晨曦酒莊主樓二層的客房內(nèi)，厚重的深紅色絲絨窗簾并未完全拉攏，留著一道縫隙。
金紅色的、屬于夏天清晨的明亮陽光，如同融化的液態(tài)黃金，精準(zhǔn)地從那道縫隙里流淌進(jìn)來，斜斜地切過略顯昏暗的房間，最終落在地板中央一塊光亮的光斑上。
光斑邊緣的塵埃在光柱里無聲地懸浮、旋轉(zhuǎn)。
凱亞猛地睜開眼。
他幾乎是彈坐起來的，深藍(lán)色的短發(fā)凌亂地翹著，呼吸帶著一種噩夢初醒的急促。胸膛劇烈起伏，心臟在單薄的胸膛里擂鼓般撞擊，帶來一陣陣發(fā)緊的鈍痛。
陌生的深色木質(zhì)天花板、墻壁上懸掛的蒙德風(fēng)風(fēng)景油畫、空氣中彌漫的淡淡松木家具和陽光曬過亞麻布的味道……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涌入感官，陌生得令人心悸。
昨夜的記憶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挾著震耳欲聾的雷聲和瓢潑的雨幕，呼嘯著沖擊他緊繃的神經(jīng)——父親消失在雨中的決絕背影，門廊下刺骨的濕冷，克利普斯寬厚手掌的暖意，迪盧克帶著雨水和青草氣息的外袍，艾蒂安踮著腳遞來的熱牛奶……還有壁爐火光中，克利普斯那句沉甸甸的承諾：“這里就是你的家。”
“家”……這個字眼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fā)疼，又帶來一種近乎虛幻的暖意。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蓋在身上的薄毯邊緣，柔軟的羊毛觸感真實(shí)地提醒著他身處的環(huán)境。毯子干燥、溫暖，帶著陽光和皂角的清香，與昨夜?jié)窭漯つ伒慕^望感截然不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fù)狂跳的心臟和混亂的思緒。目光下意識地轉(zhuǎn)向房間的另一側(cè)——那張靠墻的單人床。
床上空無一人。
深藍(lán)色的被褥被一絲不茍地疊成標(biāo)準(zhǔn)的方塊，棱角分明，枕頭放在疊好的被子頂端，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床單也拉得平平整整，看不到任何有人睡過的痕跡。
整個床鋪干凈、冷硬，透著一股與迪盧克年紀(jì)不符的嚴(yán)謹(jǐn)，和他火紅張揚(yáng)的發(fā)色形成了奇異的反差。
仿佛昨夜那個睡在隔壁床鋪、呼吸平穩(wěn)的少年，只是一個幻覺。
凱亞的眼眸在空蕩蕩的床鋪上停留了片刻。一絲茫然和更深的、難以言喻的孤寂感悄然爬上心頭。他掀開薄毯，赤著腳踩在冰涼光滑的木地板上，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
他走到窗邊，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指，輕輕撥開了那道厚重的絲絨窗簾。
“唰啦——”
更加洶涌明亮的陽光毫無阻礙地傾瀉而入，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刺得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窗外，天地澄澈。
昨夜的狂風(fēng)暴雨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徹底抹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天空是洗練過后的、近乎透明的蔚藍(lán)，幾縷薄如蟬翼的云絮懶洋洋地漂浮著。陽光毫無保留地灑滿大地，將整個晨曦酒莊照耀得熠熠生輝。
遠(yuǎn)處連綿起伏的葡萄園，每一片葉子都綠得發(fā)亮，掛著晶瑩的晨露，反射著碎鉆般的光芒。濕潤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更加濃郁的葡萄甜香，被微涼的晨風(fēng)裹挾著，從敞開的窗戶縫隙里涌入，清新得沁人心脾。
昨夜的驚雷、冰冷的雨水、刺骨的絕望……仿佛只是他做了一場漫長而荒誕的噩夢。眼前這生機(jī)勃勃、安寧祥和的景象，美好得近乎虛幻。
“篤篤篤。”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打破了房間里的寂靜。
凱亞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只受驚的貓，猛地轉(zhuǎn)身看向房門。
“凱亞？醒了嗎？”門外傳來的是安娜溫柔的聲音，帶著清晨特有的清爽，“早餐準(zhǔn)備好了，老爺和少爺都在餐廳等你?！?/p>
凱亞緊繃的肩線在聽到這溫和的嗓音后，極其緩慢地松弛了一點(diǎn)點(diǎn)。
他抿了抿唇，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是昨晚換上的干凈衣物，柔軟的棉質(zhì)襯衫和長褲，雖然有些舊，但洗得干干凈凈，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他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腳趾微微蜷縮了一下。
“我……這就來?！彼K于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沙啞。
門外的安娜似乎松了口氣：“好孩子，別著急。洗漱的東西在門邊的架子上。”腳步聲輕輕離開了。
凱亞走到門邊的小架子旁。上面整齊地擺放著一個嶄新的陶瓷臉盆，里面盛著半盆清水，水面漂浮著幾片新鮮的薄荷葉，散發(fā)著清涼的香氣。旁邊是一塊干凈的毛巾和一把小巧的木梳，還有一小塊用油紙包著的、散發(fā)著淡淡花香的肥皂。
一切都是新的，為他準(zhǔn)備的。
他看著水盆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深藍(lán)色的頭發(fā)亂糟糟地翹著，嘴唇有些蒼白，眼底帶著淡淡的青影。最醒目的，是那雙眼睛——深邃的藍(lán)色虹膜，中心鑲嵌著清晰銳利的星形瞳孔。在明亮的晨光下，那星形的輪廓更加清晰，五個微小的尖角仿佛蘊(yùn)藏著某種神秘的力量。
他伸出手指，無意識地碰了碰自己的眼角。這雙眼睛，是他身上最明顯的異域標(biāo)記。
他拿起木梳，有些笨拙地梳理著自己深藍(lán)色的短發(fā)。動作間，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床頭柜上，整齊地疊放著他昨夜被雨水淋濕的那件深色斗篷。
旁邊，還放著迪盧克那件深色的、質(zhì)地厚實(shí)的外袍。外袍顯然已經(jīng)被清洗過，疊放得整整齊齊，和他主人疊被子的風(fēng)格如出一轍。
凱亞梳頭的手停頓了一下，在那件外袍上停留了幾秒。昨晚裹住他時殘留的、屬于另一個少年的溫?zé)岷颓嗖輾庀⑺坪踹€依稀可聞。他垂下眼簾，繼續(xù)梳理頭發(fā)，動作卻放輕了許多。
洗漱完畢，冰涼的薄荷水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踏入未知戰(zhàn)場般的謹(jǐn)慎，拉開了房門。
餐廳位于主樓一層?xùn)|側(cè)，寬敞明亮。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過的庭院，盛開著各色玫瑰和風(fēng)車菊。長條形的橡木餐桌上鋪著潔白的亞麻桌布，在陽光下白得耀眼。
餐桌中央擺放著一個銀質(zhì)的燭臺，此刻沒有點(diǎn)燃，旁邊是一個插著幾支沾著晨露的塞西莉亞花的素雅瓷瓶，清雅的香氣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浮動。
克利普斯坐在主位。他已經(jīng)換下了昨晚略顯隨意的家居服，穿著一件深棕色的、質(zhì)地精良的馬甲，里面是熨帖的白襯衫，領(lǐng)口系著溫莎結(jié)。
他手里拿著一份展開的《蒙德晨報》，清晨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落在他威嚴(yán)卻平靜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報紙擋住了他大半張臉，只能看到那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和握著報紙邊緣的、骨節(jié)分明而穩(wěn)定的手。
迪盧克坐在克利普斯右手邊的位置。他同樣穿著整齊，深色的短外套，領(lǐng)口一絲不茍地扣著?；鸺t的頭發(fā)在陽光下如同燃燒的火焰，此刻正微微低著頭，專注地切割著盤子里煎得恰到好處的太陽蛋和香腸。他的動作精準(zhǔn)而安靜，刀叉與瓷盤接觸的聲音輕微而富有節(jié)奏感。他面前還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牛奶。
艾蒂安則坐在克利普斯左手邊的位置，他穿著淺色的小襯衫和背帶褲，淺茶色的半長發(fā)被安娜梳理得服服帖帖，青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正捧著一杯牛奶，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嘴邊沾了一圈白色的奶沫。
看到凱亞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他立刻放下杯子，青色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小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興奮地?fù)]舞著小手：
“凱亞哥哥！這里！快過來坐！”
清脆響亮的童音打破了餐廳里原本安靜平和的氛圍。
克利普斯放下了手中的報紙，疊好放在一旁。迪盧克也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抬起頭。安娜正端著一個裝滿烤面包片的藤編籃子從廚房方向走來，聞聲也笑著看向門口。
所有的目光，在這一刻，都聚焦在了站在餐廳門口、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的凱亞身上。
克利普斯的目光溫和而沉穩(wěn)，迪盧克赤紅的眼眸平靜無波，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安娜眼中是熟悉的溫柔笑意。艾蒂安則是毫不掩飾的、純粹的歡迎和好奇。
被這樣多道目光注視著，凱亞的身體瞬間僵硬起來，像一根被拉緊的弦。
他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顫抖著，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fā)燙，手腳似乎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昨晚壁爐前的短暫暖意，在清晨明亮的光線和眾人聚焦的目光下，似乎被稀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強(qiáng)烈的、被暴露在陽光下的無所適從感。
他站在那里，像一株誤闖入溫暖花園的、帶著夜露和寒氣的異域植物，格格不入。
“早安，凱亞?！笨死账沟统炼鴾睾偷穆曇繇懫穑瑤е环N奇異的撫慰力量，打破了短暫的沉默，也緩解了凱亞的緊繃感，“睡得好嗎？過來坐吧?！彼噶酥傅媳R克旁邊的空位。
凱亞深吸了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抬起腳，邁著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到迪盧克旁邊的位置。
椅子被輕輕拉開的聲音在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小心翼翼地坐下，身體依舊挺得筆直，雙手放在并攏的膝蓋上，目光只敢落在自己面前潔白的空盤子上。
安娜將盛滿烤面包片的籃子放在桌子中央，又端來一大壺溫?zé)岬呐Ｄ?，給凱亞面前空著的玻璃杯倒?jié)M。濃郁的奶香混合著面包烤制后的焦香，彌漫在空氣里。
“來，凱亞，嘗嘗這面包，剛烤好的，外面可脆了?！卑材葘⒁黄镜媒瘘S、邊緣微焦的面包片放在凱亞面前的空盤子里，又推過來幾個小巧的陶瓷罐子，里面盛著不同顏色的果醬——深紅的樹莓醬、金黃的杏子醬、還有紫紅的葡萄醬，散發(fā)著甜膩誘人的香氣。
凱亞看著盤子里熱氣騰騰的面包，又看看那些色彩鮮艷的果醬，卻沒有動。他只是更緊地抿住了嘴唇，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隔絕了外界所有的探究。
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的凝滯。
就在這時，一只沾滿了深紅色樹莓果醬的小手，笨拙地捏著一片同樣涂滿了果醬、甚至有些地方果醬多得滴下來的面包片，顫巍巍地越過了餐桌，一直伸到了凱亞的盤子邊緣。
艾蒂安努力伸長著小胳膊，半個身子都探出了椅子，青色的大眼睛亮得驚人，小臉上寫滿了“快嘗嘗”的殷切期待。他嘴邊的奶沫還沒擦干凈，隨著他的動作，一滴深紅色的果醬“啪嗒”一聲，滴在了潔白的桌布上，暈開一小團(tuán)鮮艷的污漬。
“凱亞哥哥吃！”艾蒂安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熱情，“這個！樹莓醬！最——甜了！”
那涂得亂七八糟、甚至有些“慘不忍睹”的面包片，像一枚小小的、帶著甜蜜氣息的炮彈，瞬間擊中了凱亞冰封般的沉默和疏離。
他愕然地看向那片幾乎要被果醬淹沒的面包，又看向艾蒂安那張寫滿純粹善意和分享欲望的小臉。那孩子眼中毫無雜質(zhì)的光芒，像一道小小的、卻無比溫暖的光束，直接穿透了他下意識豎起的冰冷屏障。
凱亞的指尖在膝蓋上蜷縮了一下。他看著那片遞到眼前的、飽含熱情的面包，又看了看艾蒂安因?yàn)橛昧Χ⑽q紅的小臉，以及他嘴角那圈可愛的白色奶沫。一種極其陌生的、帶著暖意的酸澀感，悄然涌上鼻尖。
就在他猶豫著是否要伸出手去接那片過于“熱情”的面包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指腹帶著薄繭的手，端著一個白色的牛奶杯，無聲地從他身側(cè)推了過來。
溫?zé)岬谋谳p輕碰了一下他放在膝蓋上的手背。
凱亞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猛地側(cè)過頭。
是迪盧克。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放下了刀叉。他依舊保持著端正的坐姿，赤紅的眼眸沒有看凱亞，只是平靜地注視著前方，仿佛剛才那個動作只是無意的觸碰。但他放在牛奶杯上的手指并未立刻收回，指尖還殘留著杯壁的溫?zé)?，那溫度透過薄薄的空氣，清晰地傳遞到凱亞的手背上。
那杯牛奶是滿的，白色的液面在杯口微微晃動著，散發(fā)著溫潤的甜香。
沒有言語。沒有眼神交流。只有杯壁輕輕一碰的溫?zé)嵊|感，和推過來的、一杯滿滿的牛奶。
艾蒂安還在固執(zhí)地舉著他那“杰作”，小胳膊微微顫抖著，但眼神依舊亮晶晶地充滿期待。
克利普斯的目光掃過艾蒂安沾滿果醬的小手和滴在桌布上的污漬，又落在迪盧克推過去的牛奶杯上，最后定格在凱亞那低垂著、卻明顯不再那么緊繃的側(cè)臉上。威嚴(yán)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那弧度里帶著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寬慰。
他拿起手邊的餐巾，輕輕擦了一下嘴角，低沉的聲音打破了這短暫而微妙的寂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大家長的沉穩(wěn)力量：
“好了，都吃飯吧。”他的目光落在凱亞身上，溫和卻堅定，“凱亞，嘗嘗艾蒂安的好意，還有安娜烤的面包?！?/p>
然后，他的視線掃過餐桌邊的每一個人，包括正偷偷想把沾了果醬的手指往嘴里塞的艾蒂安，最后落在窗外那一片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生機(jī)勃勃的葡萄園。
“今天天氣很好?！笨死账沟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決定性的力量，“吃過早餐，我們一起去葡萄園?！?/p>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凱亞身上，那目光仿佛帶著陽光的溫度。
“凱亞，你也一起去吧，熟悉一下你未來的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