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廣袤無垠的葡萄園上。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沉甸甸的、幾乎能滴出蜜來的甜香，那是無數(shù)串成熟葡萄在高溫下共同蒸騰出的濃烈氣息，混合著泥土被曬透后散發(fā)的、溫暖的塵土味道。
蟬鳴在枝葉間不知疲倦地嘶鳴，編織成一張巨大而單調(diào)的聲網(wǎng)。
克利普斯·萊艮芬德站在一行整齊的葡萄藤前。他換下了在酒莊時的正式衣著，只穿著一件亞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上方，露出結(jié)實有力的小臂。他手中拿著一把銀光閃閃、刃口異常鋒利的園藝剪刀，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
“都看好了，”克利普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力量，穿透了蟬鳴的喧囂，清晰地傳到三個孩子耳中，“采收前的最后一次修剪，至關(guān)重要。多余的枝葉會搶奪養(yǎng)分，遮擋陽光，讓果實無法完全成熟，甚至滋生蟲害。”
他的目光掃過站在他面前的三個身影——迪盧克站得筆直，火紅的頭發(fā)在烈日下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赤紅的眼眸專注地凝視著父親手中的剪刀；艾蒂安站在迪盧克身邊，努力仰著小臉，淺茶色的頭發(fā)被汗水沾濕了幾縷貼在額角，青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小手里緊緊攥著一把他專用的、刃口圓鈍的小號兒童剪刀；凱亞則站在稍后一點的位置，深藍(lán)色的短發(fā)在陽光下泛著幽微的光澤，他微微低著頭，目光似乎落在克利普斯沾著泥土的靴子上，又似乎空茫地穿透了眼前的藤蔓。
克利普斯不再多言，他轉(zhuǎn)過身，面向一株枝葉繁茂的葡萄藤。他的動作瞬間變得無比專注，那雙握慣了酒杯和文件的大手，此刻操控著精巧的剪刀，卻展現(xiàn)出一種令人驚嘆的靈巧。
銀亮的剪刀在他指間仿佛有了生命。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精準(zhǔn)地捕捉到那些隱藏在濃密葉片背后的、搶奪養(yǎng)分的徒長枝、遮擋陽光的過密葉片、以及位置不佳、難以成熟的多余果穗。剪刀的刃口開合無聲，只有極其細(xì)微的“嚓嚓”聲響起，快得幾乎看不清軌跡。
多余的綠色枝條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應(yīng)聲而落，在腳下的土地上堆疊。
陽光被精確地“裁剪”開來，如同金色的梳子，瞬間梳通了原本被枝葉堵塞的光路，毫無阻礙地傾瀉在那些沉甸甸的、紫得發(fā)亮的成熟果穗上。
那些被精心保留下來的葡萄串，在驟然增強(qiáng)的光照下，仿佛被點亮的紫水晶，每一顆果實都閃爍著誘人的、飽滿的光澤，甜香似乎也瞬間濃郁了數(shù)倍。
“看清楚了嗎？”克利普斯剪完一株，放下剪刀，額角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看向迪盧克，“迪盧克，你來試試這一行。”
“是，父親?！钡媳R克應(yīng)聲上前，接過克利普斯遞來的那把銀亮的大剪刀。他的手指握緊剪刀的姿勢與克利普斯如出一轍的沉穩(wěn)。
迪盧克走到下一株葡萄藤前。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微微瞇起赤紅的眼眸，仔細(xì)地審視著整株藤蔓的架構(gòu)。
幾秒后，他動了。
動作精準(zhǔn)、迅捷、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每一次下剪都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判斷力，快、準(zhǔn)、狠。多余的枝條和葉片紛紛落下，切口平滑整齊。
汗水很快浸濕了他額角火紅的碎發(fā)，匯聚成晶瑩的汗珠，順著他棱角初顯的側(cè)臉線條滾落，在下頜處短暫停留，最終滴落在他腳下的泥土里，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他的呼吸微微急促，但動作沒有絲毫變形，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一株藤蔓。
艾蒂安看得小嘴微張，青色的大眼睛里滿是崇拜。他低頭看看自己手里圓鈍的小剪刀，又踮起腳尖，努力伸長了小胳膊，想去夠頭頂上方一根明顯細(xì)弱、在風(fēng)中微微搖晃的嫩枝。
“我也要剪！我也要！”他努力地蹦跳著，淺茶色的頭發(fā)隨著動作一顫一顫。但那根枝條對他來說實在太高了。他跳了好幾下，小剪刀的刃口距離枝條還有一大截。幾滴汗珠順著他圓鼓鼓的鼻尖滑落，在陽光下像細(xì)小的珍珠。
“艾蒂安，小心點。”克利普斯的聲音帶著笑意，卻并未阻止。他看著小孩努力的樣子，眼中是溫和的縱容。
艾蒂安又嘗試了幾次，小臉因為用力而漲得通紅，鼻尖上的汗珠更多了，可還是夠不著。他沮喪地放下胳膊，小嘴委屈地嘟了起來，青色的大眼睛求助似的看向克利普斯，又看看旁邊的凱亞。
就在這時，克利普斯從隨身的工具袋里，拿出了另一把銀亮的剪刀。這把剪刀的尺寸比迪盧克用的略小，但同樣閃爍著鋒利的寒光。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站在陰影邊緣的凱亞身上。
克利普斯沒有說話，只是向前一步，將這把銀亮的剪刀，穩(wěn)穩(wěn)地遞到了凱亞面前。
凱亞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空氣仿佛凝固了，蟬鳴聲、遠(yuǎn)處工坊隱約的機(jī)器聲、甚至艾蒂安沮喪的喘息聲，似乎都遠(yuǎn)去了。只有陽光炙烤葡萄葉的細(xì)微噼啪聲，和剪刀冰冷的金屬光澤在兩人之間閃爍。
凱亞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想避開那遞來的剪刀，避開這突如其來的、沉重的信任。但克利普斯的手就那樣懸停在他面前，紋絲不動，寬厚的手掌上布滿了歲月和勞作磨礪出的厚繭，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粗糙而有力。
終于，在克利普斯無聲而堅定的注視下，凱亞極其緩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當(dāng)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剪刀柄時，幾乎是同時，他的指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克利普斯遞來剪刀時，手掌邊緣那粗糙、溫?zé)岫駥嵉睦O子。
那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凱亞緊繃的神經(jīng)。冰冷與溫?zé)幔饣c粗糙，陌生的工具與熟悉的厚繭……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在指尖交匯，帶來一種奇異而強(qiáng)烈的沖擊。
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收回了手指，像被燙到一樣。
克利普斯的目光依舊沉靜，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將剪刀又往前遞了遞，更穩(wěn)，也更近。
凱亞深吸了一口氣，胸腔微微起伏。他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動作快了許多，他一把抓住了冰冷的剪刀柄，迅速將它從克利普斯手中接了過來，仿佛要擺脫那令人心悸的溫?zé)嵊|感。
剪刀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緊貼著他的掌心，凱亞低頭看著手中寒光閃閃的利器。
克利普斯看著凱亞緊握著剪刀的手，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指了指旁邊一株看起來長勢中等的葡萄藤：“試試看。”
凱亞握著剪刀，腳步有些僵硬地走到那株藤蔓前。
濃密的綠色葉片和纏繞的藤條在他眼前交織成一片生機(jī)勃勃卻又雜亂無章的迷宮。陽光透過葉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
他站在那里，眼神卻顯得有些茫然，握著剪刀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又松開，鋒利的刃口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該剪哪里？克利普斯剛才的動作太快，他只記得那些紛落的枝條，卻無法理解其中取舍的奧義。迪盧克的精準(zhǔn)更像是某種與生俱來的天賦。而他……
艾蒂安早已忘記了剛才的沮喪，青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凱亞，小臉上滿是好奇和期待。
克利普斯和迪盧克也停下了動作，目光都落在這個新來的、握著剪刀卻遲遲未動的孩子身上?？諝饫镏皇Ｏ孪s鳴和葡萄葉在微風(fēng)中摩擦的沙沙聲。
凱亞的額角也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他強(qiáng)迫自己將目光聚焦在眼前的枝葉上，眼眸掃過每一個節(jié)點，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zhuǎn)著，試圖從這紛繁的綠色中找出克利普斯所說的“多余”和“阻礙”。
徒長枝…過密葉…位置不佳的果穗……克利普斯的話語碎片般在腦海中回響。
他的目光最終鎖定在一串果穗上。
它并非最飽滿誘人的那幾串，位置有些偏下，被幾片碩大的葉子半遮半掩著。
更奇特的是它的顏色——不像周圍那些已然紫得發(fā)黑、仿佛凝聚了所有陽光精華的成熟果實，這串葡萄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過渡色彩?？拷俾B接處的幾顆是飽滿的深紫，越往下，顏色卻越淡，到了穗尖的位置，幾顆果實甚至還是半透明的青綠色，在陽光下像脆弱的翡翠，顯然離成熟還差得遠(yuǎn)。
半青半紫，像一首未完成的變奏曲，尷尬地懸掛在濃密的綠葉之間。
就是它了。位置不佳，難以獲得充足光照，成熟度不均，還遮擋了下方一串更飽滿果穗的光線——完全符合“多余”的標(biāo)準(zhǔn)。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舉起手中的剪刀，銀亮的刃口在陽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精準(zhǔn)地探向那串半青半紫的葡萄下方細(xì)韌的果梗。
刀鋒懸停。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剪刀冰冷的金屬氣息似乎混合了葡萄藤特有的青澀汁液味道，鉆入鼻腔。他能清晰地看到果梗上細(xì)密的紋路，看到那幾顆青綠色小葡萄在微風(fēng)中輕輕顫動的脆弱模樣。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遲疑，如同水面的漣漪，在他冰海藍(lán)的星瞳深處一閃而過。剪下去，它就徹底離開了藤蔓的生命線。
但克利普斯的話語再次回響：“多余的……會搶奪養(yǎng)分，遮擋陽光……”
他抿緊了唇，下頜線條繃緊。懸停的刀鋒不再猶豫，驟然合攏。
“嚓！”
一聲清脆短促的輕響，干脆利落。
那串半青半紫的葡萄應(yīng)聲而落，脫離了滋養(yǎng)它的藤蔓，墜向下方松軟的泥土。它在空中劃過一個短暫的弧線，青綠與深紫的果實碰撞著、翻滾著，最終悄無聲息地落在一片深綠色的葡萄葉上，像一顆被遺棄的、色彩駁雜的寶石。
整個過程快得只在呼吸之間。
“哇！”一聲清脆的驚呼打破了短暫的寂靜。艾蒂安興奮地拍著小手，青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圓，小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驚嘆，“凱亞哥哥好厲害！一下就剪掉啦！”他完全沒在意那串葡萄是否成熟，只看到了那干脆利落的動作，在他小小的世界里，這已經(jīng)是最了不起的本事了。
克利普斯的眼中也閃過一絲贊許，微微頷首。那孩子眼神里的茫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銳利的判斷力，下手更是果決。雖然選擇的目標(biāo)……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串半青半紫的果實，眼神微動，但那份判斷和行動力，已經(jīng)足夠難得。
迪盧克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側(cè)過頭來。
他赤紅的眼眸，如同兩簇燃燒的火焰，穿過葡萄藤葉隙間跳躍的光斑，精準(zhǔn)地落在了凱亞身上。
陽光正烈烈地從凱亞的側(cè)后方傾瀉而下。
那畫面，像一幅被陽光驟然點亮的肖像，金色的光塵在他身周飛舞，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短暫而耀眼的光暈。
凱亞似乎感覺到了那道專注的目光，握著剪刀的手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沒有立刻回頭，只是微微側(cè)過臉，飛快地掃了一眼迪盧克的方向。兩人的目光在灼熱的空氣和晃動的光斑中，極其短暫地碰撞了一瞬。
迪盧克赤紅的眼眸依舊平靜，看不出情緒。凱亞則迅速收回了視線，重新將目光投向眼前的葡萄藤，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無意。他微微低下頭，額前深藍(lán)色的碎發(fā)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也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緒波動。只有握著剪刀的手指，在無人看見的角度，更加用力地收緊了些。
克利普斯將兩個少年之間這無聲的、短暫而微妙的眼神交匯盡收眼底。他威嚴(yán)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小的弧度，那弧度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深沉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他沒有點破，只是拿起自己那把更大的銀剪刀，走向下一株需要修剪的藤蔓。
“繼續(xù)吧?！彼统恋穆曇魩е蝗葜靡傻牧α?，重新點燃了葡萄園里勞作的節(jié)奏，“太陽落山前，要把這一片都清理出來?！?/p>
迪盧克也收回了目光，重新專注于自己面前的藤蔓。剪刀開合的“嚓嚓”聲再次響起，精準(zhǔn)而迅捷，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走神從未發(fā)生。
凱亞沉默地站在那株藤蔓前，握著剪刀的手心一片濕滑的冰涼，那是汗水，也是金屬冰冷的觸感。他盯著藤蔓上被剪斷果梗后留下的那個小小的、新鮮的白色傷口，又看了看地上那串躺在綠葉上的、半青半紫的果實。陽光毫無遮攔地照在它身上，那些青綠色的部分顯得更加刺眼。一種極其細(xì)微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像藤蔓上新生的細(xì)小觸須，悄然纏繞上他的心頭。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著泥土、葡萄甜香和草木汁液氣息的熱空氣，強(qiáng)迫自己將目光從那串果實上移開，重新投向眼前盤根錯節(jié)的綠色迷宮。他舉起手中的剪刀，開始尋找下一個需要被“修剪”的目標(biāo)。
艾蒂安看看重新投入工作的克利普斯和迪盧克，又看看沉默站著的凱亞，小臉上滿是困惑。他低頭看看自己手里圓鈍的小剪刀，又抬頭看看頭頂那些高高的枝條，小嘴再次委屈地嘟了起來。
他學(xué)著凱亞的樣子，努力踮起腳尖，舉起小剪刀，朝著空中一根根本構(gòu)不著的細(xì)枝，用力地空剪了幾下，嘴里還模仿著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陽光依舊熾烈，蟬鳴依舊喧囂。葡萄園里，剪刀開合的聲音此起彼伏，混雜著枝葉落地的細(xì)微聲響。汗水滴落在泥土里，留下深色的印記，又被新的陽光迅速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