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嗎?午夜12點的便利店,貨架上的泡面香氣,不僅能勾起活人的饞蟲,也能引來……那些早已忘記饑餓滋味的‘客人’?!?/p>
陳默把最后一箱礦泉水重重地碼在貨架最底層,直起腰,后頸的骨頭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凌晨一點的便利店,日光燈管發(fā)出穩(wěn)定的嗡鳴,貨架林立,像一個被按了暫停鍵的微型城市??諝饫飶浡P東煮的咸香、廉價面包的甜膩,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潮濕的土腥味。
他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目光習慣性地、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警惕,掃過空無一人的店內。收銀臺后,阿阮正低頭刷著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年輕卻略顯疲憊的臉上。對于陳默來說,這份在“渡口便利店”的夜班工作,遠不止是體力活。他能“看見”。看見那些在光天化日下隱沒,卻在夜色深沉時悄然浮現的“東西”。這種能力像個甩不掉的詛咒,讓他活得像個時刻緊繃的弦,努力在人群中扮演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有點孤僻的年輕人。假裝看不見那些飄忽的影子,聽不見那些意義不明的低語,是他唯一的生存法則。
老板老周,此刻正蜷在收銀臺旁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里,蓋著件洗得發(fā)白的夾克,鼾聲細微。他看起來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年男人,懶散,甚至有點邋遢。但陳默知道,老周不簡單。正是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家伙,在他最落魄、差點被一個“纏人”的怨靈逼瘋時,“恰好”出現,把他“撿”到了這家便利店。老周似乎對他的能力了如指掌,卻從不點破,只是用一種不容拒絕的態(tài)度把他按在了夜班崗位上。
“叮鈴——”
自動門的機械音在寂靜的午夜格外刺耳。陳默和阿阮同時抬頭。門口空蕩蕩的,只有夜風卷著幾片落葉打著旋兒進來。
“又來了。”阿阮撇撇嘴,放下手機,聲音壓得很低,“默哥,十二點整,比鬧鐘還準?!?/p>
陳默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她”來了。
果然,幾秒鐘后,一個穿著深藍色、款式很舊的中學校服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冷藏柜前。那是個女孩,十四五歲的模樣,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水珠順著發(fā)梢、衣角不斷滴落,在她腳下迅速匯聚成一小灘暗色的水漬。她微微低著頭,空洞的眼神死死盯著冷藏柜里一排排的盒裝牛奶,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雨水浸泡過的石膏像。
小薇。陳默在心里默默叫她。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從她校服上模糊的?;請D案和款式,猜測她是附近那所已經拆掉多年的“清河中學”的學生。每晚十二點,她準時出現,站在同一個位置,盯著牛奶,直到凌晨四點左右,才像霧氣一樣悄然消散,連同地上的水漬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陳默的心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孩身上散發(fā)出的濃重水汽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傷,冰冷刺骨。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假裝在整理旁邊的泡面貨架,手指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無數次祈禱她能自己離開,或者被什么“規(guī)則”帶走。但一周了,她每晚都來,執(zhí)著得令人心慌。
“喂,默哥,她…她好像比昨天更‘濕’了?”阿阮湊過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阿阮是店里另一個夜班收銀,性格潑辣直爽,雖然看不見小薇的具體形態(tài),但她的直覺異常敏銳,總能察覺到店里“不對勁”的地方,尤其是溫度驟降和莫名的濕氣。
陳默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能看到小薇校服的顏色更深了,滴落的水漬范圍也在擴大。
“這么下去,冷藏柜都要被她泡短路了。”阿阮嘀咕著,眼神卻瞟向還在“熟睡”的老周,“老周頭兒就真不管?”
仿佛聽到了阿阮的話,老周在藤椅里翻了個身,夾克滑落在地。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一只眼,渾濁的目光掃過冷藏柜的方向,又懶洋洋地閉上,嘟囔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陳默耳朵里:“杵著能解決問題?問問她想喝什么口味的不就完了……”
陳默身體一僵。問?怎么問?他根本不敢靠近!那冰冷的絕望氣息讓他本能地抗拒。
“怕什么?”老周的聲音又飄過來,帶著點不耐煩的睡意,“她身上沒‘煞氣’,就是‘濕’得慌……執(zhí)念困住了,找不到路??偟糜腥私o她指個方向吧?你,不是正好‘眼神’好嗎?” 他特意加重了“眼神”兩個字。
老周的話像根針,刺破了陳默鴕鳥般的逃避。是啊,躲著就能當看不見嗎?小薇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斷地提醒他這該死的“天賦”。而且,老周說得對,他從女孩身上感覺不到惡意,只有無盡的迷茫和悲傷,像沉在深水里的人。
深吸一口氣,陳默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慢慢轉過身,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冷藏柜挪去。每靠近一步,那股濕冷的寒意就更重一分,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帶著河底淤泥的腥味。
他在距離女孩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心臟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試了幾次,才勉強擠出一句:“你…你想要牛奶嗎?”
小薇毫無反應,依舊專注地盯著冰冷的玻璃柜門。
陳默鼓起更大的勇氣,聲音提高了一點:“同學?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女孩的頭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濕漉漉的發(fā)絲晃動。她的目光,終于從牛奶盒上移開了幾寸,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向了便利店門外——那個被路燈照得昏黃一片的、空曠的街道盡頭。
她的視線沒有焦點,空洞地穿透玻璃門,投向遙遠的黑暗深處。陳默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除了夜色,什么也沒有。但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強烈得幾乎讓他窒息的悲傷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洶涌地沖擊著他的感知。那不是恐懼,是比恐懼更深沉、更絕望的東西——一種被永遠禁錮在冰冷水底的、無法解脫的茫然。
“河……”一個極其微弱的、帶著水泡破裂般雜音的字眼,仿佛不是通過空氣,而是直接響在陳默的腦海里。
陳默猛地后退一步,臉色煞白,大口喘著氣。信息!她給出了信息!
阿阮緊張地看著他:“默哥?你沒事吧?”
陳默擺擺手,努力平復翻騰的心緒。河!清河中學!他白天查過資料,那所舊學校舊址旁邊,確實有一條叫“清河”的支流!女孩的校服、她身上的水、她模糊的指向和這個“河”字……線索瞬間串聯(lián)起來。
“我知道她是誰了…或者說,她可能來自哪里?!标惸穆曇粲行┥硢?,“阿阮,幫我頂一下,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p>
不顧阿阮的追問,陳默抓起自己的外套就沖出了便利店。午夜的風帶著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沉重。他憑著記憶和手機地圖,朝著記憶中清河中學舊址的方向快步走去。
大約二十分鐘后,他停在了一片被藍色鐵皮圍擋圈起來的荒地邊緣。圍擋上貼著模糊的工程告示,里面只有瓦礫和荒草。這里,就是曾經的清河中學。而荒地旁邊,一條不算寬闊的河流在夜色下靜靜流淌,河水在微弱的路燈映照下,反射著幽暗的光,正是清河。
陳默沿著河岸慢慢走著,越靠近河邊,那股熟悉的、帶著水腥味的寒意就越發(fā)明顯,甚至比他剛才在便利店感受的還要強烈。他停下腳步,站在一處看似平常的河岸邊。這里的水流似乎比別處更緩,水面漂浮著一些水草。
就是這里!他幾乎可以肯定。小薇的執(zhí)念,她的“身體”,她的恐懼和悲傷,源頭就在這片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那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為什么會溺亡?為什么她的靈魂會夜復一夜地徘徊在便利店的冷藏柜前?那些牛奶……
“找到地方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陳默身后響起。
陳默驚得差點跳起來,猛地回頭。老周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后,嘴里叼著根沒點燃的煙,雙手插在夾克兜里,正瞇著眼打量著黑沉沉的河面,臉上沒什么表情。
“老板?你怎么……”
“看你小子魂不守舍地沖出來,怕你掉河里喂魚?!崩现艿恼Z氣平淡,目光卻銳利地掃過陳默剛才駐足的地方,“水氣這么重,怨念都凝結成霜了??磥砭褪沁@了?!?/p>
陳默點點頭,心有余悸:“她…她好像被困在那天了。我聽到她說‘河’……”
老周“嗯”了一聲,從夾克內袋里摸索著什么。片刻后,他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小小的、邊緣有些磨損的金屬?;铡P;盏膱D案已經模糊,但依稀能辨認出“清河中學”的字樣,上面還殘留著點點深褐色的、像是銹跡又像是干涸血跡的污漬。
“拿著?!崩现馨研;杖疥惸掷铩=饘偃胧直鶝?,帶著一種奇異的沉重感?!懊魈焱砩纤賮淼臅r候,找個機會,把這東西給她看,或者…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p>
“這…這是什么?給她看這個就能幫她?”陳默握著那枚冰冷的?;?,感覺它像一塊烙鐵。
老周深深吸了口并不存在的煙,目光投向漆黑的水面,聲音低沉下去:“幫她找到‘路’,或者…幫她想起‘家’在哪兒。執(zhí)念不解,她永遠走不出那條河。”他拍了拍陳默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渡口的工作,就是幫迷路的‘客人’找到方向。這第一單‘生意’,看你的了,陳默?!?/p>
河風嗚咽著吹過,帶著刺骨的寒意。陳默低頭看著掌心那枚小小的?;?,又抬頭望向眼前吞噬了一個少女生命的黑暗河流。便利店溫暖的燈光似乎已遠在另一個世界,而他的腳下,冰冷的水氣正絲絲縷縷地滲透上來。引路?他連自己的路都看不清,又如何引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