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是世界上最誠實的騙子。它映出你的皮囊,卻藏起你的秘密。而當它開始映出……本不該存在的東西時,你還能相信鏡中的自己嗎?”
小薇的事暫時沒有頭緒,?;毡魂惸⌒囊硪淼厥赵诳诖铮翊е粔K冰。便利店的夜晚恢復了某種“常態(tài)”——如果每晚接待一個濕漉漉的“學生”也算常態(tài)的話。陳默依舊緊張,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樣手足無措,只是遠遠地留意著她。老周則恢復了那副睡不醒的樣子。
這天下午,陳默來交接班時,店里多了一批雜亂的舊貨,堆在角落。據(jù)說是老周從一個關門的古董雜貨鋪“淘”來的便宜處理品,打算擦擦干凈擺上貨架試試。
“就這些破銅爛鐵,能賣出去才怪。”阿阮一邊嫌棄地用抹布擦拭著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罐,一邊抱怨,“老周頭兒凈撿些占地方的垃圾回來?!?/p>
陳默沒在意,幫忙整理。在一堆舊相框、銅燭臺和褪色的布娃娃下面,他抽出了一面鏡子。這是一面圓形的古銅鏡,直徑約一尺,邊緣雕著繁復但有些模糊的纏枝花紋,背面是常見的蟠龍紋飾,布滿綠銹,沉甸甸的。鏡面本身是磨得極其光亮的青銅,不像玻璃鏡那樣清晰,帶著一種朦朧的古意和水銀般的幽光。
“喲,這鏡子有點意思?!卑⑷顪愡^來看,“看著挺老的,就是照人模模糊糊的,跟加了復古濾鏡似的。”
陳默拿著鏡子,下意識地照了照自己?;椟S的鏡面里映出他略顯蒼白的臉,眉眼間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怠。就在他準備放下時,鏡中影像似乎極其輕微地……滯后了那么零點幾秒。他眨了下眼,鏡中的“陳默”才跟著眨了下眼。
他皺了皺眉,以為是光線和青銅鏡本身特性造成的錯覺,沒太在意,隨手把鏡子放在了收銀臺旁邊一個閑置的小貨架上,對著過道。
麻煩,就是從這面鏡子擺上去后開始的。
先是值白班的阿姨,在清掃時路過鏡子,隨口抱怨了一句:“這新鏡子有點邪門啊,剛才一晃眼,好像看見我后頭站著個人影,穿著老長的袍子,嚇我一跳,回頭又啥都沒有?!贝蠹抑划斔刍?。
接著是晚上一個來買煙的熟客,一個大胡子男人,對著鏡子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突然“咦”了一聲,嘟囔著:“這鏡子照得人怪怪的,胡子好像翹的方向不一樣了?”他搖搖頭,也沒多想就走了。
直到阿阮中招。
那天凌晨兩點多,店里沒客人。阿阮百無聊賴,對著那面銅鏡整理自己有點亂的劉海。她哼著歌,對著鏡中的自己做了個鬼臉。就在這時,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鏡子里,她的影像依舊在做著鬼臉,但動作……慢了半拍。她明明已經收起了鬼臉,鏡中的“阿阮”卻還咧著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笑容僵硬而詭異,持續(xù)了整整一秒才恢復正常。
“媽呀!”阿阮嚇得往后一跳,差點撞倒身后的貨架,臉色煞白,“默哥!默哥!那鏡子!那鏡子有問題!”
陳默正在清點香煙,聞聲立刻跑過來:“怎么了?”
“鏡子!我剛才做鬼臉,鏡子里的我……慢了!它還對著我笑!”阿阮指著銅鏡,聲音發(fā)顫,“邪門!太邪門了!”
陳默心中一凜。他白天那細微的滯后感不是錯覺!他走到鏡子前,凝神看去。朦朧的鏡面映出他和身后一部分貨架的影像,看起來并無異常。但他調動起那份“看見”的能力,集中精神感知過去。
嗡——
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冷氣息,如同冰冷的蛇,順著他的目光纏繞上來。鏡子本身仿佛變成了一個冰冷的漩渦,散發(fā)著淡淡的、帶著塵土和腐朽木頭味道的怨念。這怨念不強烈,卻異常粘稠,帶著一種……窺視和占有的欲望。
“你也感覺到了,對吧?”阿阮緊張地抓著陳默的胳膊。
陳默點了點頭,臉色凝重:“嗯,有東西在鏡子里?;蛘摺晴R子本身有問題。”
為了驗證,陳默對著鏡子,緩緩地舉起了右手。鏡中的影像跟著舉起了右手。然后,他慢慢地,把右手放了下來。鏡中的手,卻在他放下手之后,又緩緩地向上抬起了幾厘米,做了一個類似“招手”的動作,才極不情愿地、帶著一絲遲滯地放下。
一股寒意瞬間從陳默的腳底竄上頭頂!這絕不是錯覺!這鏡子里的影像,有自己的“想法”!
“臥槽!它…它在動!”阿阮看得清清楚楚,嚇得尖叫一聲,躲到了陳默身后。
陳默強迫自己鎮(zhèn)定,仔細觀察。鏡中的“他”,眼神空洞,嘴角似乎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詭異的弧度。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在他自己的影像身后,貨架的模糊倒影里,似乎還重疊著一個更淡、更扭曲的黑色輪廓,像是一個蜷縮著的人影!
就在這時,自動門“叮鈴”一聲開了。一個穿著職業(yè)套裝、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徑直走向飲料柜。她拿了一瓶礦泉水,走到收銀臺付款時,目光無意間掃過那面銅鏡。
“啊——!”女人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驚叫,手中的礦泉水瓶“啪”地掉在地上,水花四濺。她驚恐地指著鏡子,手指顫抖:“鬼…鬼?。$R子里!鏡子里那個女人!她在掐我的脖子!”
陳默和阿阮猛地看向鏡子。鏡中映出女人驚恐萬分的臉,在她頸部的倒影旁邊,赫然多了一只蒼白浮腫、指甲發(fā)黑的女人手臂的虛影!那虛影正做出一個用力扼掐的動作!然而現(xiàn)實中,女人脖子上空空如也!
女人嚇得魂飛魄散,連零錢都不要了,尖叫著奪門而出。
便利店里死一般的寂靜。阿阮嚇得大氣不敢出。陳默死死盯著那面銅鏡,鏡中的“他”也死死地“盯”著現(xiàn)實中的他,嘴角那抹詭異的弧度似乎更明顯了。
“老周!”阿阮帶著哭腔喊道,“這破鏡子鬧鬼了!快想想辦法??!”
老周不知何時已經從藤椅上坐了起來,手里正拿著一個油膩膩的雞腿啃著,仿佛剛才的騷動與他無關。他慢悠悠地嚼著,渾濁的目光落在銅鏡上,含糊不清地說:“嘖,就知道那老小子留下的東西不干凈。鏡子嘛,照妖鏡不敢說,照‘臟東西’倒是挺靈。”
“老板,這鏡子到底什么來頭?”陳默沉聲問。
老周咽下嘴里的肉,舔了舔手指:“前主人姓胡,一個倒騰舊貨的老光棍,上個月剛走。孤僻,摳門,嗜鏡子如命,家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古鏡,睡覺都抱著。死的時候,就趴在他最喜歡的一面唐代海獸葡萄鏡上,據(jù)說表情…很陶醉。”老周的語氣帶著一絲嘲諷,“這面銅鏡,八成是他從哪個陰氣重的老墳里刨出來的,或者本身就沾了不干凈的東西。他活著的時候執(zhí)念太深,死了,魂兒舍不得走,指不定就扒拉在哪面鏡子上,或者…被哪面鏡子給‘吃’了?!?/p>
被鏡子吃了?陳默和阿阮對視一眼,都感到一陣惡寒。想起鏡中那個扭曲的黑色人影,還有那只扼頸的鬼手,難道就是那個胡姓古董商的殘魂在作祟?他那強烈的占有欲和孤獨,死后化作了對鏡子的執(zhí)念,甚至開始攻擊照鏡子的活人?
“那…那怎么辦?砸了它?”阿阮心有余悸地看著鏡子。
“砸?”老周嗤笑一聲,“砸了它,里面的‘東西’沒了束縛,跑出來更麻煩?!彼酒鹕?,走到收銀臺后面翻找起來,叮叮當當一陣響,最后摸出一個小瓷瓶,里面裝著半瓶暗紅色的、粘稠如血的液體,還有一支用禿了的舊毛筆。
“雞冠血混了點朱砂,陳年老貨,效果還行?!崩现馨汛善亢兔P遞給陳默,“鏡乃金水之精,易通陰竅。想讓它老實點,光躲著不行,得給它立點規(guī)矩?!?/p>
“立規(guī)矩?”陳默接過冰涼的小瓶,不明所以。
“看到鏡框邊角那幾道劃痕沒?像符又不像符的。”老周指著銅鏡邊緣模糊的刻痕,“那是以前壓制它用的,年頭久了,效力弱了。你用這個,照著那痕跡,重新描一遍,封住它的‘氣眼’。記住,描的時候,心里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就想著‘照你的,別多事’。”
陳默看著那瓶散發(fā)著淡淡腥氣的液體,又看看那面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古鏡,頭皮發(fā)麻。這簡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快點啊,愣著干嘛?等它再抓個人進去?”老周催促道。
陳默深吸一口氣,拔掉小瓷瓶的木塞,一股濃烈的腥氣和辛辣的朱砂味撲鼻而來。他用毛筆蘸飽了粘稠的暗紅色液體,屏住呼吸,一步一步靠近那面銅鏡。越靠近,那股陰冷粘稠的窺視感和怨念就越發(fā)強烈,仿佛有無數(shù)雙冰冷的眼睛在鏡面背后盯著他。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鏡中的影像,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鏡框邊緣那幾道模糊的刻痕上。毛筆的尖端觸碰到冰冷的銅鏡邊緣,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暗紅的液體覆蓋上古老的刻痕。
就在他描畫第一筆的瞬間!
“嗬——”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吸氣聲,仿佛從鏡面深處傳來。鏡中的影像猛地扭曲了一下!原本映出的便利店景象瞬間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晃動的、布滿灰塵的閣樓景象!一個穿著舊式長衫、瘦骨嶙峋的佝僂背影正趴在一面巨大的銅鏡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發(fā)出滿足又痛苦的呻吟,貪婪地撫摸著鏡面!那正是古董商老胡!
強烈的占有欲、無盡的孤獨、對鏡面冰冷觸感的病態(tài)迷戀……這些混亂而強烈的情緒如同實質的沖擊波,順著毛筆,狠狠撞進陳默的腦海!他悶哼一聲,手一抖,差點把毛筆扔出去。
“穩(wěn)??!”老周低沉的聲音如同定心錘,“它在掙扎!別被它拉進去!畫完它!”
陳默咬緊牙關,額頭上滲出冷汗。他死死盯著鏡框,不再看鏡面,用盡意志力抵抗著那股精神侵蝕,手中的毛筆顫抖著,卻堅定地沿著古老的刻痕,一筆一劃地描摹下去。
沙…沙…沙……
每描畫一筆,鏡中那閣樓的景象就模糊一分,老胡那貪婪抽搐的背影就淡去一分。那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和孤獨感也隨之減弱。當陳默顫抖著落下最后一筆,將整個符紋刻痕用暗紅液體重新覆蓋時——
嗡!
銅鏡發(fā)出一聲低沉的震鳴,鏡面像水波一樣劇烈蕩漾了一下,隨即恢復了平靜。閣樓和老胡的幻影徹底消失,鏡中重新清晰地映出便利店貨架的倒影和陳默蒼白、布滿汗水的臉。那股縈繞不散的陰冷怨念和窺視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鏡子本身冰冷的金屬質感??諝饫锬枪筛嗟膲m土味也淡了許多。
陳默脫力般后退一步,靠在貨架上,大口喘著氣,握著毛筆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阿阮趕緊跑過來扶住他:“默哥,你沒事吧?剛才…剛才鏡子里…”
“看到了。”陳默心有余悸地點點頭,剛才那瞬間的精神沖擊讓他現(xiàn)在還頭暈目眩。鏡中那個扭曲的人影,就是古董商老胡被鏡子吞噬的殘念!他對鏡子的執(zhí)念,化作了困住自己、也試圖困住他人的詛咒。
老周走過來,拿起那面重新變得“普通”的銅鏡,用手指彈了彈鏡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班?,暫時老實了?!彼S手把鏡子倒扣著塞進了收銀臺最下面的柜子里,發(fā)出哐當一聲?!斑@種玩意兒,還是少出來現(xiàn)眼為妙?!?/p>
他轉頭看向陳默和阿阮,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神顯得格外深邃,帶著一絲洞悉世事的疲憊。
“鏡子這東西,照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崩现艿穆曇舻统辽硢?,像是在告誡,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照見了皮囊,照不見人心。照見了現(xiàn)在,照不透過去未來。有時候,模糊點,留點念想,留點秘密,反倒是種慈悲。人啊,何必非得把什么都看得那么透呢?看得太透,就離‘那邊’太近了?!?/p>
便利店里只剩下日光燈管的嗡鳴。陳默和阿阮沉默著,回味著老周的話,目光不自覺地瞥向那個關著古鏡的柜子。鏡子的風波似乎平息了,但老周那句“看得太透未必是好事”,卻像一枚冰冷的釘子,敲進了他們的心里。這家便利店,似乎總在提醒他們,在光怪陸離的都市夜幕下,隱藏著多少不愿被看清的秘密和執(zhí)念。而他們,正站在看清與看不清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