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嘶吼的電波刺破雨夜:“不惜一切代價摧毀‘種子計劃’!”
窯洞外暴雨如注,王栓柱殘缺的電臺部件染著血被捧到他面前。
當(dāng)老工匠用祖?zhèn)麂S刀摳出第一道膛線,
新兵們肩扛的炮管在暴雨中淬出青芒。
太行山脈在雷聲中蘇醒,
化作吞噬人間惡魔的天地熔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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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惜一切代價!必須摧毀‘種子計劃’!救百姓!殺畜生!此戰(zhàn),關(guān)乎民族血性!關(guān)乎子孫萬代!林辰泣血急報——!”
林辰嘶啞的吼聲撞在窯洞低矮的土墻上,震得梁上陳年的積灰簌簌下落,混入泥地。通訊兵的手指在冰冷的電鍵上瘋狂跳躍,急促的嘀嗒聲撕裂了空氣,與窯洞外傾盆而下的暴雨聲絞纏在一起,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鐵幕,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那臺用三條人命換來的、丑陋而珍貴的拼裝電臺,正將沾滿血淚的文字化作無形的電波,刺破晉北厚重如鐵的雨幕,射向未知的遠(yuǎn)方。
窯洞門簾被猛地掀開,裹挾著刺骨水汽的冷風(fēng)灌入。兩個泥漿裹滿全身、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踉蹌著撲倒在門內(nèi)泥地上,懷中死死抱著一個同樣沾滿泥濘的油布包袱。包袱沉重,其中一個角已被某種銳物撕裂,露出里面燒灼變形、沾著暗紅血跡的金屬部件一角——是電臺的核心振蕩器殘骸。
“團(tuán)長……”左邊稍矮的那個身影抬起頭,雨水和泥漿順著臉頰沖刷而下,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空洞得嚇人的眼睛,是夜鷹排的石蛋?!爸痈缢炎繁綌嘌隆尠硞儭е鴸|西……走……”石蛋的牙齒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深處硬擠出來,“他說……說……給團(tuán)長……報仇……”少年兵猛地垂下頭,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泥地上,肩膀劇烈地抽動,喉嚨里發(fā)出野獸瀕死般的嗚咽,卻再無淚水,只有雨水和泥漿在臉上肆意橫流。
窯洞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電臺的滴答聲和外面瓢潑的雨聲。林辰站在那片壓抑的寂靜中心,身影被油燈昏黃的光拉得細(xì)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微微晃動。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驟然冷卻的火山石雕。那雙曾燃燒著怒火的眼眸,此刻卻沉靜得可怕,深不見底,只映著地上那團(tuán)沾血的油布包袱,以及石蛋背上那幾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爪痕——那是軍犬撕咬留下的印記。
他沒有去扶人,沒有一句安慰。他一步一步走向石蛋,軍靴踏在泥地上,發(fā)出沉重的悶響,在寂靜的窯洞里異常清晰。他俯身,冰冷的手指抓住油布包袱的邊緣,猛地一扯!
“嘶啦——”
油布被粗暴地掀開。扭曲變形的金屬板、燒焦粘連的線路、碎裂的玻璃真空管、還有半塊粘連著暗紅皮肉和布屑的電臺外殼刻度盤——王栓柱最后拼死護(hù)住的“心臟”,赤裸裸地暴露在昏黃的光線下,散發(fā)著硝煙、焦糊和濃重血腥混合的死亡氣息。其中一塊邊緣銳利的金屬板上,深深嵌著一枚熟悉的、染血的銅質(zhì)身份牌——王栓柱的名字在血污下隱約可見。
林辰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枚身份牌上,仿佛要將它熔穿。他緩緩伸出手,不是去取那牌子,而是猛地攥住了那塊粘連著皮肉和布屑的電臺外殼!冰冷的金屬觸感混雜著殘留的體溫和黏膩的血液,透過皮膚直刺骨髓。他攥得那樣緊,指關(guān)節(jié)因極度用力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骨節(jié)慘白。
“抬進(jìn)去!衛(wèi)生員!”林辰的聲音終于響起,低沉、沙啞,像砂紙打磨著生鐵,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的刮擦感,“張鐵柱——”
“到!”一直僵立在角落、渾身肌肉繃緊如鐵的漢子猛地挺直脊梁,吼聲炸開沉寂,如同驚雷在狹小的空間里滾過。
“清點(diǎn)夜鷹排遺物!”林辰猛地轉(zhuǎn)過身,將那塊沾血的外殼緊緊抱在胸前,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掃過窯洞里每一張因悲憤而扭曲的臉,“所有帶字的紙片、地圖、標(biāo)記物、哪怕一片碎布!給我翻!翻遍黑石峪方向每一寸土!一片碎布也不許漏!”他抱著那冰冷的金屬殘骸,大步走向窯洞深處,濕透的軍裝下擺沉重地甩動著,在地上拖出混濁的水痕,“全團(tuán)集合!立刻!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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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肆虐了三天三夜。滂沱的雨幕籠罩著太行山的千溝萬壑,天地間一片混沌。然而在獨(dú)立團(tuán)駐地后山,那片被廢棄多年的舊煤窯深處,卻日夜噴吐著截然不同的黑煙。新挖掘的、深入山腹的窯洞里,八座巨大的土造高爐像憤怒的巨獸般咆哮著。爐膛內(nèi),焦炭燃燒到極致,發(fā)出刺眼的白熾光芒,粗重的鼓風(fēng)機(jī)喘息著,將灼熱的氣浪噴涌到每一個角落。熱浪扭曲了空氣,裹挾著嗆人的煤灰、汗水和鐵銹的味道,彌漫在狹窄的空間里,幾乎令人窒息?;鸸庠谡礉M煤灰的土壁上跳躍,映著兩條用鍋底灰蘸水寫就、墨汁淋漓的巨大標(biāo)語——“人歇爐不歇!鐵水淹鬼巢!”
“穩(wěn)?。〖绨蝽斪?!腰發(fā)力!別他媽跟面條似的!”張鐵柱炸雷般的吼聲幾乎壓倒了鼓風(fēng)機(jī)的轟鳴和鐵錘的撞擊。他鐵塔般的身軀堵在爐口,滾燙的氣流卷起他早已燒焦、破布般掛在身上的單衣,裸露的胸膛和臂膀被爐火映得一片赤紅,汗珠剛滲出皮膚就被瞬間蒸干,留下一道道刺目的鹽漬。四個新兵緊咬牙關(guān),脖子上青筋虬結(jié),肩膀死死抵住碗口粗的硬木杠,正拼盡全力將一根燒得通體發(fā)白、近乎透明的粗鐵管從爐膛里拖拽出來,艱難地推向中央的石砧。鐵管另一端,趙大年帶著兩個胳膊粗壯如腿的老兵,掄著十八磅的大錘,汗如雨下,每一錘砸下都帶著筋骨欲裂的悶響和四濺的金紅火星,砸得腳下的泥地都在震顫。一個老兵虎口早已震裂,鮮血混著汗水順著錘柄往下淌,滴在灼熱的鐵管上,“嗤”地一聲騰起青煙,他卻渾然不覺,布滿血絲的眼睛只死死盯著鐵管變形的部位。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重錘與燒紅金屬的每一次撞擊,都爆開一團(tuán)刺目的光雨,灼熱的氣流撲面而來。鐵管在巨大的力量下痛苦地呻吟、扭曲,內(nèi)壁上厚厚的銹皮簌簌剝落。
“停!”林辰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鑿子,瞬間穿透了所有的噪音。他從一堆拆解開的繳獲日軍機(jī)槍零件旁猛地站起,幾步?jīng)_到石砧前,不顧那撲面而來的灼人熱浪,彎腰幾乎將臉貼到那截正在冷卻、微微變形的鐵管上。他手中捏著一根磨得極其尖銳的鐵釬,小心翼翼地插入管口,細(xì)細(xì)測量著內(nèi)壁的深淺。跳躍的火光映著他眉骨上那道新燙的燎泡,猙獰地鼓起,邊緣還滲著黃水,像一道剛刻下的戰(zhàn)痕。
“還是不行?!彼逼鹕?,聲音嘶啞,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掌心立刻一片黑灰,“膛線太淺,掛不住彈。溫度不夠!鼓風(fēng)機(jī)!加人!把吃奶的勁給我使出來!張鐵柱!”
“在!”
“帶人去庫房!把那幾根從鬼子汽車底盤上扒下來的無縫鋼管拖過來!那是寶貝!趙大年!”林辰的目光銳利如鷹,轉(zhuǎn)向正在一張破木板上勾畫的趙大年,“你的藥室閉氣環(huán)圖紙呢?改出來沒有?”
“改……改出來了!”趙大年喘著粗氣,布滿汗?jié)n的手有些顫抖地從懷里掏出一卷被汗水浸得發(fā)軟的桑皮紙,紙上墨跡有些暈染,“按……按您說的,在藥室和炮管結(jié)合部加了……三道螺紋閉氣環(huán)!就是……”他臉上露出巨大的為難,“團(tuán)長,這螺紋……太細(xì)太密了!咱沒車床!光靠大錘……咋砸?拿錘子砸出螺紋?神仙也辦不到??!”
“辦不到?”林辰一把抓過圖紙,目光如電般掃過那精細(xì)的螺紋剖面,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鬼子拿活人試藥,在活人身上開膛破肚的時候,他們嫌精細(xì)了嗎?咱們給犧牲的兄弟造報仇的家伙,給千千萬萬被當(dāng)成藥罐子的百姓造救命的家伙!就得比鬼子更精細(xì)!銼刀!鑿子!手指頭!用牙啃也得給我把這螺紋啃出來!”
窯洞深處堆放焦炭的角落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和壓低的驚呼。幾個新兵連拉帶拽地架著一個渾身濕透、腳步踉蹌的老漢擠開人群走了過來。老漢約莫六十上下,一身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青布短褂緊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手里拄著一根磨得油光水亮的黃銅煙鍋,渾濁的眼珠子在濃密的眉毛下掃視著噴火的土爐和忙碌的人群,最后落在林辰臉上。
“后生,”老漢咳嗽兩聲,聲音沙啞得像破風(fēng)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連鼓風(fēng)機(jī)的噪音都壓不住,“你這爐子,看著煙大火猛,實(shí)則虛火浮旺,煉個鋤頭犁鏵都夠嗆,還想鑄炮?”他伸出一根枯樹枝般的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那根正在冷卻的鐵管,“聽個響罷了!”
窯洞里的喧囂瞬間凍結(jié)。掄錘的停了,鼓風(fēng)的也忘了動作,連爐火的噼啪聲都清晰起來。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這個其貌不揚(yáng)的老頭。張鐵柱眉頭擰成了疙瘩,銅鈴大的眼睛瞪著老漢,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菜刀柄上。
林辰瞳孔驟然一縮,上前一步,銳利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釘在老漢臉上:“老師傅懂炮?”
“老秦頭!祖上三輩鐵匠!光緒年間,老子就在漢陽兵工廠,給克虜伯大炮車過膛線!”老漢——老秦頭,吧嗒了一口早已熄滅的煙鍋,渾濁的老眼在煙霧后瞇起,透出一絲歷經(jīng)滄桑的精光。他不再理會眾人,徑直走到石砧旁那根半成型的鐵管前,布滿厚厚老繭和燙傷疤痕的手指,毫不在意地?fù)嵘蟿倓偫鋮s、依舊滾燙的管壁。那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鐵面上飛快劃過,又在炮尾藥室的接口處細(xì)細(xì)摩挲,按壓。
“料是生鐵熟鐵摞疊鍛打的?”他猛地扭頭,看向林辰,眼神犀利。
“是!三層鍛打!中間夾熟鐵!”林辰立刻回應(yīng)。
“哼!”老秦頭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冷哼,枯瘦的手指精準(zhǔn)地點(diǎn)在炮尾藥室與炮管結(jié)合部一處極細(xì)微的卷邊上,“看見沒?鍛打時冷錘了!氣沒焊死!閉氣環(huán)?你就是砸出金環(huán)銀環(huán)來,這里也是個大漏勺!炮響之日,就是你們這群娃娃歸西之時!”話音未落,他枯瘦的手臂爆發(fā)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力量,猛地抓起旁邊鐵砧上一柄小臂長的鐵鉗,鉗尖“嗤”地一聲插入旁邊燒得正旺的火盆!暗紅的炭火瞬間將鉗頭燒得通紅發(fā)亮!
“你干啥!”張鐵柱一聲怒吼,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去奪鐵鉗。
“別動!”林辰厲聲喝止,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火光中,老秦頭眼神專注得可怕,如同雕刻一件稀世珍寶。燒得通紅的鐵鉗被他閃電般抽出,精準(zhǔn)無比地刺向那處致命的卷邊!嗤啦——!一股刺鼻的青煙伴隨著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猛地騰起!滾燙的鐵鉗如同毒蛇的毒牙,狠狠“咬”在那處卷邊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灼熱的氣浪和刺目的火星噴濺開來!那處細(xì)微的卷曲在高溫和巨力下,竟被硬生生碾平、壓實(shí)!
“鑄炮……鑄的是殺器,更是命!”老秦頭喘息著,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聲音卻依舊沙啞有力,“差一絲,崩天裂地,尸骨無存!懂嗎?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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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稍歇,太行山在破曉的微光中顯露出它蒼茫雄渾的輪廓。濕漉漉的山林間,霧氣氤氳。獨(dú)立團(tuán)后山那塊相對平整的崖邊空地上,一片肅殺。
沒有炮架,那截被老秦頭用滾燙鐵鉗“啃”過、被無數(shù)把銼刀和砂石反復(fù)打磨得泛出冷硬青光的鐵管炮身,被粗糙的麻繩和堅韌的藤條,死死地捆縛在幾根深埋進(jìn)泥地的粗壯圓木上。炮口斜指蒼穹,像一柄從地獄深處探出的、粗糲而猙獰的獠牙。
林辰單膝跪在炮位旁的泥地里,冰涼的泥漿瞬間浸透了他的褲腿。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根粗糙的拉火繩,眼睛透過自制的簡易木質(zhì)瞄準(zhǔn)具,死死鎖定著五百米外、半山腰處一個用生石灰撒出的慘白圓圈——那是趙大年帶著工兵排,在昨夜暴雨的掩護(hù)下,摸黑潛行到黑石峪外圍留下的標(biāo)記,是復(fù)仇之矛將要刺入的第一個點(diǎn)。
新兵連一百二十人,鴉雀無聲地列隊在崖邊,每一雙眼睛都死死黏在那根沉默的炮管上。粗重的呼吸聲匯聚成一片壓抑的潮汐。張鐵柱站在林辰身側(cè),一雙鐵鉗般的大手緊緊按在捆扎炮身的圓木上,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似乎要將全身的力量都灌注進(jìn)去。老秦頭蹲在不遠(yuǎn)處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嘴里叼著那根黃銅煙鍋,渾濁的老眼在熹微的晨光中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澤,像是期待,又像是審視。
“預(yù)備——放!”
林辰的聲音繃緊如滿弓的弦,嘶啞而短促。
張鐵柱雙臂肌肉墳起,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拽拉火繩!
嗤——嘭!
一聲沉悶得令人失望的爆響。炮口噴出一大團(tuán)渾濁的灰白色濃煙,遠(yuǎn)不如邊區(qū)造手榴彈爆炸時那般驚天動地。簡陋的炮身劇烈地向上跳動了一下,震得捆縛的圓木嘎吱作響,泥漿四濺。巨大的期望瞬間化作沉重的鉛塊,狠狠砸在每一個人心頭。
遠(yuǎn)山寂靜。慘白的石灰圈紋絲不動。沒有爆炸,沒有煙柱,只有那團(tuán)灰煙在山風(fēng)里懶洋洋地散開。
“啞……啞炮了?”一個新兵帶著哭腔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微弱而絕望。
林辰猛地從地上彈起,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不管不顧地朝著石灰圈的方向沖去!泥漿沒過腳踝,濺起的泥點(diǎn)沾滿衣褲,他渾然不覺。張鐵柱和幾個反應(yīng)快的老兵緊隨其后,人群瞬間炸開了鍋,混亂地涌向那片山坡。
半山腰處,白色的石灰圈完好無損。圈子邊緣的泥地里,一個灰撲撲、沾滿泥漿的鐵疙瘩半埋著,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頑石,冰冷而沉默。
“彈……彈頭沒炸?”趙大年臉色慘白如紙,聲音發(fā)顫,他撲過去,雙手顫抖著去摳那塊冰冷的鐵疙瘩。
林辰也撲跪在啞彈旁,冰涼的泥漿浸透了他的膝蓋。他伸出雙手,指甲狠狠地?fù)高M(jìn)彈殼與彈頭的接縫處,試圖將其掰開。泥漿混合著刺鼻的硝煙味直沖鼻腔。失敗了?柱子他們用命換來的情報,栓子他們拿命搶回的部件,老秦頭嘔心瀝血的“啃”磨……這一切……難道都……他猛地攥緊拳頭,骨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爆響,一股腥甜的鐵銹味涌上喉嚨。
“讓開!都滾開!”
老秦頭沙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撥開人群。他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地走到啞彈旁,枯瘦如柴的手拂開趙大年,渾濁的老眼湊近那枚啞彈的尾部,布滿厚繭的手指在引信室一處極其細(xì)微的凹陷處反復(fù)摩挲、按壓。
“撞針……力道不夠!”他猛地抬起頭,晨曦恰好照亮了他溝壑縱橫、沾滿煤灰的臉龐,那雙渾濁的老眼里爆射出驚人的光芒,“炮管短了!初速不夠!撞針頂不爆底火!白瞎了老子磨禿三把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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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洞里死寂如墓。爐火將熄未熄,炭火發(fā)出微弱的暗紅光芒,在每一張沾滿煤灰、寫滿疲憊和失望的臉上跳躍,投下變幻莫測的陰影。那根被寄予了全團(tuán)血火希望的炮管,此刻像一根巨大的恥辱柱,冰冷地斜靠在墻角。
“加長炮管?!绷殖降穆曇粝裆P的鋸條刮過鐵板,干澀而短促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釘在墻角那堆從廢棄礦場扒拉來的、堆成小山的鍍鋅高壓水管上。“用那些!無縫的!最粗的那幾根!”
“團(tuán)長!那些家伙比小鬼子的炮管還厚實(shí)!”張鐵柱一拳砸在土墻上,震落簌簌土塊,聲音里帶著壓抑的狂躁,“三天三夜!掄斷十把大錘也砸不開膛!拿什么打鬼子?!”
“不砸膛線?!绷殖矫偷剞D(zhuǎn)過身,大步走到墻角,雙手抓住一根碗口粗、沉甸甸的鍍鋅水管,雙臂肌肉賁張,竟硬生生將它拖了出來,重重頓在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就造滑膛炮!趙大年!”
“到!”趙大年下意識挺直脊梁。
“把咱們邊區(qū)造的手榴彈,全給我拆了!鑄鐵彈頭留下!里面的黑火藥,給我加倍!用油紙包緊實(shí)!彈頭后面給我綁上長木托!越長越好!越粗越好!”林辰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絕,他指著那根沉重的鍍鋅水管,“用它!用它砸!用裝藥量補(bǔ)射程!用分量砸穿黑石峪的烏龜殼!”
“那……那精度……”趙大年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著,眼中滿是難以置信,“這……這不成放煙花了嗎?”
“精度?!”林辰猛地扯了一下嘴角,火光映著他眼中交織的血絲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黑石峪的圍墻,長寬足夠咱們砸一百次!柱子、栓子他們用命給咱們換回來的靶子,不夠大嗎?不夠醒目嗎?!用分量!用數(shù)量!給老子砸!砸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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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太行山的黎明被第八聲截然不同的炮吼撕裂時,整個世界仿佛都跟著顫抖了一下。
丈余長的鍍鋅水管炮身架在臨時加固的土臺上,烏沉沉的管口像一頭洪荒巨獸的咽喉,斜指蒼穹。林辰用整個肩膀死死抵住因巨大后坐力而瘋狂跳動的冰冷炮身,每一次震動都像重錘砸在五臟六腑,震得他眼前發(fā)黑,喉頭腥甜。嗆人的濃煙尚未散盡,他已抓起那架用繳獲的日軍望遠(yuǎn)鏡和破木框拼湊的觀測鏡。
“偏左!偏左二十米!”觀測員嘶啞變調(diào)的吼聲穿透漸漸稀薄的晨霧,帶著一種豁出性命的亢奮。
張鐵柱立刻抽出刺刀,在泥濘的地上劃出一道新的刻痕。新兵們沉默著,動作卻比任何一次都更快、更穩(wěn),他們熟練地調(diào)整著墊在炮尾的石塊角度,冰冷的石塊棱角磨破了手掌也毫無知覺。每一次炮響,都意味著幾斤珍貴的邊區(qū)造炸藥化為烏有,也意味著黑石峪那道吃人的高墻,在精神上又坍塌了一分。
“裝藥!再加三錢!”林辰抹去嘴角震出的血沫,聲音撕裂般沙啞,“用三層油紙裹!裹緊!引信……引信給我加長半寸!”
“團(tuán)長!藥量再加真要炸了!管子頂不住??!”趙大年急得眼睛血紅,嘶聲喊道。
“炸了算我的!”林辰厲聲咆哮,一把奪過裝藥桶,近乎粗暴地將粗糙的黑火藥顆粒夯進(jìn)微微燙手的炮膛深處。沙沙的摩擦聲在死寂的黎明里顯得格外刺耳。
點(diǎn)火!拉繩!
炮口噴出的火焰瞬間膨脹成一條咆哮的怒龍,熾熱的尾焰幾乎舔舐到土臺邊緣!前所未有狂暴的后坐力像一頭發(fā)瘋的巨象,將沉重的炮身連同捆縛的圓木一起掀得倒仰!林辰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整個人像斷線的風(fēng)箏般被凌空摜起,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漿地里!
“團(tuán)長!”
驚呼聲炸響。人群瘋了般涌向炮位。
林辰卻在一片眩暈和劇痛中,掙扎著支起半邊身體,染血的視線透過彌漫的硝煙和飛舞的泥漿,死死釘在那架被他死死抓在手里的觀測鏡目鏡上——
黑石峪方向,那抹頑固的灰白高墻處,一團(tuán)渾濁的、巨大的、夾雜著碎石和塵土的煙柱,正翻滾著、咆哮著,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升騰而起!
“中了!中了!圍墻!砸中圍墻了!塌了!塌了一塊!”觀測員變調(diào)的、帶著哭腔的狂吼瞬間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整個陣地如同滾油潑進(jìn)了冷水,轟然炸開!新兵們把破爛的軍帽狠狠拋向天空,沾滿泥漿的臉上淚水與鼻涕橫流,嘶啞的歡呼聲匯成一片狂潮!張鐵柱一把將林辰從泥地里拽起來,鐵鉗般的大手幾乎將他肩膀捏碎,通紅的眼眶里竟也泛起水光。老秦頭蹲在那根兀自冒著青煙、炮口被熏得漆黑的鍍鋅水管旁,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撫摸著滾燙的管壁,嘿嘿地低笑著,沙啞的笑聲里充滿了快意:“夠勁……夠勁啊……夠給娃子們報仇了……”
林辰猛地推開張鐵柱的攙扶,踉蹌著沖到崖邊。他推開觀測鏡,直接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遠(yuǎn)方。望遠(yuǎn)鏡的視野里,黑石峪那道象征著死亡與罪惡的高墻,赫然缺了一角!猙獰的斷口處,磚石碎裂,煙塵彌漫,像被天神狠狠撕開的丑陋傷疤。幾個螞蟻般細(xì)小的黃點(diǎn)正從缺口處驚慌失措地涌出,徒勞地奔忙著。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林辰的頭頂,瞬間淹沒了所有的疼痛、疲憊和血腥味。他猛地張開雙臂,朝著巍巍太行,朝著蒼茫天地,發(fā)出了一聲積郁已久、撕心裂肺的咆哮:
“柱子!栓子!看見了嗎——!給老子砸開啦——!”
吼聲如同掙脫束縛的蒼龍,撞在千仞絕壁之上,激蕩起連綿不絕的滾滾雷聲,在山谷間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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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抹天光被太行山龐大的身影吞噬時,獨(dú)立團(tuán)像一群沉默的山魈,悄無聲息地潛行在雨后泥濘崎嶇的山道上。
林辰走在隊伍最前方,背上斜挎著那根被全團(tuán)命名為“鐵脊一型”的鍍鋅水管炮身。冰冷的炮管緊貼著他滾燙的脊背,壓彎了他的腰,卻壓不住血液里奔騰咆哮的熔巖。身后,一百二十名新兵背負(fù)著沉重的、塞滿加藥彈頭和改裝引信的彈藥箱,腳步踏碎枯枝和積水,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噗嗤聲,如同大地深處擂響的戰(zhàn)鼓。張鐵柱腰間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刀鞘,在偶爾穿透云層的慘淡月光下,閃過一道森冷的寒芒。老秦頭背著他那個鼓鼓囊囊、塞滿各式銼刀、鐵釬和小錘的褡褳,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趙大年則抱著那個用電臺核心元件拼湊改造的簡易引爆器,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fù)摩挲著冰冷的旋鈕,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兩側(cè)黑黢黢的山林。
雨后山林的氣息濃重而復(fù)雜,腐爛的落葉、潮濕的泥土、還有遠(yuǎn)處硝煙殘留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種令人不安的腥氣。遠(yuǎn)處,黑石峪的輪廓在稀薄的月光和尚未散盡的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高墻上那幾盞探照燈如同惡獸的眼瞳,射出一道道慘白的光柱,在黑暗中徒勞地掃動著,切割著令人心悸的夜幕。
“停!”林辰驟然蹲身,單臂揚(yáng)起握拳。
整支隊伍瞬間凝固在樹影和山石的陰影里,如同化作了山體的一部分。前方山坳的拐彎處,清晰地傳來日語低沉、短促的對話聲,皮靴踩踏在碎石上的“咯吱”聲,以及軍犬喉嚨里發(fā)出的、壓抑的“嗚嗚”威脅聲。一道搖晃的手電光柱刺破黑暗,掃過濕漉漉的灌木叢。
“栓子,”林辰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貼著地面?zhèn)鞒?,帶著一種冰冷的殺意,“帶兩個人,摸掉這組巡邏哨。要活的舌頭?!?/p>
王栓柱——這個繼承了排長名字、眼神卻更顯狠厲的年輕戰(zhàn)士無聲地點(diǎn)點(diǎn)頭,像一抹融入夜色的輕煙,帶著兩條同樣敏捷的黑影悄然滑下山坡,消失在嶙峋的怪石和茂密的灌木叢后。片刻的死寂之后,幾聲被捂住嘴的、短促到幾乎聽不見的悶哼,伴隨著沉重的拖拽聲傳來。兩個被堵著嘴、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眼中充滿驚懼的日軍士兵被拖到林辰面前的泥地上。一條體型彪悍的軍犬癱在一旁,喉嚨被干凈利落地切開。
張鐵柱一步上前,拔出他那把沾著泥漿的菜刀,冰冷的刀鋒直接貼上一個日軍俘虜劇烈顫動的脖頸動脈。粗糙的刀口在月光下閃著微光?!罢f!”他聲音低沉如悶雷,帶著血腥的壓迫感,“里面關(guān)了多少人?試藥的‘工廠’在哪個位置?圍墻后面有多少機(jī)槍?暗堡在哪?”每問一句,刀鋒就向下壓進(jìn)一分,冰冷的刺痛感讓俘虜?shù)耐姿查g放大。
俘虜喉嚨里發(fā)出絕望的“嗬嗬”聲,瘋狂地扭動身體。
林辰蹲下身,捏開另一個俘虜?shù)南掳?,扯出堵嘴的破布,將那個沾著王栓柱血跡的黃銅藥盒“突擊錠”在他眼前晃了晃。“認(rèn)識這個嗎?”他的聲音像淬了萬年寒冰,“你們的藥?,F(xiàn)在,你們的軍醫(yī),正在拿我們的人試新藥?!彼哪抗馊缤瑢?shí)質(zhì)的冰錐,刺入俘虜眼底,“告訴我,被當(dāng)成‘藥罐子’的百姓關(guān)在哪里?試藥的地方在哪里?說出來,給你個痛快。否則……”他微微偏頭,看向張鐵柱手中滴著泥水的菜刀,“老張切過不少鬼子,他喜歡把肉片成能透光的燈籠花?!?/p>
“實(shí)……實(shí)驗(yàn)室……在……在山洞最里面……有鐵門……百姓……關(guān)在……西墻根……牲口棚改的窩棚里……”俘虜徹底崩潰了,涕淚橫流,襠下一片腥臊,“守衛(wèi)……東邊……炮樓……兩挺九二式重機(jī)槍……探照燈……是假的……暗堡……墻根下……三個……交叉……火力……”
林辰猛地站起身,眼中寒光爆射,如同出鞘的絕世兇刃!“趙大年!帶工兵排,去西墻根埋炸藥!有多大動靜給老子鬧多大動靜!張鐵柱!新兵連分成三隊,目標(biāo)東墻炮樓!用鐵脊炮!給老子砸開那些烏龜殼!老秦頭!跟我走!直插核心!”
他一把背起那根沉重的“鐵脊一型”,沉重的炮管壓得他身形一矮,隨即又被他用更強(qiáng)大的意志力挺直。他轉(zhuǎn)身,決絕地沖向黑石峪高墻投下的、那片深不見底的巨大陰影。炮管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軍裝,緊貼著他肩胛骨上那道被炮身反復(fù)磨礪、深可見骨的血痕。夜風(fēng)吹起他燒焦的、破爛的衣角,露出那道猙獰的傷口,如同一面在黑暗中獵獵作響的戰(zhàn)旗。
太行山脈在無邊的黑暗中沉默地聳立著,連綿起伏的巨影連接著天際,如同一座亙古存在的、巨大無朋的天地熔爐。爐膛深處,復(fù)仇的鋼焰已然點(diǎn)燃,只待將所有的黑暗與罪惡,焚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