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塊浸了水的藍布,慢慢蓋下來時,事務所的暖光燈剛好亮起,把屋里的舊木桌、藤椅、堆到半墻的檔案盒都染成了蜜色。天一剛把最后一把椅子搬到桌旁,就被陳欣悅塞了塊抹布:“擦干凈點,等會兒要攤照片。”
“知道知道,”他邊擦邊嘟囔,“不就是整理去年孤兒院的活動照嘛,搞得跟開追悼會似的?!痹拕傉f完,就被劉明軒扔過來的相冊砸中胳膊——相冊封面是張褪色的集體照,十幾個孩子擠在滑梯旁,天一被樂樂揪著耳朵,齜牙咧嘴的樣子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蘇晴坐在藤椅上,手里還攥著下午從張奶奶家?guī)У脑录净ò辏ò瓯蝗嗟糜悬c蔫,卻依然帶著淡淡的香。她看著天一笨手笨腳地把相冊攤開,看著陳欣悅從檔案盒里抽出一沓照片,忽然發(fā)現(xiàn)桌上的暖光燈照在照片上,能看見孩子們頭發(fā)上的絨毛,像撒了層金粉。
“這張是去年兒童節(jié)拍的,”陳欣悅拿起張照片,指尖劃過角落里的小女孩,“朵朵剛來時總躲在柜子里,那天被天一騙著吹泡泡,笑成了小太陽?!?/p>
照片上的泡泡在陽光下閃著彩光,朵朵的羊角辮上沾了片蒲公英的絨毛。蘇晴的指尖輕輕碰了碰照片邊緣,紙質有點脆,像曬干的樹葉。“她現(xiàn)在……還怕生嗎?”
“早不了,”天一湊過來,指著照片里自己被顏料涂花的臉,“上周還搶我手里的糖葫蘆,說‘天一哥的糖比阿姨的甜’?!彼鋈蛔擦俗蔡K晴的胳膊,“明天帶你去孤兒院,讓朵朵給你編花環(huán),她編的最好看,就是總把狗尾巴草當玫瑰?!?/p>
蘇晴的嘴角彎了彎,沒說話,卻把手里的月季花瓣夾進了相冊——剛好夾在朵朵吹泡泡的照片旁邊,粉白的花瓣襯著彩色的泡泡,像幅小畫。
劉明軒不知什么時候從柜里翻出臺老相機,黑色的機身,鏡頭上蒙著層薄灰。他用絨布慢慢擦著鏡頭,動作輕得像在撫摸什么寶貝。“這是……”蘇晴忍不住問。
“張爺爺?shù)模标愋缾偨舆^話,“他年輕時是攝影師,走之前把相機留給我們了,說‘你們總幫人找東西,也該留著點時光’?!?/p>
劉明軒把相機舉起來,對著天一按了下快門——沒有膠片,卻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天一正對著照片做鬼臉,被這聲響嚇了一跳,臉僵在半空,像個滑稽的木偶。蘇晴“噗嗤”笑出聲,這是她今天笑得最響的一次,聲音像風鈴被風吹動。
“笑啥?”天一瞪她,卻自己先憋不住笑了,“明軒你這相機該扔了,拍出來比我姥姥的老花鏡還模糊。”
劉明軒沒理他,只是把相機遞到蘇晴面前,指了指取景框。蘇晴把眼睛湊過去,框里剛好裝下陳欣悅——她正低頭給照片寫日期,發(fā)梢垂下來,掃過照片上孩子們的笑臉。“能看見嗎?”劉明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比平時近了點。
“嗯,”蘇晴點點頭,手指輕輕碰了碰相機的快門,“像……把時間裝在了小框里。”
“就是這意思,”天一搶過相機,對著天花板按了幾下,“以前張爺爺總說,拍照不是為了記住,是為了知道‘哦,原來那天陽光這么好’?!彼鋈环鰪埌櫚桶偷恼掌?,照片上是片向日葵花田,一個戴草帽的老人正彎腰看花,背影有點眼熟。
“這是……”蘇晴湊近看。
“張爺爺?shù)睦习椋标愋缾偟穆曇糗浟它c,“走得早,這是他唯一一張她的照片,總說‘她愛向日葵,說跟著太陽走,心里亮堂’?!?/p>
蘇晴的指尖在照片邊緣的折痕上摸了摸,像在撫平什么。她忽然想起自己手機里存的唯一一張全家福,被她藏在相冊最深處,三個月沒敢點開。此刻看著這張泛黃的照片,忽然覺得,藏起來的時光,好像也能慢慢拿出來曬曬太陽。
“咱玩?zhèn)€游戲吧,”天一忽然把照片都收攏,堆成小堆,“每人抽一張,說說照片里最暖的地方,說不上來的,罰吃明軒的海苔餅干?!?/p>
“我先來,”陳欣悅抽了張孩子們分饅頭的照片,“樂樂把自己的饅頭掰了一半給煤球(孤兒院的貓),說‘貓也得吃熱乎的’。”
劉明軒抽了張修鞋攤張師傅的照片——他正給個小孩修鞋,手里拿著顆糖,偷偷往孩子兜里塞。“他總說‘修鞋是修日子,得讓腳底下暖和’?!边@是他今晚說的最長的一句話,說完耳根有點紅。
輪到蘇晴,她抽的照片有點模糊,是天一在燒烤攤幫王叔扇火,火星子濺到他胳膊上,他齜牙咧嘴的,手里的扇子卻沒停。“他……好像總在幫別人,”蘇晴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不管自己疼不疼?!?/p>
天一的耳朵紅了,撓撓頭:“那不是疼,是王叔的炭太辣眼睛?!彼榱藦?zhí)K晴今天在張奶奶家的照片——是劉明軒偷偷拍的,她正蹲在月季叢旁,手里捏著朵花,側臉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斑@個,”天一的聲音忽然低了點,“她好像……比早上亮堂了點。”
蘇晴的臉熱起來,把臉埋在膝蓋里,卻能感覺到暖光燈的溫度落在后背上,像有人輕輕拍了拍。
夜深時,照片被一張張收進相冊,老相機擺在桌角,鏡頭對著窗外的月亮。陳欣悅煮了鍋甜湯,桂圓和銀耳在鍋里咕嘟著,甜香漫了滿屋子。蘇晴捧著碗甜湯,看著天一和劉明軒搶最后一把桂圓,看著陳欣悅用勺子敲他們的手背,忽然覺得這嗡嗡響的暖光燈,這混著甜香和舊紙味的空氣,都成了讓人踏實的依靠。
她低頭喝了口甜湯,桂圓的甜混著銀耳的滑,在舌尖慢慢化開。窗外的月亮很亮,把樹影投在窗玻璃上,像幅會動的畫。蘇晴忽然想起張奶奶說的“日子得熬”,原來熬出來的甜,是這樣的——不濃,卻纏在舌尖,帶著點暖,讓人舍不得咽。
“明天……”她抬起頭,聲音比平時亮了點,“能去看看朵朵嗎?我想……學編花環(huán)?!?/p>
天一嘴里的桂圓差點噴出來,隨即笑得露出小虎牙:“沒問題!保證讓朵朵把最好看的花給你!”
劉明軒默默往她碗里加了顆紅棗,紅棗在甜湯里浮了浮,像顆小小的心。
暖光燈還亮著,把四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團揉在一起的棉絮,軟乎乎的。相冊的頁腳夾著那片月季花瓣,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粉,像在說:今晚的月亮很好,明天的太陽,也會很好。
晨光把孤兒院的玻璃窗擦得透亮,剛到巷口就聽見院子里的喧鬧——樂樂正舉著根雞毛撣子追煤球,雞毛飛得滿頭都是;朵朵蹲在滑梯旁,把狗尾巴草往辮子上纏,嘴里念叨著“玫瑰玫瑰紅”;張阿姨在晾衣繩旁翻曬被褥,肥皂泡順著竹竿往下淌,在陽光下炸開成細小的彩虹。
天一扛著半袋饅頭剛進院門,就被樂樂撲了個滿懷,雞毛撣子的毛蹭了他一肩膀?!疤煲桓纾∧銕菦]?”樂樂仰著小臉,門牙缺的那個小豁口還沒長好,說話漏著風。
“就你嘴饞!”天一刮了下他的鼻子,從布袋里摸出顆橘子糖,“先去把雞毛摘干凈,不然不給你。”他眼角的余光瞥見蘇晴站在門口,淺藍連衣裙的裙擺被風掀起個小角,手里捏著昨天張奶奶給的布鞋樣,指尖在兔子耳朵上輕輕摩挲。
“蘇晴姐,快來!”朵朵丟下狗尾巴草,顛顛地跑過來,小辮子上的草籽掉了一路,“我教你編花環(huán),昨天剛學會新花樣?!?/p>
蘇晴被她拽著往花壇走,腳步有點踉蹌,卻沒掙脫。花壇里的月季開得正盛,是張奶奶前陣子分過來的秧苗,粉的黃的擠在一起,晨露順著花瓣往下滴,落在朵朵的手背上?!耙x帶露珠的,”朵朵踮著腳夠最矮的那朵,“這樣編出來的花環(huán)會發(fā)光?!?/p>
蘇晴學著她的樣子掐下一朵粉月季,指尖被花莖的小刺扎了下,細微的疼像羽毛掃過。她剛要把花扔掉,就被朵朵按住手:“別扔!奶奶說帶刺的花才香呢,就像天一哥,總欺負人,卻會給我們帶糖吃。”
這話逗得蘇晴笑出了聲,是那種輕輕的、帶著點羞赧的笑,像風吹過風鈴。她低頭看著朵朵認真的側臉,小姑娘的鼻尖沾著點泥土,睫毛上還掛著片蒲公英的絨毛?!澳恰憬涛以趺淳??”
“先這樣繞……”朵朵把狗尾巴草和月季混在一起,手指雖小,動作卻靈活,“要松松的,不然花會疼。”蘇晴的手指笨笨地跟著學,月季的花瓣被捏得有點蔫,狗尾巴草的絨毛蹭得手心發(fā)癢,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軟得發(fā)疼。
那邊天一已經和孩子們玩起了“老鷹捉小雞”,他自告奮勇當老鷹,張開胳膊跑得張牙舞爪,陳欣悅當母雞,把幾個膽小的孩子護在身后,裙擺被孩子們拽得歪歪扭扭?!疤煲桓缏c!”最小的豆豆嚇得抓住陳欣悅的衣角,臉埋在她背上,卻偷偷從指縫里往外看,笑得咯咯響。
劉明軒沒湊這個熱鬧,他蹲在玩具角,手里拿著把小螺絲刀,正在修一輛掉了輪子的鐵皮坦克。坦克是樂樂去年生日時收到的禮物,被他拆得七零八落,此刻零件攤了一地,像只散了架的甲殼蟲。“還能修好嗎?”蘇晴編著花環(huán)走過來,指尖沾了點月季的粉。
劉明軒抬頭時,鏡片剛好接住一縷陽光,晃得人看不清表情。他拿起個備用輪子,往軸上一卡,“咔噠”一聲就卡穩(wěn)了?!澳?。”他把坦克往樂樂那邊推了推,小家伙立刻丟下雞毛撣子撲過來,嘴里喊著“我的坦克!”,卻在摸到坦克時停了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像捧著塊寶貝。
“他總這樣,”陳欣悅走過來,手里端著盆洗好的櫻桃,水珠在紅瑪瑙似的果肉上滾,“上次朵朵的布娃娃胳膊掉了,他縫了整整一下午,針腳比我還細。”她往蘇晴手里塞了顆櫻桃,“嘗嘗,張奶奶家的樹結的,甜得很?!?/p>
櫻桃的甜混著點酸,在舌尖炸開時,蘇晴忽然看見天一被孩子們按在草地上,樂樂正往他臉上貼狗尾巴草,朵朵把剛編好的花環(huán)往他頭上套,粉的黃的花纏在他亂糟糟的頭發(fā)上,像個滑稽的國王。他“嗷嗷”叫著反抗,卻故意把胳膊抬得高高的,讓孩子們能更容易地爬到他背上。
“以前他總說怕吵,”陳欣悅的聲音帶著點笑意,“結果每次來孤兒院,比誰鬧得都兇?!彼钢鴫堑那锴В澳乔锴撬ツ赆?shù)?,說‘孩子們得有地方蕩起來’,結果自己蕩得最高,摔了個屁股墩,被孩子們笑了半個月?!?/p>
蘇晴看著秋千在風里輕輕晃,繩結上還纏著去年的紫藤花干,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爸爸也在院里釘過秋千,木座被磨得光溜溜的,她總在上面蕩到天快黑,媽媽站在門口喊“吃飯了”,聲音被風吹得悠悠的。
“蘇晴姐,你看!”朵朵舉著個歪歪扭扭的花環(huán)跑過來,花環(huán)上除了月季,還混著蒲公英和三葉草,“給你戴!”她踮著腳往蘇晴頭上套,花莖的刺蹭到蘇晴的耳朵,有點癢,蘇晴卻沒躲。
“好看!”樂樂從天一背上爬起來,拍手叫好,“像新娘子!”
蘇晴的臉“騰”地紅了,伸手想把花環(huán)摘下來,卻被天一按住手。他頭上還頂著那頂“國王花環(huán)”,草籽掉了滿臉,卻笑得眼睛發(fā)亮:“別摘,就這樣好看?!彼鋈粵_劉明軒喊,“明軒,快拍下來!這可是蘇晴姐第一次戴花環(huán)!”
劉明軒早就舉著相機站在旁邊了,鏡頭對著蘇晴,手指在快門上懸著,像在等最好的光線。蘇晴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卻在看見相機鏡頭里的自己時愣住了——花環(huán)歪在頭上,鬢角別著朵蒲公英,眼角的笑紋里好像盛著光,是她這幾個月來,第一次在鏡子外看見的自己。
“咔嚓”一聲,快門響了。
中午分饅頭時,蘇晴學著陳欣悅的樣子,把饅頭掰成小塊喂煤球。黑貓的胡子蹭得她手心癢,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钡穆?,像臺小馬達?!八郧翱偠阍诖驳紫拢睆埌⒁潭酥嘧哌^來說,“被天一用半袋小魚干騙出來的,現(xiàn)在賴得很,總搶孩子們的飯?!?/p>
蘇晴看著煤球把最后一塊饅頭渣舔干凈,忽然想起昨天在張奶奶家看到的月季,想起此刻孩子們的笑鬧聲,想起頭上花環(huán)淡淡的香。她低頭摸了摸煤球的頭,貓毛軟得像云,心里忽然敞亮起來,像被陽光曬透的棉被。
下午教孩子們折紙時,蘇晴的指尖還帶著點月季的香。她教朵朵疊紙船,船帆上畫了朵小小的月季,朵朵卻非要在船底畫只貓,說“這樣船就不會怕水了”。天一在旁邊疊紙飛機,飛得老遠,卻故意往蘇晴腳邊落,飛機翅膀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劉明軒把上午拍的照片洗了出來,用晾衣繩掛在走廊上。風吹過,照片嘩啦啦地響,像串會說話的風鈴。蘇晴站在自己那張照片前,看著花環(huán)下的笑臉,忽然覺得,那些灰蒙蒙的日子,好像真的被這陽光、花香和笑聲,一點點曬透了。
夕陽把院子染成橘紅色時,他們要走了。樂樂抱著那輛修好的坦克追出來,往蘇晴兜里塞了顆撿來的玻璃珠,藍瑩瑩的,像塊小天空?!疤K晴姐明天還來嗎?”朵朵拽著她的衣角,辮子上的狗尾巴草又掉了兩根。
蘇晴蹲下來,幫她把草重新纏好,指尖碰了碰小姑娘軟軟的頭發(fā):“來。”
“拉鉤!”朵朵伸出小拇指,指甲蓋上還沾著點上午的顏料。
“拉鉤?!碧K晴的手指勾住她的,軟軟的,暖暖的。
走在巷口時,蘇晴頭上的花環(huán)已經有點蔫了,她卻舍不得摘。天一在前面哼著跑調的歌,陳欣悅和劉明軒并排走著,不知在說什么,劉明軒的耳根有點紅。蘇晴摸了摸兜里的玻璃珠,藍瑩瑩的光透過布兜映出來,像顆小小的星。
她忽然想起張奶奶說的“日子得熬”,原來熬出來的甜,不是糖,是此刻風里的香,是手里的暖,是心里那點慢慢長起來的、叫做“盼頭”的東西。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蘇晴的影子和他們的疊在一起,像幅沒畫完的畫,還等著明天的陽光,接著往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