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在混沌與清醒的邊緣沉浮。像一顆在稀薄星際介質(zhì)中漂流的彗星,時而墜入冰冷死寂的黑暗,時而被遙遠(yuǎn)恒星微弱的光熱短暫喚醒。耳邊是模糊斷續(xù)的聲音,儀器規(guī)律的滴滴聲,腳步聲,壓低的交談。身體的感覺也支離破碎——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渴,手背上針頭刺入的冰涼鈍痛,還有那無處不在的、仿佛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沉重的疲憊。
林溪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里先是模糊晃動的光斑,然后才慢慢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墻壁。空氣里是濃重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氣味。她躺在陌生的病床上,蓋著被洗得發(fā)硬的白色被子。左手手背上貼著膠布,連著透明的輸液管,冰涼的液體正源源不斷地輸入她的血管。窗外是灰蒙蒙的天色,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
記憶如同破碎的星屑,帶著灼熱的羞恥和冰冷的恐懼,猛地撞回腦海!廢棄泳池邊,顧征站在臺階上的身影,他手中那張印著獵戶座的明信片,背面那行她親手寫下的、如同自我審判般的字跡——“來自一顆仰望的塵?!薄约半S之而來的,那足以將她靈魂都燒成灰燼的暴怒感和絕望!
心臟驟然緊縮,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她猛地閉上眼,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下意識地想把自己縮進(jìn)被子里,縮進(jìn)一個無人能見的角落。
“小溪?”一個沙啞而熟悉的聲音在床邊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擔(dān)憂。
林溪再次睜開眼,視線艱難地轉(zhuǎn)向床邊。
媽媽坐在一張簡陋的塑料凳子上,身體微微前傾,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嚇人,頭發(fā)也有些凌亂地挽著??吹搅窒犙?,她紅腫的眼睛里瞬間涌起巨大的欣喜和如釋重負(fù),但隨即又被更深的心疼覆蓋。
“媽……”林溪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只發(fā)出一個嘶啞的氣音。
“醒了!真的醒了!”媽媽的聲音帶著哭腔,冰涼而顫抖的手立刻覆上她的額頭,又摸了摸她的臉頰,“感覺怎么樣?還燒不燒?渴不渴?餓不餓?想不想喝水?”
一連串的問題像溫暖的潮水涌來,帶著母親獨有的、笨拙卻無比真實的關(guān)切。林溪看著媽媽憔悴不堪的臉,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心疼和擔(dān)憂,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視線瞬間模糊了。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哽咽著,說不出一個字。
媽媽立刻手忙腳亂地起身,倒了半杯溫水,又拿了一根吸管,小心翼翼地湊到林溪嘴邊?!奥c,慢點喝,別嗆著?!?/p>
微溫的水流浸潤干涸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幾乎微不足道的慰藉。林溪小口地啜吸著,冰涼的淚水卻無聲地滑落眼角,滴落在枕頭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那不僅僅是因為身體的痛苦,更是因為靈魂深處那巨大的、無法言說的羞恥和恐懼,在這一刻,在母親毫無保留的關(guān)愛面前,再也無法壓抑。
“傻孩子,哭什么……”媽媽的聲音也哽咽了,用粗糙的指腹笨拙地擦拭她臉上的淚水,“都過去了,不怕了,有媽媽在……醫(yī)生說了,就是著涼受了寒,加上……加上可能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了,急火攻心才燒得這么厲害……退了燒就好了,沒事了……”
學(xué)習(xí)壓力?
媽媽不知道。
她不知道那張暴露一切的明信片。
不知道顧征了然的目光。
不知道那顆“仰望的塵?!币呀?jīng)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它仰望的對象看得一清二楚……
這種巨大的信息差帶來的孤獨感,像冰冷的鋼針,刺得林溪心口一陣陣發(fā)疼。她只能緊緊地閉上眼,任由淚水無聲地流淌,像要把積壓在心底的所有恐懼、委屈和絕望都沖刷出來。
接下來的幾天,是在醫(yī)院消毒水氣味和母親無微不至的照料中度過的。高燒如同退潮般漸漸消退,身體的沉重感和酸痛感也在緩慢減輕。但靈魂深處那片被羞恥和恐懼灼燒過的焦土,卻依舊荒蕪冰冷,寸草不生。
她變得異常沉默。除了回答媽媽必要的詢問,幾乎不再開口。大部分時間,她都側(cè)身躺著,面朝墻壁,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者盯著點滴瓶里勻速滴落的液體發(fā)呆。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的植物,只剩下一個沉默的軀殼。
媽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小心翼翼地詢問學(xué)校的事,詢問是不是有人欺負(fù)她。林溪只是搖頭,聲音低啞地說:“沒有,媽,我就是……有點累。”
媽媽嘆了口氣,不再追問,只是更加細(xì)心地照顧她,變著法兒地想讓她多吃一點,多說一句話。她帶來了林溪平時愛看的書,但林溪只是翻了幾頁就放下了。那些文字無法進(jìn)入她混亂而荒蕪的腦海。
身體的恢復(fù)是看得見的。體溫穩(wěn)定在了正常范圍,咳嗽減輕了,喉嚨也不再那么干痛。醫(yī)生檢查后,終于宣布可以出院了,但叮囑要靜養(yǎng)幾天,不能勞累。
出院那天,天氣依舊陰沉。媽媽忙著去辦手續(xù),林溪獨自坐在病房里,等著媽媽回來接她。她換下了病號服,穿上了自己的舊羽絨服,安靜地坐在床沿,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fēng)中搖晃。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塊。出院,意味著要回到那個校園,回到那個可能隨時會與顧征相遇的世界……這個念頭讓她剛剛恢復(fù)一點力氣的身體又開始微微發(fā)冷。
“小溪,好了,咱們可以……”媽媽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點如釋重負(fù)的輕快。但她的話頓住了,目光落在了病房里那張小小的床頭柜上。
林溪也順著媽媽的目光看去。
那里,在她喝水的杯子旁邊,安靜地放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保溫桶。不是醫(yī)院那種統(tǒng)一的白色搪瓷缸,而是外面裹著一層深藍(lán)色保溫套的家用款式,看起來很干凈,也很……眼熟?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
媽媽走過去,好奇地拿起保溫桶:“咦?這誰的?放錯地方了?”她擰開蓋子,一股淡淡的、帶著清甜米香的熱氣瞬間飄散出來?!把剑侵啵窟€挺香的,小米南瓜粥?”媽媽有些疑惑地看向林溪,“小溪,你認(rèn)識這是誰的?是不是隔壁床阿姨落下的?”
林溪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地盯著那個深藍(lán)色的保溫桶,盯著蓋子內(nèi)側(cè)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銀色品牌LOGO——她認(rèn)得!顧征的保溫杯,就是同款的LOGO!籃球賽時他放在場邊,她曾無數(shù)次在角落貪婪地注視過!
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臉頰滾燙,指尖卻冰涼得如同浸在冰水里!是他!是他放在這里的!他來過?!在她昏睡或者不在的時候?他看到了她這副病懨懨的、狼狽不堪的樣子?!
巨大的恐慌和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再次席卷而來,將她剛剛筑起的一點心理堤壩沖得七零八落!她幾乎要尖叫出來,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怎么了小溪?臉色怎么這么白?”媽媽嚇了一跳,連忙放下保溫桶,緊張地過來摸她的額頭,“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沒……沒有!”林溪猛地回過神,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有些變調(diào)。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看那個如同定時炸彈般的保溫桶,聲音低啞而急促,“不……不認(rèn)識!可能是……是護(hù)士……或者別人放錯了!我們……我們快走吧媽!”
她幾乎是哀求地看著媽媽,眼神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慌亂和恐懼。
媽媽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和驚恐的眼神,雖然滿心疑惑,但更擔(dān)心女兒的身體,連忙點頭:“好好好,我們走,我們走!這東西放這兒,要是有人找,護(hù)士會處理的?!彼辉倮頃莻€保溫桶,趕緊攙扶起林溪。
林溪幾乎是逃也似的,被媽媽攙扶著,腳步虛浮地離開了病房。經(jīng)過床頭柜時,她眼角的余光還是不受控制地掃了一眼那個深藍(lán)色的保溫桶。
就在蓋子被媽媽隨手合上的瞬間,她似乎瞥見,在保溫桶蓋子內(nèi)側(cè),靠近邊緣的地方,好像……貼著一張很小的、方方正正的黃色便利貼?
便利貼?
上面……有字?
她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但她不敢停留,不敢細(xì)看,只能死死地低著頭,任由媽媽攙扶著,像逃離地獄般,匆匆走出了病房,逃離了那個地方。
一直到坐上回家的出租車,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林溪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稍松懈下來一點,但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那個深藍(lán)色的保溫桶,像一顆來自深空的隕石,帶著顧征的氣息和未知的信息,狠狠地砸進(jìn)了她剛剛經(jīng)歷浩劫、滿目瘡痍的世界。
他到底寫了什么?
那張小小的黃色便利貼,是嘲笑?是憐憫?還是……某種她完全不敢想象的回應(yīng)?
混亂的思緒如同糾纏的星云,在她疲憊不堪的腦海中激烈地沖撞、旋轉(zhuǎn)。身體靠在冰冷的車窗上,外面是灰蒙蒙的城市景象。她閉上眼,卻無法阻止那深藍(lán)色的保溫桶和那張神秘的黃色便利貼,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現(xiàn)在意識的黑暗背景上。
來自光年之外的暖意,帶著巨大的未知和更深的惶恐,悄然抵達(dá)。而她,這顆驚魂未定的塵埃,甚至沒有勇氣去觸碰那近在咫尺的、可能蘊含一切的“信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