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氣片發(fā)出輕微的嗡鳴,干燥的熱浪在小小的臥室里無聲地流淌。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光禿的梧桐枝椏在寒風中僵硬地搖晃,偶爾有枯葉被卷起,撞在玻璃窗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垂死掙扎的飛蛾。房間里很安靜,只有書桌上那盞舊臺燈發(fā)出昏黃的光暈,照亮一小片攤開的習題冊和旁邊那杯早已涼透的白水。
林溪蜷縮在書桌前,身上裹著厚厚的舊毛毯,卻依舊覺得有絲絲縷縷的寒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出院回家已經三天了。身體上的高熱早已褪去,喉嚨不再灼痛,咳嗽也平息了大半。醫(yī)生說,靜養(yǎng)幾天就能返校。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高燒從未退去。那場焚心的大火,只是從體表轉移到了靈魂深處,在無人可見的地方,依舊日夜不息地灼燒著。
那顆“仰望的塵?!北┞读?。
在它仰望的對象面前,被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認知,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無時無刻不在烙燙著她最敏感、最羞恥的神經。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反復提醒著這個無法逃避、無法更改的事實。廢棄泳池邊顧征那沉靜的、洞悉一切的目光,醫(yī)院病床上那個深藍色的、如同罪證般的保溫桶,還有……保溫桶蓋子上那張神秘的、她最終沒有勇氣去看一眼的黃色便利貼……
便利貼上寫了什么?
這個念頭如同最頑固的病毒,在她疲憊不堪的腦海里瘋狂滋生、蔓延。像一顆懸在頭頂的、不知是福是禍的隕石,帶著巨大的未知引力,將她的思緒牢牢捕獲,拖向無休止的猜疑和恐懼的深淵。
是嘲笑嗎?一句輕飄飄的“謝謝你的明信片,仰望的塵?!??帶著他慣有的、漫不經心的調侃?
是憐憫嗎?“好好養(yǎng)病”?想施舍給路邊流浪貓狗的一點廉價同情?
還是……更可怕的……某種她完全不敢想象的、帶著明確拒絕意味的回應?“請不要再做這些事了”?“離我遠點”?
每一種可能的文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冰錐,在她腦海里反復穿刺,帶來尖銳的幻痛。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將她淹沒,讓她窒息。她甚至開始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在那張明信片上寫下那樣卑微的落款,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像個愚蠢的飛蛾,一次次不知死活地靠近那注定會將她焚毀的光芒。
手指無意識地、神經質地絞著毛毯粗糙的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目光落在攤開的物理習題冊上,復雜的電磁感應圖在她眼中扭曲變形,最終幻化成的,全是那張空白的、等待審判的黃色便利貼。
“小溪?喝點冰糖雪梨水,潤潤嗓子。”媽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
林溪猛地回過神,像受驚般飛快地合上習題冊,身體下意識地繃緊?!啊叮??!彼穆曇粢琅f帶著病后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媽媽端著一個白瓷碗進來,碗里是溫熱的、透著清甜香氣的梨水。她看著女兒蒼白瘦削的側臉和眼底濃重的陰影,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把碗放在書桌上?!俺脽岷取e老看書了,多休息。”
“嗯?!绷窒偷偷貞艘宦?,沒有看媽媽的眼睛。
媽媽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目光掃過書桌,落在那個合上的習題冊上,又落在旁邊那杯涼透的水上。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默默地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房間里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暖氣片的嗡鳴和窗外寒風的嗚咽。
林溪盯著那碗冒著裊裊熱氣的冰糖雪梨水,卻沒有半點胃口。便利貼……便利貼……那個深藍色的保溫桶像一個巨大的、無法擺脫的幽靈,盤踞在她混亂的思緒中央。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大,帶倒了椅子,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她顧不上扶,像困獸般在狹小的臥室里來回踱步。腳步踩在老舊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手指煩躁地插進發(fā)間,用力地抓撓著。
不行!
不能再想了!
必須做點什么!必須找點什么事情,把這張該死的便利貼從腦子里擠出去!
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房間里瘋狂搜尋,最終落在了書桌旁那個小小的、落滿灰塵的書架上。那里塞滿了她初中時的舊書和雜物。她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絕對與“他”無關的東西來占據大腦!
她幾乎是撲了過去,手指在落滿灰塵的書脊上胡亂地劃過。文學名著?不行,那些字句可能會讓她聯想到更糟糕的東西!漫畫?太幼稚!最終,她的指尖停在了一本硬殼封面的舊書上——《基礎天文觀測圖冊(初中版)》。
天文?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
觀星臺……獵戶座……脫口而出的名字……所有關于天文的記憶都帶著顧征的影子!
她煩躁地低吼一聲,放棄了書架,頹然地跌坐回椅子上。目光再次不可避免地落回那本合上的物理習題冊上。
物理。
筆記本。
圖書館那次致命的暴露。
物理也沾滿了他的痕跡!
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一個由顧征這個名字構筑的、密不透風的牢籠里,無論轉向哪個方向,都會撞上冰冷的、刻著他印記的墻壁。
她猛地趴倒在書桌上,額頭抵著冰涼的習題冊硬殼封面。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小獸受傷般的嗚咽。
便利貼……
他到底寫了什么?
這個無解的問題,像一個永恒的詛咒,將她牢牢地釘在了恐懼和羞恥的十字架上。來自光年之外的暖意,帶著那個未讀的“信標”,如同最殘酷的刑罰,懸在她的頭頂,遲遲不肯落下,讓她在無盡的猜疑和恐懼中反復煎熬。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窗外的天色由灰白漸漸轉為更深的鉛灰,暮色四合。房間里沒有開大燈,只有書桌上那盞臺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將林溪蜷縮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拉長成一個巨大而扭曲的、孤獨的剪影。
她維持著那個趴伏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和那偶爾泄露出的、壓抑到極致的、細碎而痛苦的吸氣聲,證明著生命微弱的存在。
未讀的信標,在冰冷的虛空中沉默著。
而接收它的塵埃,已在恐懼的烈焰中,燃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