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一聲輕微的咳嗽在灶間門口響起。
我猛地回頭,只見老茶師陳伯背著手站在那兒。老人清癯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我沾著糖漬的圍裙,掃過那鍋顏色開始變得可疑的枇杷膏,最后落在那本擱在窗臺上、被蘇桃翻得起了毛邊的制茶筆記上。他的眉頭緩緩蹙起,溝壑縱橫的皺紋堆疊得更深。
“少東家,”陳伯的聲音帶著老茶師特有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您這……是在搗鼓什么?”
我有些尷尬地放下勺子:“陳伯,給蘇桃燉點枇杷膏,她嗓子有點干。”
陳伯“嗯”了一聲,踱步進來,視線依舊鎖著那本筆記,仿佛那是什么刺眼的東西。他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舊年辰光的沉重:“少東家,有些話,老頭子憋在心里不吐不快?!?/p>
他拿起那本筆記,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封皮:“少夫人這份心,是好的。記,使勁記??蛇@記下來,將來……傳給誰?”他抬眼,目光銳利地直視我,“咱們祖輩傳下來的手藝,是命根子。老祖宗的規(guī)矩,傳男不傳女,傳內(nèi)不傳外。這肚里揣的……”陳伯的目光掃過蘇桃所在院子的方向,沒有明說,但那未盡之意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丫頭片子,終究是別人家的人。這手藝給了她,不就等于流到外姓去了?祖宗的心血,不能這么散了?。 ?/p>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一聲輕響,打破了短暫的死寂。我臉上的窘迫褪去了。我看著眼前這位從小教導自己、視茶莊技藝如生命的老茶師,眼神變得異常沉靜。我沒有立刻反駁,只是轉身,默默拿起那鍋隱隱散發(fā)焦糊味的枇杷膏,走到旁邊的水槽,手腕一傾,將里面粘稠焦黑的內(nèi)容物毫不猶豫地倒掉。紫砂鍋底磕在水槽壁上,發(fā)出“當啷”一聲脆響。
水聲嘩嘩,沖走了失敗的痕跡。我洗凈手,才轉過身,面對著陳伯。我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像山澗深處穩(wěn)穩(wěn)托住流泉的巖石:
“師父,您教我認茶青、辨火候、揉捻殺青的時候,可曾分過我是男是女?”
陳伯一怔,嘴唇翕動了一下,沒說出話。我繼續(xù)道,目光坦然而堅定:“這茶湯,從一片葉子,到杯中的滋味,靠的是什么?是血脈嗎?不是??康氖侨诵模枪Ψ?,是日復一日對著這片山、這棵茶樹、這口鍋灶的敬畏和琢磨?!蔽翌D了頓,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茶湯流淌,如同血脈相連。但它滋養(yǎng)的,是懂得它、珍惜它、愿意為它付出一生光陰的人。這跟是男是女,姓林還是姓什么,沒有半分關系。心到了,手到了,這傳承,就到了?!?/p>
陳伯臉上的皺紋劇烈地抖動了幾下,那雙看透世情的老眼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固執(zhí)被撞擊的震動,有長久信條被質疑的茫然,也有一絲……被那“茶湯如血脈”的比喻所觸動的微光。他緊緊抿著嘴唇,喉結上下滾動,最終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復雜得難以言喻。他什么也沒再說,背著手,轉身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出了灶間,背影在門口的光影里顯得有些佝僂,也透著一股沉重的思考。
夜色溫柔地籠罩了“云棲處”。白日里的喧囂沉淀下來,唯有不知名的小蟲在草叢里低低鳴唱,與遠處溪流的淙淙聲應和著。書房里,只點了一盞暖黃的落地燈。蘇桃半倚在寬大的軟榻上,腹部圓潤的曲線在柔光下顯得格外柔和神圣。那床陪伴了她多年的七弦古琴橫陳在身前。她指尖輕攏慢捻,清越空靈的琴音便如月光般流淌出來,是那曲她最愛的《高山流水》。琴音不再僅僅是琴音,它承載著母親心底最澄澈的祝福與期盼,絲絲縷縷,溫柔地包裹著腹中的小生命。
我坐在榻邊的矮凳上,手里拿著一本薄薄的詩詞集,聲音低沉而舒緩地為未出世的孩子念著:“……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我的目光不時溫柔地落在蘇桃和她的腹部,像守護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藏。
就在這琴音與低吟交織的寧謐時刻,蘇桃撫弦的手指驀地一頓。
“嗯?”她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帶著驚奇的鼻音。
琴音戛然而止。
我立刻抬頭:“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蘇桃的眼睛在暖黃的燈光下驟然亮起,如同瞬間盛滿了細碎的星辰。她臉上先是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詫異,隨即被巨大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驚喜和溫柔覆蓋。她猛地抓住我的手,急切地按在自己高隆的腹側。
“阿深!她…她動了!真的動了!”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帶著難以置信的歡欣,“就在這里!你感覺到了嗎?像…像小魚兒輕輕擺了下尾巴!”
我的手掌下,隔著薄薄的衣料,清晰地傳來一股微小卻無比真實的力道。一下,又一下,帶著新生命特有的試探和宣告。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血脈相連的悸動,瞬間擊中了我這年輕父親的心臟。我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妻子腹部那被頂起又落下的微小弧度,巨大的喜悅和一種近乎神圣的震撼淹沒了我,讓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能更緊地回握住蘇桃的手。
書房里一片寂靜,唯有我們兩人急促交織的呼吸聲,以及那腹中小生命宣告存在的、奇跡般的律動。
過了許久,那奇妙的胎動才漸漸平息下來,像一條滿足的小魚游回了溫暖的深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圣潔的寧靜,巨大的喜悅沉淀下來,化作眼底濕潤的微光。
蘇桃靠在軟枕上,氣息仍未完全平復,嘴角卻噙著一抹如夢似幻的笑意。她目光溫柔地掠過身邊矮幾上那本厚厚的制茶筆記——那是她心血的凝聚,也是她為孩子準備的第一份關于“根”的禮物。她伸出手,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輕輕翻開了那硬皮封面,露出空白的扉頁。
我的目光也落在那片空白上,帶著詢問的暖意。
蘇桃拿起擱在筆架上的小楷毛筆,在硯臺里飽蘸了墨。墨色深沉如夜,筆尖懸在紙頁上方,仿佛凝聚了所有無聲的期盼和方才那奇跡般的觸動。她微微側頭,窗欞外,月光如水,靜靜流淌,映照著院中那株老枇杷樹沉默而繁茂的影子。
筆尖終于落下。墨痕在柔韌的宣紙上無聲暈染、行走。三個字,帶著母親獨特的娟秀風骨,也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承諾與愛意,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林念蘇。**
最后一筆穩(wěn)穩(wěn)收住。蘇桃凝視著這個名字,指尖輕輕拂過那溫柔的“蘇”字,眼中有晶瑩的水光在燈下閃爍。她抬眼望向我,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月光:“念蘇…他剛才,好像就是聽到這個名字時動的……”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卻無比清晰,“這里頭,藏著我娘的姓氏,也藏著……我的根?!?/p>
我凝視著扉頁上的名字,又看向蘇桃溫柔而堅定的眼睛。我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臂,將她和那個剛剛用生命第一次“選擇”了自己名字的孩子,一同小心翼翼地、珍重無比地擁入懷中。我的下頜輕輕抵在她的發(fā)頂,感受著那溫暖生命的重量和妻子發(fā)間熟悉的淡香。
窗外,夜風拂過茶山,萬頃碧濤在月光下無聲涌動,宛如大地深沉悠長的呼吸。書房內(nèi),那架承載了無數(shù)時光與情意的古琴靜靜臥著,弦上似乎還縈繞著《高山流水》的余韻。而這一刻,在父母交疊的溫暖臂彎里,在墨香與愛意交織的靜謐之中,那個名為“林念蘇”的小生命所奏響的第一聲心跳序曲,穿透血脈,抵達靈魂深處——
那無聲的韻律,遠比世間任何古老的琴曲,都更動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