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曾經(jīng)空蕩的小屋如今已堆滿了嬰兒用品,堆疊如小山。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未拆封的奶瓶,輕輕放在整理柜上,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桌上那張模糊的超聲波照片上——那小小身影的輪廓,如同月暈一般朦朧地浮現(xiàn)在一片混沌幽暗的背景之中。指尖輕輕拂過照片表面,分明感到一陣溫?zé)岬募聞?,仿佛我們這間屋子也正漸漸醞釀著一場無聲的孕育。
蘇桃微微側(cè)身坐在椅子上,臉頰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汗意,雙手正笨拙地擺弄著幾件小得惹人憐愛的嬰兒衣服。她忽而抬頭,朝我笑了笑,眼波里漾著些羞澀與自嘲:“你看這衣服,小得竟像個玩偶娃娃穿的東西。我這笨手笨腳的,竟連扣子也扣不好。”她聲音里是初試的局促,卻分明又摻著一種未曾有過的耐心與溫柔。我默默走過去,也學(xué)著拿起一件小小的連體服,指尖摸索著那些精致小巧的紐扣,手卻抖得厲害,幾次都未能將紐扣送入扣眼。蘇桃見狀,不由輕笑出聲,而我也跟著笑了——這笑聲仿佛驅(qū)走了我們心頭那點陌生的惶恐,只留下一種共同面對未知的、踏實的暖意。
待到夜深時分,我們終于歇息下來。蘇桃在我身邊沉沉睡去,呼吸均勻而安穩(wěn)。突然,黑暗中一陣微小的震動卻從她隆起的腹中隱隱傳來,如同蝴蝶初次振翅般輕盈又執(zhí)著地叩擊著我的掌心。我屏息凝神,手掌輕輕覆上去,感受那微妙的律動,一股奇妙的力量溫柔地穿透手心,直抵心房深處。此時,蘇桃也醒了,黑暗中雙眼如星子般明亮,她輕聲低語:“她在動呢?!薄@新生命正以如此方式宣告著自己的存在,我心中那點殘余的陌生感悄然融化殆盡,唯余一片澄澈的暖流。
日子一天天過去,家中為新生寶寶預(yù)備的物品日益豐盈,然而我心頭卻總盤旋著另一種奇異的“空”。一次偶然經(jīng)過廚房,我瞥見蘇桃挺著孕肚,正踮起腳尖,試圖夠著高處柜子里的杯子。我慌忙上前扶住她,同時伸手替她取下杯子。她道了聲謝,轉(zhuǎn)頭將杯子放在桌上,手卻無意識地輕輕撫摸著圓隆的腹部,臉上浮起一抹恍惚又溫柔的笑意,仿佛那里正藏著一個她急于分享的秘密花園。
我悄然退后幾步,心中忽而若有所失:這幾個月來,我雖亦步亦趨地陪伴左右,卻終究難以真正體會她腹中那方寸之地所發(fā)生的所有細微潮汐,那日夜不息、血肉相連的搏動與成長。我所能做的,不過是笨拙地遞上一杯溫水,在深夜傾聽她不適的輾轉(zhuǎn),又或是在她疲憊時遞上一個支撐的臂彎——這些輔助的關(guān)懷,終究隔著一層肚皮的距離。這距離,并非冷漠,而是身為父親最初必須承認的某種“缺席”,一種無法全然參與的、甜蜜的憾然。
清晨時分,我悄悄起身,步入那間已被我們精心布置好的嬰兒房。搖籃靜臥一角,如小船泊在晨光里,四周散落著柔軟如云朵的安撫巾。我獨自蹲下身,手指撫過搖籃光滑的邊緣,一遍遍笨拙地練習(xí)著將小小的襁褓模型抱在臂彎的正確姿勢——動作生硬,如同演習(xí)一場尚未開幕的、神圣的儀式。
就在我專注練習(xí)時,蘇桃不知何時也悄然進來了,倚在門框上靜靜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動作。她卻走過來,輕輕拿起搖籃里一只柔軟的安撫小兔,將它穩(wěn)妥地放進我的臂彎里,又輕輕調(diào)整我的手臂姿勢:“要這樣……托住他的小腦袋。”她的聲音輕緩,動作卻帶著篤定的力量。那一刻,我僵硬的手臂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奇異的暖流,笨拙的姿勢漸漸變得自然、穩(wěn)妥起來。
**原來父母之職并非生而知之的神諭,它只是凡人用笨拙的預(yù)習(xí)一點一點磨礪出的本能——在每一次生疏的擁抱練習(xí)里,在每一次隔著肚皮的溫柔撫觸中,在每一聲初臨人世的啼哭之后。**
我們并肩立于嬰兒房的窗邊,晨光如溫暖的手掌,輕輕覆蓋在搖籃上,也覆蓋在我們身上。腹中的新生命在安眠,而窗外的城市,在熹微的晨光里正緩緩蘇醒,輪廓分明,生氣漸濃。這新舊交替的剎那,仿佛時間本身也屏住了呼吸——**我們笨拙預(yù)習(xí)的愛意,終于要迎來最盛大的揭幕。**
未來之門正被輕輕叩響,那一聲啼哭,終將宣告我們預(yù)習(xí)課的終結(jié),也是真正為人之父母這場漫長而深情的實踐課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