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扇門被敲響，聲音不大，卻如同重錘砸在陳明心上時，他正縮在沙發(fā)一角，電視里喧鬧的廣告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咚咚的心跳聲震耳欲聾。他死死盯著門板，仿佛那里盤踞著一頭隨時會破門而入的怪獸。每一秒的寂靜都像在凌遲。
“陳明？你在里面嗎？” 林薇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絲試探，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這聲音他聽過無數(shù)遍，在無數(shù)個循環(huán)的起點，溫柔或激烈，此刻卻像冰錐刺入骨髓。
他像一尊石雕，動彈不得。電視里的主持人還在聲嘶力竭地推銷著不銹鋼鍋，那刺耳的聲音與門外林薇的詢問形成荒誕的交響。他喉嚨發(fā)緊，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逃？無處可逃。這狹小的公寓是循環(huán)為他量身定做的囚籠。
鑰匙插入鎖孔的細微金屬摩擦聲清晰可聞。陳明猛地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能抹去即將到來的現(xiàn)實。門開了。
客廳里彌漫著隔夜的酒精和速食面的氣味，窗簾緊閉，只有電視屏幕閃爍的光映亮一小片狼藉——散落的啤酒罐、揉成一團的包裝袋、沙發(fā)上蜷縮的身影。林薇站在門口，逆著走廊的光，身形顯得有些模糊。她看著眼前的一切，眉頭深深蹙起，那眼神不再是過去循環(huán)里他熟悉的憤怒、失望或厭倦，而是一種混合了驚愕、陌生和沉重的疲憊，像在看一個完全無法理解的陌生人。
“你……”她開口，聲音艱澀，目光掃過茶幾上的空酒瓶和地上揉皺的煙盒，“……你沒事吧？”
陳明依舊縮在沙發(fā)角落，電視屏幕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沒有看她，只是盯著屏幕上那個揮舞著鍋鏟、笑容夸張的主持人，嘴唇動了動，最終只發(fā)出一個含糊的音節(jié)：“……沒?！?/p>
沉默像粘稠的膠水，填滿了兩人之間的空隙。只有電視廣告里虛假的歡快還在不知疲倦地喧囂。林薇的目光緩緩掃過這個她曾經熟悉的、此刻卻無比陌生的空間，最終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沉重得仿佛有實體。她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諝饫飶浡环N令人窒息的凝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塵埃和絕望的味道。
“我……”林薇的聲音很低，幾乎被電視噪音蓋過，“我來是想說……我們……”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又像是被某種無形的阻力卡住。她看著陳明，看著他深陷的眼窩和緊抿的嘴唇，看著他把自己隔絕在電視噪音筑起的屏障之后，看著他沉溺在自我毀滅的泥潭里。她眼底最后一絲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燼。
“……算了?！?她最終只是吐出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帶著萬鈞的重量。那重量是徹底的放棄，是斬斷最后一絲牽連的決絕。
她沒有再說一個字，沒有質問，沒有指責，甚至沒有再看陳明一眼。她只是轉過身，動作有些僵硬地拉開門，走了出去。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那聲輕響，在陳明耳中卻如同地獄之門關閉的沉重撞擊。
客廳里只剩下電視里主持人聒噪的叫賣聲。陳明依舊蜷縮在沙發(fā)角落，一動不動。他盯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能透過門板看到林薇離去的背影，決絕而冰冷。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用酒精和噪音勉強維持的堤壩。
那不僅是分手的痛苦，更是一種被徹底否定的絕望——她的眼神，她的沉默，她最后那聲“算了”，都在無聲地宣告：眼前這個男人，已不值得她投入任何一絲情緒，哪怕是指責。一種比死亡更冰冷的虛無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動作快得帶倒了腳邊的空酒罐，哐當作響。他沖向窗戶，手指粗暴地抓住窗框，用力向外一推！冰冷的夜風瞬間灌入，帶著城市渾濁的氣息和遙遠的喧囂撲在他臉上。他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框，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視野邊緣是樓下街道遙遠而模糊的光點，車流像緩慢流淌的熔巖。一種強大的、來自深淵的吸力，拉扯著他探出身去。
跳下去。
跳下去就結束了。
這無休止的折磨……這被徹底否定的存在……這冰冷的絕望……一切都會結束……
他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窗外，夜風卷起他的頭發(fā)，灌進他大張的嘴里。失重感提前攫住了他，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瀕死的恐懼像冰水瞬間浸透四肢百骸。樓下遙遠的車燈似乎變成了無數(shù)只冷漠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
就在身體重心即將完全傾覆的剎那，視野邊緣，街角一盞昏黃的路燈下，一個佝僂的身影吸引了他渙散的目光。那是一個老人，穿著破舊但還算整潔的棉襖，正顫巍巍地蹲著，小心翼翼地將手里捏著的、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碎面包屑，放在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貓面前。
那只貓警惕地后退一步，又試探著上前，快速叼起一塊面包屑，然后飛快地跑開幾步，回頭看著老人。老人沒動，只是安靜地蹲在那里，路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布滿皺紋的側臉和專注的眼神。過了一會兒，那貓又遲疑地、一點點地挪了回來。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陳明探出窗外的身體僵住了。那無聲的一幕，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卻清晰的漣漪。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顫，從麻木的心臟深處傳來。
那老人和貓之間極其短暫的、近乎卑微的互動，在絕望的深淵邊緣，像一根細若游絲的線，輕輕扯住了他下墜的靈魂。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哽咽，像是被什么堵住。抓住窗框的雙手，那繃緊到極限的、幾乎要折斷的手指，微微松動了一絲。
深淵的吸力還在，死亡的誘惑依舊冰冷。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邊緣，在那盞昏黃路燈照亮的卑微一幕里，一個更微弱卻更清晰的聲音，在他死寂的心底深處，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掙扎著鉆了出來：
活下去。
至少……再看看……這荒謬的世界，是否還有別的模樣？
他抓住窗框的手指，猛地向內收攏！指甲在冰涼的金屬上刮出刺耳的聲音。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對抗著那股將他向外拉扯的巨大慣性，一寸寸地，將探出窗外的身體，從虛無的邊緣，硬生生地拖了回來。
他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墻壁，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劫后余生的刺痛。冷汗浸透了衣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抬起顫抖的雙手，捂住臉，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漏出來，身體無法控制地蜷縮、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