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余韻像一圈圈漣漪,蕩過十萬大山的脊梁,驚起夜棲的萬鴉。
我抱著貪光,一步一階走出祖靈殿。紫焰熄滅后的骨階正一寸寸化作白沙,從指縫間漏下,帶著微燙的余溫。圣女印在我掌心發(fā)燙,蛇形紋像活物,時而昂首,時而蜷尾,提醒我:儀式已成,債卻未清。
殿外是一條狹長的懸崖棧道,盡頭懸著一面巨大的鼓——不是銅,不是皮,而是整片山壁被掏空,蒙上夜色的暗紋。鼓面無人,卻自行震動,發(fā)出三聲低沉的“咚、咚、咚”。鼓聲落下,棧道兩側(cè)的石燈依次亮起,青白火舌舔著風,照出一片空曠的祭場。
沒有族人,沒有歌舞,沒有迎圣女的蘆笙。
只有風。
風把嫁衣殘片吹到腳邊,那是阿蕪的。碎片上的金蠶血已褪成褐,像舊年未干的墨跡。我彎腰拾起,指腹觸到一行極細的繡字:
“子時前,圣女歸位;子時后,萬蠱朝宗。”
字跡還在,時辰卻已過。
“新娘遲到了?!笔挓o咎站在棧道邊緣,聲音散在風里,“鼓聲已畢,祖靈已醒,苗疆卻沒等來新娘?!?/p>
我抬頭,夜空澄澈得過分,星子像被誰打磨過的刀尖,冷冷懸在頭頂。貪光窩在我懷里,用乳牙缺口輕輕啃我的衣領,發(fā)出含糊的奶音:“娘親,我怕他們不要我?!?/p>
“不會的。”我握住它的小爪子,掌心圣女印與劍印同時亮起,像兩輪交疊的月亮,“從今天起,苗疆只能有一位圣女——也只能有一位奶娃?!?/p>
話音未落,棧道盡頭忽然亮起一排火把。火光由遠及近,卻不是迎親的隊伍,而是一列列被蠱絲牽動的“活蠱兵”。他們眼眶空洞,嘴角卻彎成詭異的笑,手里提著空鼓,鼓面貼滿符紙,紙上寫著我的名字:阿蠻。
火把照出為首之人——巫姑。
她披黑麻,額纏白布,手里握著半截斷鈴,斷鈴每晃一次,活蠱兵便前進一步。鼓聲雖停,她的腳步卻踩出新的節(jié)拍,像在為遲到的婚禮補拍最后一場戲。
“圣女歸位,當以血開道?!蔽坠玫穆曇羯硢?,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威嚴,“阿蠻,把你的血滴在鼓面,萬蠱自會朝宗?!?/p>
我瞇眼:“若我不肯?”
巫姑抬手,活蠱兵齊刷刷舉起空鼓,鼓面符紙無風自燃,火光里浮現(xiàn)一張張族人的臉——有的年幼,有的蒼老,皆被蠱絲勒住脖頸,懸在鼓后,像一排隨時會墜落的紙鳶。
“不肯,便以他們?yōu)楣摹!蔽坠玫?,“子時已過,祖靈不等人?!?/p>
我掌心圣女印驟然灼痛,像被針扎。那是祖靈在催促,也是契約在反噬。我深吸一口氣,把貪光放在棧道欄桿上,指尖劃破掌心,血珠滾落,卻未滴向鼓面,而是落在腳邊白沙。白沙遇血,瞬間化作赤色流沙,流沙聚成一條細線,蜿蜒至巫姑腳下。
“血已給出。”我抬眼,“但方向由我決定?!?/p>
赤線猛地繃緊,像一條活蛇,瞬間纏住巫姑手腕。她臉色大變,斷鈴“當啷”落地,活蠱兵動作一滯。我趁機掐訣,圣女印光芒大盛,流沙化作無數(shù)細小蛇影,順著蠱絲反向攀爬,所過之處,符紙紛紛熄滅。
活蠱兵眼中的空洞褪去,族人一個接一個軟倒,被貪光用尾巴卷住,輕輕放在棧道內(nèi)側(cè)。它缺了牙的嘴咧得很大,奶音卻分外認真:“娘親說,鼓要有人敲才響,空鼓不算。”
巫姑踉蹌后退,黑麻衣被赤線勒出裂痕,露出枯瘦的手臂。她盯著我,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現(xiàn)恐懼:“你……竟能反控流沙咒?”
“圣女印認的是我,不是你?!蔽姨で耙徊剑嗑€收緊,將她拖至鼓前。鼓面符紙最后一角燃盡,露出原本的字跡——并非我的名字,而是“阿蕪”。
“她才是遲到的新娘。”我輕聲道,“鼓已空,鈴已斷,該由她補這一拜?!?/p>
巫姑嘴唇顫抖,卻發(fā)不出聲音。我抬手,圣女印光芒化作一只虛幻的手掌,握住鼓槌,輕輕一擊。
咚——
鼓聲沉悶,卻驚起夜鳥無數(shù)。
第二聲未落,棧道盡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阿蕪披頭散發(fā)奔來,嫁衣破碎,額心圣女印殘片已碎成齏粉,只剩一道血痕。她看見鼓面字跡,臉色慘白如紙。
“阿蠻!”她嘶聲喊,“你不能——”
第三聲鼓響,我親手落下。
鼓面龜裂,一道裂縫自“阿蕪”二字中間撕開,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裂縫深處,涌出漆黑霧氣,霧氣中浮現(xiàn)替天劍胚的殘影,卻在鼓聲里寸寸崩解。
阿蕪跪倒,雙手捂住臉,血淚從指縫滲出。
我抱起貪光,轉(zhuǎn)身面向棧道盡頭——那里,第一縷晨光正撕開夜色,照出十萬大山起伏的脊背,也照出遠處吊腳樓重新亮起的燈火。
“鼓已敲完。”我輕聲道,“圣女歸位,婚禮散場。”
風掠過,帶走嫁衣殘片,也帶走最后一絲舊日的血腥味。
我低頭,對貪光笑了笑:“走吧,奶娃,回家吃早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