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泛舟五湖辭君王 遺書文種警良朋
震天的歡呼與慶功的喧囂，如同漲潮的海水，洶涌地拍打著新生的越國王庭，似乎要將每一寸空間都填滿勝利的狂喜與權(quán)力的醉意。姑蘇城殘存的宮殿被匆忙修葺，掛上了越國的玄鳥旌旗。絲竹管弦晝夜不息，珍饈美酒流水般呈上。宴飲、封賞、頌圣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酒氣、脂粉香和一種近乎癲狂的、急于將二十年屈辱徹底沖刷干凈的放縱。
勾踐高踞在原本屬于夫差的巨大黑玉王座之上。冕旒垂珠，玄鳥王袍加身，曾經(jīng)深陷的眼窩被權(quán)力滋養(yǎng)得精光四射，那張飽經(jīng)憂患的瘦削面孔，如今被志得意滿撐得飽滿，甚至透出一種異樣的紅光。他舉著沉重的青銅酒爵，接受著群臣一波又一波的朝賀與諂媚，笑聲洪亮而刻意，每一個眼神掃過殿下匍匐的身影，都帶著毫不掩飾的、掌控一切的快感。
“上大夫范蠡何在？當(dāng)居首功！當(dāng)飲此爵！”勾踐的聲音穿透喧囂，目光灼灼地投向殿下。
群臣的目光瞬間聚焦。范蠡依舊是一身素凈得近乎寒酸的深藍(lán)布袍，在這滿堂錦繡中顯得格格不入。他立于文官之首，身姿挺拔，神色平靜如水，仿佛周遭的喧囂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他緩步出列，深深一揖，接過內(nèi)侍捧來的金爵：“謝大王賜酒。臣，愧不敢當(dāng)。破吳之功，賴大王神武，三軍效死，天意人心所歸，臣不過盡本分而已?！甭曇羟逶?，不卑不亢，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姿態(tài)無可挑剔。
勾踐哈哈大笑，眼中激賞與某種更深的東西一閃而過：“好！好一個盡本分！寡人能有少伯，實乃天賜！”他大手一揮，“擬旨！加封范蠡為上將軍，領(lǐng)相國之職！賜姑蘇城東豪宅十座，良田萬頃，仆婢千人！金珠玉帛，車載斗量！”
巨大的恩寵如同驚雷落下！群臣無不倒吸一口冷氣，隨即爆發(fā)出更加熱烈的諛辭頌圣。封號！實權(quán)！潑天的富貴！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巔峰！
范蠡卻只是再次深深一揖，臉上依舊波瀾不驚：“大王厚恩，臣銘感五內(nèi)。然臣才疏德薄，驟登高位，恐有負(fù)大王重托，亦非社稷之福。懇請大王收回相國之命，容臣稍盡綿薄于軍旅即可?！?他婉拒了最核心的相權(quán)！
勾踐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但旋即被更“豪邁”的笑意取代：“誒！少伯過謙了！此事容后再議！今日只論封賞，只論慶功！諸卿，滿飲此杯！為越國霸業(yè)，萬世永昌！”
宴飲在更高漲的狂熱中繼續(xù)。范蠡退回班列，眼角的余光瞥見身旁的老友文種。文種臉上帶著由衷的喜悅，為范蠡的功勛和恩寵而欣慰，但那雙耿直的眼睛深處，也藏著一絲對勾踐如此厚賞的隱隱不安。范蠡的心，卻如墜冰窟。那“上將軍”的虛銜，那潑天的賞賜，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戰(zhàn)栗。他清晰地看到了勾踐笑容背后那冰冷的、試探的、如同打量獵物的眼神。鳥已盡，弓弦已在無聲中繃緊！
夜深，喧囂終于如潮水般退去。新賜的、位于姑蘇城東的“上將軍府”內(nèi)，燈火通明，仆役如云，處處顯露出皇家恩寵的煊赫。然而，府邸的主人卻將自己關(guān)在最為僻靜的后院書房。沒有窗，只有一扇厚重的木門隔絕內(nèi)外。室內(nèi)沒有點燈，只有案頭一盞孤零零的青銅雁魚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在四壁投下巨大而搖曳的陰影，將范蠡的身影拉長變形，如同困在囚籠中的巨獸。
范蠡并未安坐。他身著單薄的中衣，赤著腳，在冰冷的地磚上無聲地踱步。一圈，又一圈。腳步沉穩(wěn)，卻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焦灼。白日里勾踐那看似豪邁的笑容、那深藏試探的眼神、那重若千鈞的封賞，以及文種眼中那份未察危機的欣慰，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
“上將軍…相國…”他口中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炙手可熱的封號，唇邊勾起一絲冰冷的、近乎嘲諷的弧度。這哪里是恩寵？分明是催命符！是將他牢牢釘死在權(quán)力旋渦中心、置于烈火上炙烤的刑具！勾踐的猜忌，已在白日那“容后再議”的刻意延宕中顯露無遺。他太了解這位君王了，了解他那在石室中扭曲、在權(quán)力巔峰必將無限膨脹的多疑與冷酷。臥薪嘗膽的苦主，終將成為新的暴君。這是權(quán)力的鐵律，人性的必然。
他猛地停下腳步，目光死死盯住搖曳的燈焰。那火焰跳躍著，扭曲著，仿佛幻化出文種耿直而毫無防備的面容，幻化出勾踐那陰鷙冰冷的眼神，幻化出夫差自刎于姑蘇臺的慘烈景象……最終，定格在老師計然那雙洞悉世事的、蒼老而睿智的眼眸上。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老師臨終前沙啞而清晰的告誡：“蠡兒…天道忌盈…月滿則虧…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功成身退…天之道…”范蠡喃喃低語，眼中那翻騰的掙扎、憂慮、不甘，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鐵，瞬間冷卻、凝固，沉淀為一種穿透生死迷霧的絕對清明。一個決定，如同磐石般在他心中轟然落定！再無半分猶豫！
他快步走到書案前。案上，已鋪好一卷空白的素帛。他提起那支特制的紫毫筆，飽蘸濃墨。手腕懸停，凝神靜氣。落筆的瞬間，手腕沉穩(wěn)如山岳，筆走龍蛇，力透帛背！那并非辭藻華麗的謝恩表，亦非戀棧權(quán)位的乞留書，而是一封言辭懇切、邏輯清晰、卻字字透著決絕之意的《辭王書》：
臣蠡頓首百拜大王陛下：
臣本楚地布衣，蒙大王不棄，拔于草莽，委以腹心。二十載間，伴大王于石室，忍辱含垢；佐大王于會稽，臥薪嘗膽。賴祖宗庇佑，大王神武，將士用命，天意眷顧，終破強吳，雪會稽之恥。此誠大王之洪福，越國之大幸，臣何功之有？
今吳國既平，霸業(yè)已成。大王威加海內(nèi)，恩澤四方，此正勵精圖治、布德施仁、垂拱而天下治之時也。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昔者大王蒙塵，臣不敢惜身；今者大王安享尊榮，臣若再竊高位，貪戀權(quán)柄，是為不智！況臣才疏學(xué)淺，性喜散淡。運籌帷幄，或可效犬馬于一時；調(diào)和鼎鼐，實非臣之所長，亦非臣心之所愿。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古之常理，非獨大王也。臣每念伍員、文種（此名一出，筆鋒微頓）之才，思其結(jié)局，未嘗不惕然警懼，汗流浹背。臣非畏死，然螻蟻尚且貪生。臣愿效陶朱公故事，泛舟五湖，漁樵山水，了此殘生。此非負(fù)大王之恩，實乃全君臣之義，亦求心安之道也。
大王所賜府邸田產(chǎn)，臣寸縷不敢受，盡數(shù)封存，奉還國庫。唯腰間‘少伯’舊劍，乃臣師所遺，伴臣半生，乞大王恩準(zhǔn)攜去，睹物思人，以慰風(fēng)塵。
臨表涕零，不知所言。惟愿大王千秋萬代，永享安康！越國社稷，永固金湯！
臣范蠡，泣血再拜！
帛書一氣呵成，墨跡淋漓，字字如刀，句句泣血。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最直白的剖白、最清醒的認(rèn)知、最決絕的去意。寫完最后一個字，范蠡擲筆于案，如同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他凝視著帛上那力透紙背的字跡，眼神復(fù)雜，有解脫，有悲涼，更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他小心地吹干墨跡，將帛書卷起，用一根樸素的青色絲帶系好。
做完這一切，他并未停歇。迅速換上一身早已準(zhǔn)備好的、最尋常的葛布深衣，顏色灰暗，如同市井平民。他將那卷《辭王書》鄭重地置于書案最顯眼處。然后，他取下腰間那柄形影不離、古樸無華的青銅“少伯劍”，輕輕摩挲著冰冷的劍鞘，感受著上面老師計然刻下的、微凹的“守拙”二字銘文，眼神溫柔而堅定。他最后環(huán)視了一眼這奢華卻冰冷的囚籠，再無半分留戀，吹熄了案頭那盞孤燈。
黑暗瞬間吞噬了書房。范蠡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拉開厚重的木門。門外廊下，一個同樣身著粗布衣衫、背負(fù)簡單行囊的窈窕身影已在等候。是西施。她依舊素面朝天，月白色的粗布衣裙洗得發(fā)白，烏發(fā)僅用一根荊釵松松綰住，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那雙曾盛滿吳宮煙雨與哀愁的美眸，此刻在稀薄的星光下，卻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新生的微弱光芒。她沒有說話，只是對著范蠡，輕輕地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范蠡亦無言，只伸出手。西施冰涼而微顫的手指，輕輕放入了他的掌心。那微弱的溫度，卻勝過世間萬千暖爐。兩人目光交匯，在黑暗中讀懂了彼此眼中那份劫后余生的慶幸與奔向未知自由的決絕。
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連一絲腳步聲都未曾留下。兩道身影如同夜行的貍貓，借著府邸深處園林山石的陰影，熟稔地避開巡邏的衛(wèi)隊和沉睡的仆役，悄無聲息地潛行至后花園一處偏僻的角門。角門虛掩著，門外，一輛沒有任何標(biāo)識、由兩匹普通健騾拉著的青幔油壁小車靜靜停泊在濃重的夜色里，如同等待歸人的幽靈。車轅上，坐著那個氣息沉凝如磐石的身影——陳音。他如同最忠實的影子，早已安排好一切。
范蠡扶著西施迅速登上馬車。陳音低喝一聲，輕輕一抖韁繩。健騾邁開沉穩(wěn)的步伐，拉著小車，悄無聲息地滑入了姑蘇城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之中。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轆轆聲，迅速被無邊的夜色吞沒。那座象征著無上榮寵、也暗藏殺機的上將軍府，連同里面煊赫的富貴和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被他們決絕地拋在了身后，越來越遠(yuǎn)，最終消失在街巷的拐角處，如同從未存在過。
就在范蠡與西施的馬車悄然消失在姑蘇城深巷的同時，另一場關(guān)乎生死的暗流，正洶涌地?fù)湎蛟絿硪晃还Τ嫉母 ?/p>
文種府邸位于姑蘇城西，距離王宮不遠(yuǎn)。府邸規(guī)制宏大，門庭森嚴(yán)，彰顯著主人顯赫的地位。然而，此刻府內(nèi)氣氛卻帶著一種壓抑的沉重。白日里王庭盛宴的喧囂似乎還在耳邊，文種獨自坐在書房內(nèi)，面前攤著一卷竹簡，卻久久未曾翻動。燭火跳躍，映照著他緊鎖的眉頭和眼中揮之不去的憂慮。白日里范蠡婉拒相權(quán)、勾踐那微妙的眼神，都讓他心頭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他并非愚鈍，只是天性忠直，始終不愿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測那位自己傾盡心血輔佐了二十載的君王。
“范兄…你究竟看出了什么？”文種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案幾。他想起范蠡那封深夜送來的、墨跡淋漓的警示竹簡——“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那十二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頭，讓他坐立難安。
突然，一陣急促而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打破了書房的沉寂。心腹老管家?guī)缀跏堑仓鴽_了進(jìn)來，臉色煞白，呼吸急促，手中捧著一個毫不起眼的、用普通油布包裹的狹長木盒，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主…主公！”老管家聲音發(fā)顫，帶著極度的驚恐，“門…門縫里…塞進(jìn)來的！沒…沒人看見是誰！”
文種心頭猛地一跳，霍然站起！他一把抓過木盒，入手沉重冰涼。解開油布，打開木盒。里面沒有書信，沒有留言，只有一卷折疊整齊的素帛。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緩緩展開素帛。
燭光下，素帛中央，那方巨大、鮮紅、刺目、象征著越國至高無上王權(quán)的玄鳥朱砂璽印，如同剛剛噴濺的鮮血，赫然撞入他的眼簾！殷紅的朱砂在素白的底子上妖異無比，散發(fā)著冰冷而血腥的氣息！
“轟！”文種如遭雷擊，整個人瞬間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jié)！他死死盯著那方孤零零、空蕩蕩、卻又重逾萬鈞的璽印，瞳孔因極度的驚駭而驟然收縮！這無字之印，比任何詔書都更清晰、更冷酷地傳達(dá)著來自王座之上的意志——死亡！無聲的、不容置疑的死亡判決！
“啊…！”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抽氣聲從文種喉嚨里擠出。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燈架！青銅燈盞“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燈油潑濺，火焰瞬間熄滅！書房陷入一片濃重的黑暗！只有窗外透入的微光，隱約勾勒出文種僵立如石像的輪廓和他手中那張在黑暗中依舊仿佛散發(fā)著血光的素帛！
冰冷的絕望，如同無數(shù)條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