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鴟夷子皮隱齊地 耕于海畔成巨富
東海之濱，齊國地界。
咸腥而狂野的海風，如同無形的巨掌，日夜不息地拍打著這片名為“海畔”的荒僻灘涂。天空是亙古不變的、令人窒息的鉛灰色，厚重的云層低低壓著，仿佛隨時要塌陷下來，將這片苦咸之地徹底吞噬。陸地在這里似乎耗盡了最后的氣力，被無邊無際、躁動不安的灰藍色海水逼迫著，退縮成一條狹長而貧瘠的帶子。
舉目望去，是望不到邊際的灘涂。退潮時，它袒露出黑褐色的泥濘身軀，泥漿在稀薄的陽光下泛著令人不適的油光，其間遍布著嶙峋的礁石、被海水泡得發(fā)白腐朽的斷木，以及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海洋生物的殘骸，散發(fā)出濃烈刺鼻的腥腐氣息。灘涂上溝壑縱橫，是潮水反復(fù)沖刷的刻痕，積著渾濁的咸水洼，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幾叢稀稀拉拉、枯黃堅韌的堿蓬草（當?shù)厝朔Q“鹽蒿子”）和蘆葦，在強勁的海風中瘋狂搖曳，發(fā)出尖銳的嘶鳴，成為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掙扎著的生機。更遠處，零星散布著一些低矮歪斜的窩棚，多用粗糙的原木、蘆葦和曬得發(fā)黑的漁網(wǎng)搭建，簡陋得如同被海浪隨意拋上岸的垃圾，緊緊依附在稍高一點的土坡上，隨時準備在下一場風暴中解體。
這里，是齊國版圖上被遺忘的角落，是流放者、逃亡者、破產(chǎn)者和赤貧漁民的最終歸宿。土地是吝嗇的，海水是狂暴的，生活如同陷在泥沼中，沉重而絕望。
當那艘飽經(jīng)風浪、桐油剝落的烏篷船，如同疲憊的候鳥，終于在這片荒涼的海岸線找到一處勉強避風的淺灣停泊時，范蠡扶著船舷，踏上了這片黑褐色的泥濘。冰冷的、帶著濃重咸腥味的海風瞬間灌滿他的口鼻，吹得他單薄的葛布深衣緊貼在身上，獵獵作響。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沉靜地掃過這片蕭索到骨子里的景象：荒灘、破棚、鉛灰的天、咆哮的海。沒有一絲繁華，只有生存最原始、最粗糲的底色。
西施緊隨其后，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強勁的海風吹散了她的發(fā)髻，幾縷烏黑的發(fā)絲粘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她下意識地裹緊了同樣單薄的粗布外衣，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那雙曾傾倒吳宮的明眸，此刻盛滿了長途漂泊的疲憊和對眼前這無邊荒涼的茫然無措。這里與館娃宮的雕梁畫棟、太湖的煙波浩渺，如同天淵之別。她看著腳下深陷的淤泥，嗅著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腥腐氣息，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與無力感攫住了她。
“先生…夫人…”陳音最后一個下船，將纜繩牢牢系在一塊半埋于泥沙中的礁石上。他古銅色的臉上刻滿風霜，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空曠的灘涂和遠處那些歪斜的窩棚。“此地…便是‘海畔’了。”他的聲音帶著海風的粗糲，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即便對他這樣歷經(jīng)生死的死士而言，此地的荒涼也遠超預(yù)期。
范蠡深吸了一口咸腥刺骨的空氣，那氣息冰冷卻異常真實。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西施寫滿無措的臉上，落在陳音緊握刀柄的手上，最后投向這片廣袤而嚴酷的土地，唇角卻勾起一絲近乎釋然的弧度。
“甚好?！彼曇舨桓?，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呼嘯的風聲，“天高地闊，風勁海深。鴟夷子皮…便在此處安身了?！彼谝淮卧谀吧耐恋厣?，坦然說出了這個象征著徹底告別過往的名字——鴟夷子皮。那不再是謀士范蠡，而是一個需要在這片鹽堿地上重新扎根、掙扎求生的全新身份。
生存，是這片苦咸之地唯一的神祇。最初的安身之所，是陳音憑借過人的身手和僅剩的幾枚銅錢，從附近一個同樣窮困潦倒的老漁夫手中，“買”下的半間瀕臨倒塌的窩棚。與其說是窩棚，不如說是一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洞穴。傾斜的土墻布滿裂縫，屋頂是厚厚的、被海鹽浸透成灰黑色的蘆葦草苫，散發(fā)著濃重的霉味和魚腥氣。所謂“門”，不過是一塊用破漁網(wǎng)和草繩勉強固定的、歪歪扭扭的木板。棚內(nèi)低矮昏暗，地面是坑洼不平的硬土，墻角堆放著一些辨認不出原貌的破爛家什。海風無孔不入，從墻壁的縫隙、屋頂?shù)钠贫淬@進來，發(fā)出嗚咽般的怪響。
西施踏入這“新居”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霉味、魚腥和土腥的濁氣撲面而來。她下意識地掩住口鼻，身體微微晃了一下。范蠡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感覺到她指尖的冰涼和微微的顫抖。她沒有哭，也沒有抱怨，只是那雙美麗的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水汽，隨即被她用力地眨了眨，強壓下去。她默默地松開范蠡的手，開始用一塊同樣破舊的粗布，徒勞地擦拭著棚內(nèi)唯一一張三條腿的破木案——那第四只“腿”是用幾塊礁石墊起來的。
范蠡看在眼里，心頭如同被細針密密地刺著。他將目光投向棚外那片咆哮的灰藍大海，眼中沒有悲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他明白，任何對過往的眷戀和自憐，在這片土地上都是致命的奢侈。
“阿音，”他轉(zhuǎn)向正在用隨身短刀削砍樹枝、試圖加固那扇破門的陳音，聲音沉穩(wěn)，“明日潮退，隨我去灘上看看?！?/p>
“喏！”陳音頭也不抬，手下動作利落干脆。生存的本能早已磨平了他所有的情緒起伏。
食物，是懸在頭頂?shù)牡谝话牙?。帶來的干糧很快耗盡。范蠡脫下象征士人身份的寬袍大袖，換上老漁夫“賒”給他們（代價是日后幫忙修補漁網(wǎng)）的粗陋短褐，打著赤腳，褲腿高高卷過膝蓋，踏入冰冷刺骨、淤泥沒踝的灘涂。陳音緊隨其后，如同沉默的影子。
趕海，是這片土地上最卑微也最艱辛的生存方式。他們像最底層的漁民一樣，在落潮后裸露出的廣闊泥灘上，彎腰弓背，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每一寸濕漉漉的泥沙、每一處礁石的縫隙、每一個渾濁的水洼。手指被鋒利的貝殼邊緣割破，被咸澀的海水浸泡得腫脹發(fā)白；冰冷的泥漿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冰針，刺入腳踝和小腿；海風像刀子般刮過臉頰。尋找的目標是那些同樣卑微的生物：緩慢爬行的海螺（當?shù)胤Q“辣螺”、“香螺”），藏在石縫里揮舞小螯的螃蟹（多是瘦小的“沙蟹”、“石蟹”），偶爾能撬到吸附在礁石上的牡蠣（“海蠣子”），運氣好時，能在水洼里摸到一兩條擱淺掙扎的小魚。
收獲往往是微薄而苦澀的。小半簍螺蟹，幾條指頭長的海魚，便是數(shù)個小時在寒風中彎腰勞作的成果。西施則留在家中，學著用一口豁了邊的陶罐，就著拾來的枯枝敗草生火。濃煙常常嗆得她淚流滿面，白皙的手上很快添了幾處燙傷的紅痕。當那些帶著濃重海腥味的食物在破罐中翻滾，散發(fā)出難以言喻的氣味時，便是他們的一餐。最初的腥氣讓西施難以下咽，胃里翻江倒海，但她強迫自己一口口咽下去，臉色蒼白卻倔強。范蠡和陳音則默默咀嚼，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生物本身必須承受的重量。
然而，僅靠趕海拾貝，如同在沙灘上建塔，隨時會被下一波潮水沖垮。饑餓的陰影始終如影隨形。范蠡的目光，開始越過腳下冰冷的泥灘，投向那些在貧瘠土地上頑強生長的堿蓬草和蘆葦叢，投向遠處被海風塑造的、起伏的沙丘。他需要更穩(wěn)定、更有希望的活路。
土地，是農(nóng)耕民族刻在骨子里的信仰。范蠡用隨身攜帶的最后一點值錢之物——一枚溫潤的、刻有“計然”紋樣的古玉環(huán)，從本地一位小里正（相當于村長）手中，艱難地換來了海邊一片被所有人視為廢地的鹽堿灘涂。那地方地勢稍高，背靠一片稀疏的防風林（多是些歪脖子刺槐和耐鹽的檉柳），前方不遠便是灘涂。土地板結(jié)發(fā)白，一腳踩上去，硬邦邦的，表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鹽霜似的白色結(jié)晶，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稀疏枯黃的堿蓬草和幾株半死不活的野草，是這片土地上僅有的“綠色”。
當范蠡帶著陳音和西施，站在這片用一枚承載著過往智慧與情誼的玉環(huán)換來的“家業(yè)”前時，陳音眉頭緊鎖，古銅色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顯然認為這筆交易愚蠢至極。西施看著那片白茫茫、硬邦邦的土地，眼中也滿是茫然與不解。
“少伯…先生，”西施遲疑地開口，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飄忽，“這地…能種活東西嗎？”她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小撮土，那土粒干燥粗糲，帶著濃重的咸澀味。
范蠡卻彎腰抓起一把土，在掌心用力揉搓。那土硬得硌手，鹽分刺得皮膚生疼。他攤開手掌，看著掌紋里滲入的白色鹽粒，眼神卻異常明亮。
“能?！彼麛蒯斀罔F地說，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此土雖瘠，含鹽甚重，非五谷所宜。然天無絕人之路，地無無用之土?！彼ь^望向不遠處那片在風中起伏的沙丘，“阿音，明日隨我去伐些刺槐、檉柳枝來。阿施，你找些堅韌的草藤。”
開荒，是一場與貧瘠、鹽堿和狂風進行的漫長而殘酷的戰(zhàn)爭。沒有牛馬，沒有像樣的農(nóng)具。唯一的“利器”是陳音那把削鐵如泥的貼身短刀，以及范蠡不知從哪里找來的一把銹跡斑斑、豁了口的舊鐵鍬。
第一步是引水洗鹽。范蠡帶著陳音，如同愚公移山般，用那柄破鍬和雙手，在堅硬如石的鹽堿地上，一寸寸地挖掘著引水的溝渠。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褐，又被海風吹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鹽漬。手掌很快磨出血泡，血泡破裂，和泥土鹽粒混在一起，鉆心地疼。陳音沉默地揮舞著短刀，砍削著刺槐堅韌的枝條，用以加固溝渠的邊緣。西施則用采集來的堅韌草藤，仔細地將枝條捆綁結(jié)實。風沙時常迷眼，強勁的海風幾乎要將人刮倒。日復(fù)一日，兩條歪歪扭扭、卻頑強延伸向不遠處一條細小咸水溪的土溝，如同大地上的傷疤，逐漸成形。
第二步是深耕翻曬。這更為艱難。鹽堿板結(jié)層硬逾磚石。范蠡和陳音輪換著，用那柄豁口鐵鍬，高高舉起，再狠狠跺下！每一次下鍬，都伴隨著沉悶的撞擊聲和手臂劇烈的反震?；⒖谡鹆眩r血染紅了鍬柄。西施便默默地在一旁，將翻起的、帶著濃重鹽霜和堿殼的土塊用木棍敲碎、攤開，任由毒辣的日頭和猛烈的海風將其暴曬、風化。她的手掌也變得粗糙，指縫里嵌滿了洗不凈的黑泥。
最初的嘗試是苦澀的失敗。他們滿懷希望地撒下從里正那里賒來的、極其有限的粟種。然而，幼嫩的芽苗在貧瘠的鹽堿土中掙扎著探出頭，很快便被強烈的日照曬蔫，被海風摧折，更被土壤中過量的鹽堿“燒”得根莖發(fā)黑、枯萎?？粗瞧∈?、枯黃、最終徹底死去的幼苗，西施背過身去，肩膀無聲地聳動。陳音蹲在田埂上，狠狠一拳砸在堅硬的地面上，指節(jié)瞬間擦破。
范蠡站在那片象征著失敗的枯苗前，久久不語。海風吹亂他花白的鬢發(fā)，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燃燒著更為沉靜、更為執(zhí)拗的火焰。他沒有責備，沒有嘆息，只是俯下身，仔細地拔起一株枯死的幼苗，捏碎根部板結(jié)的土塊，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舌尖嘗了嘗那泥土的咸澀。
“鹽太重，水不足，土太板?！彼吐曌哉Z，如同最精密的匠人在分析一件殘損的器物，“需引更多活水，需深耕更深，需…尋耐鹽之物?！?/p>
他不再盲目追求糧食。目光轉(zhuǎn)向了那些在貧瘠鹽堿地上依舊能頑強生長的本地植物——堿蓬草（鹽蒿子）。他采集堿蓬草嫩葉嘗試食用，味道咸澀微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清香。他觀察到漁民偶爾也會采食。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
“阿施，阿音，”范蠡指著田邊頑強生長的一叢堿蓬草，“此物，便是轉(zhuǎn)機！”
他調(diào)整了策略。一部分土地繼續(xù)深翻暴曬，引水沖洗，耐心改良。另一部分，則被他用來嘗試種植這些看似無用的鹽蒿子。這一次，鹽蒿子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生命力。種子撒下不久，嫩綠的芽便頂開了板結(jié)的土壤，在咸澀的海風中茁壯生長，很快便連成一片悅目的新綠。它們不需要精耕細作，仿佛天生就屬于這片苦咸之地。
當?shù)谝徊鐗A蓬草長到尺余高，嫩葉肥厚時，范蠡小心地采摘下來。西施用海水仔細清洗，然后在范蠡的指導下，嘗試著用極少的粟米混合著堿蓬草嫩葉，加上一點從海邊撿來的小蝦米，熬煮成一鍋濃稠的、散發(fā)著奇異咸香的菜粥。
那一晚，在搖曳的昏暗油燈下，三人圍坐在那張三條腿的破木案旁。陶碗中是灰綠色的濃稠糊糊，散發(fā)著海腥與草葉混合的氣息。陳音端起碗，毫不猶豫地大口吞咽，粗糙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項任務(wù)。西施遲疑地用木勺舀起一點，送入口中。那陌生的、帶著濃重咸澀和微苦的口感讓她微微蹙眉，但緊隨其后的，是一種奇異的、屬于土地的清香和淡淡的鮮味。她小口小口地吃著，胃里終于有了踏實的飽脹感，驅(qū)散了長久以來的饑餓空虛。她抬起頭，看向范蠡，眼中第一次因為這簡陋的食物而有了微弱卻真實的光彩。
范蠡慢慢咀嚼著，感受著那粗糙的纖維滑過喉嚨，咸澀中帶著微甘。他環(huán)顧著這依舊破敗卻已有了生氣的窩棚，看著眼前這兩個在苦難中緊緊相依的同伴，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頭。這碗用鹽堿地上最卑微的植物熬成的粥，其滋味，遠勝過姑蘇臺最奢華的宴席。它意味著希望，意味著扎根，意味著鴟夷子皮在這片苦咸之地上，真正邁出了生存的第一步。他放下碗，目光越過低矮的棚門，投向遠處月光下泛著銀光的灘涂和深沉的大海，心中那盤關(guān)于未來的大棋，已悄然落下了第一顆堅實的棋子。
鹽蒿子粥穩(wěn)住了陣腳，但離“活得好”還差得遠。這片被遺忘的海畔，生存的邏輯赤裸而堅硬，如同礁石上附著的藤壺。范蠡深知，僅靠土里刨食，終難脫困。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躁動不安、蘊藏著無限財富與兇險的灰藍色大海。
漁獲，是海邊人家更重要的活命之源，也是更危險的搏命之途。范蠡需要一條船，一條真正能搏擊風浪的漁船。然而，一條新造的小舢板，在本地船匠那里是令人望而卻步的天價。他們傾其所有，加上陳音用一身蠻力幫人扛鹽包、修海堤換來的微薄銅錢，也只夠買回一堆堆放在海邊、散發(fā)著新鮮松木香氣的板材和幾捆結(jié)實的麻繩、漁網(wǎng)線。
造船，成了擺在三人面前又一道巨大的難關(guān)。沒有圖紙，沒有經(jīng)驗，只有范蠡腦海中那些在太湖泛舟、觀察吳越水師的模糊記憶，以及陳音過人的動手能力和一股子不服輸?shù)男U勁。
造船場，就設(shè)在窩棚不遠處的沙灘上。海風卷著沙粒，無情地抽打著他們的臉頰和手臂。范蠡成了“總工”，他用燒焦的樹枝在相對平整的沙灘上畫出歪歪扭扭的船型輪廓，標注著關(guān)鍵的尺寸和結(jié)構(gòu)要點。陳音則成了最得力的“匠人”，他揮舞著斧頭、鑿子、刨子（這些簡陋工具也是賒來的），按照范蠡的“圖紙”，將粗大的原木分解、修整成龍骨、肋骨和船板。木屑紛飛，汗水混著木屑粘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沉重的敲擊聲、木料摩擦的吱呀聲、陳音粗重的喘息聲，成了海邊最單調(diào)也最頑強的樂章。
西施也投入其中。她用那雙曾經(jīng)只撫弄琴弦、描畫蛾眉的手，吃力地搓捻著堅韌的麻線，再將它們編織成密實的繩索。手指很快被粗糙的麻線磨破，滲出血絲，又被海鹽和汗水蟄得生疼。她咬著唇，一聲不吭，只是將編好的繩索一圈圈整齊地盤好。她學會了熬制一種用魚鰾和樹膠混合的粘稠膠液，在范蠡的指點下，仔細地涂抹在船板的接縫處，再用木楔釘牢。海風將她柔順的長發(fā)吹得凌亂不堪，白皙的臉頰也曬得微微發(fā)紅，沾滿了木屑和膠漬，那雙眼睛里卻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而堅韌的光芒。她不再是需要被精心呵護的花朵，而是這艘承載著生存希望的小船上，一塊不可或缺的船板。
過程充滿了挫敗。船板拼接不嚴，海水從縫隙中滲出；船型不對稱，下水后歪歪扭扭；船帆升降不靈，被一陣稍大的海風就撕開了口子……每一次失敗都意味著返工，意味著汗水白流。有一次，剛剛成型的船體框架在漲潮時未能及時拖離，被洶涌的海浪拍打得險些散架，三人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奮力搶救，才保住了骨架。筋疲力盡地回到窩棚，陳音悶頭磨著他的短刀，西施默默處理著手臂上被木頭劃破的傷口。失敗像冰冷的海水，浸透了每個人的心。
范蠡坐在棚外一塊礁石上，望著黑暗中咆哮翻騰的大海，海風如刀。他沒有說話，只是長久地凝視著那片吞噬光明也孕育生機的深淵。失敗并未讓他氣餒，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種在絕境中尋找生路的韌勁。他想起計然老師講述過的“物性相克”、“順勢而為”的道理。造船，如同治國，需通盤考量，平衡取舍。
“龍骨還需加固，前舷要再削低三寸，吃水才穩(wěn)。船帆的索具要這樣改……”第二天，當?shù)谝豢|慘淡的晨光照亮狼藉的造船現(xiàn)場時，范蠡沙啞卻清晰的聲音再次響起。他蹲在沙灘上，用樹枝在濕沙上重新勾畫著，比劃著，眼神專注得如同在推演一場關(guān)乎生死的戰(zhàn)役。陳音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沙粒，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再次舉起了沉重的斧頭。西施默默地將熬好的魚鰾膠端了過來。
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失敗與修正，當那條被他們命名為“海鷂子”的小舢板，終于被三人合力從沙灘推入淺海，穩(wěn)穩(wěn)地漂浮在浪濤之上時，那一刻的狂喜，足以沖刷掉所有的艱辛。陳音第一個跳上船，笨拙卻有力地搖動船槳，“海鷂子”靈巧地劈開波浪，在近海劃出一道白色的水痕。范蠡站在齊腰深的海水中，海水冰冷刺骨，他的臉上卻綻放出如同孩童般純粹的笑容。西施站在岸邊，海風吹拂著她沾滿沙粒的裙裾，她看著在波光中起伏的小船，看著范蠡臉上久違的笑容，眼中也涌動著晶瑩的淚光，嘴角卻高高揚起。這艘由血汗、智慧與堅韌共同鑄就的小船，是他們駛向新生的第一艘方舟。
有了船，如同獵人有了獵槍。范蠡、陳音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出海捕魚。最初的收獲如同大海的吝嗇施舍，少得可憐，且充滿了危險。一次，他們駕著“海鷂子”追逐一小群洄游的鯔魚，不知不覺離岸已遠。鉛灰色的天空驟然變臉，狂風毫無征兆地卷起，烏云如同墨汁般潑灑下來，瞬間遮蔽了天光。平靜的海面瞬間沸騰，掀起數(shù)米高的巨浪！小山般的浪頭狠狠砸向小小的舢板，冰冷的海水兜頭澆下，船體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顛簸傾斜，仿佛隨時會被撕成碎片！
“抓緊！趴底！”陳音嘶聲大吼，古銅色的臉龐因用力而扭曲，他死死把住尾舵，試圖將船頭對準浪頭的方向。范蠡則緊緊抓住船舷，身體隨著劇烈的顛簸被拋起又落下，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又一個巨浪如山般壓來，船體猛地傾斜，幾乎要豎立起來！西施留在岸上遠遠望見這驚險一幕，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雙手死死捂住嘴，指甲掐進了掌心。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范蠡的目光死死盯住浪濤的走向，在船體被拋至浪尖的瞬間，他猛地朝陳音嘶吼：“左！打左滿舵！松帆索！” 這不是盲目的掙扎，而是基于對水流和船體重心瞬間變化的精確判斷！陳音毫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猛扳尾舵！同時松開了緊繃的主帆索！帆面瞬間失去力量，不再與狂風硬抗?！昂ｚ_子”借著浪濤的勢能和舵向的改變，如同被巨手猛地一推，險之又險地順著浪谷滑了出去，避開了被巨浪當頭拍碎的厄運！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海水擦著船舷轟然落下！
劫后余生，兩人渾身濕透，在狂風中劇烈地喘息，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后怕與慶幸。范蠡抹去臉上的海水，望向岸邊那個幾乎癱軟在地的纖細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大海的兇險，給了他當頭棒喝，也讓他更深刻地領(lǐng)悟到“敬畏”與“順勢”的真諦。
真正的轉(zhuǎn)機，來自范蠡對這片海域“物性”的洞察。他不再像本地漁民那樣，只在近海碰運氣或盲目追逐魚群。他每日記錄潮汐漲落的時間、海水的溫度變化、風向的轉(zhuǎn)換。他仔細觀察海鳥的飛行軌跡和集群地點，留意海面漂浮物的種類和流向。他甚至在退潮時，仔細研究灘涂上不同區(qū)域貝類、小蟹的分布和生長情況。
“阿音，你看，”一次退大潮時，范蠡指著遠處一片布滿礁石、水流相對平緩的洼地對陳音說，“此地水洼較深，退潮后仍有存水，且礁石縫隙眾多，背陰處有苔蘚滋生。我觀海鳥常在此盤旋啄食，且附近灘涂上螺貝個頭明顯較大、數(shù)量也多。此乃魚群喜藏身覓食之所?！?/p>
陳音將信將疑。次日，按照范蠡推算的潮汐時間，他們駕著“海鷂子”來到那片礁石區(qū)下網(wǎng)。當沉重的漁網(wǎng)被費力拖上船時，網(wǎng)中銀鱗跳躍的景象讓陳音瞪大了眼睛！網(wǎng)中不僅有常見的鯔魚、黃魚，還有幾條肥美的黑鯛（當?shù)胤Q“海鮒”）和不少大個頭的海蟹！收獲遠超平時！
“先生…神了！”陳音看著滿艙活蹦亂跳的魚獲，古板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近乎崇拜的震撼表情。這并非運氣，而是范蠡將昔日運籌帷幄、洞察天時地利的智慧，完美地用在了這方寸漁船之上。他洞悉了這片海域的“人和”——魚群活動的規(guī)律。
漁獲漸豐，生存的壓力稍緩。但范蠡的目光并未滿足于溫飽。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令人心痛的浪費：大量的漁獲因無法及時售出或保存而腐爛。本地漁民要么在灘涂邊賤賣給偶爾路過的行商，要么只能眼睜睜看著辛苦所得爛掉。而那些行商往往壓價極低，用幾斗粗糲的粟米或一小袋鹽巴，就能換走漁民一簍上好的鮮魚。
“此非長久之計?！狈扼粚﹃愐艉臀魇┱f，“貨棄于地，人受其困。需通有無，得其利?！?/p>
他開始了小心的嘗試。第一次，他親自挑著兩筐品相最好的海魚和幾簍肥美的海蟹，走了十幾里泥濘的灘涂路，來到最近的一個小鎮(zhèn)集市。他學著本地人的樣子，在喧囂的市集角落放下?lián)?。他并未像其他漁販那樣大聲吆喝，只是靜靜地將魚蟹擺得整整齊齊，用海水潑灑保持鮮亮。他那份不同于本地漁民的氣質(zhì)和沉靜的態(tài)度，反而吸引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這魚怎么賣？”一個穿著體面綢衫、管家模樣的人踱了過來，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
范蠡不卑不亢，報出了一個比行商收購價略高、卻又遠低于鎮(zhèn)上魚販零售價的價格。他清晰地說明這是剛離水不久的海魚，并指出魚鰓鮮紅、魚眼清亮等新鮮的標志。管家有些驚訝于他的條理，更被那實在的價格打動，爽快地買走了大半。
初試成功，范蠡并未止步。他很快發(fā)現(xiàn)，僅僅靠挑擔零售，不僅辛苦，效率也低。他需要建立更穩(wěn)定的渠道。他將目光投向了那些走街串巷、用生活必需品換取海貨的行商小販。
一日，一個推著獨輪車、車上放著幾袋粟米和幾罐粗鹽的行商來到海畔。他像往常一樣，用施舍般的口吻吆喝著，準備用最低廉的價格收走漁民的魚獲。漁民們圍攏過去，臉上帶著無奈和期盼。
范蠡走了過去，手里拎著兩條足有五六斤重的肥美黑鯛?！斑@位兄臺，”他聲音平和，“這兩條海鮒，換你一斗粟米，半罐鹽，如何？”這個價格，遠高于行商平時給出的價碼。
行商一愣，隨即嗤笑：“老哥，你怕是沒睡醒吧？一斗粟米半罐鹽？想得美！兩條魚，最多給你半斗粟米！”
范蠡也不惱，微微一笑，指著那兩條魚：“兄臺請看，此魚鱗光閃閃，鰓紅眼亮，離水不過兩個時辰，正是最鮮嫩之時。你推車去鎮(zhèn)上，一條這樣的海鮒，至少能賣這個數(shù)。”他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讓行商眼皮一跳的價格。“你只需給我一斗粟米半罐鹽，轉(zhuǎn)手便是翻倍的利。這買賣，誰虧誰賺？”
行商盯著范蠡，又仔細看了看那兩條確實品相極佳的魚，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他常年販運，自然知道范蠡所言不虛。鎮(zhèn)上富戶確實愿意為這等上好的鮮魚出高價。他臉上的倨傲收斂了，換上商人的精明算計：“話是這么說…可這路遠難行，萬一賣不掉…”
“兄臺是明白人?！狈扼淮驍嗨?，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海畔雖偏，然此等好貨，并非日日可得。若兄臺愿與鴟夷子皮做個長久買賣，我保證每日優(yōu)先供你上等漁獲，價格公道。你省了收劣貨的腳力，得了好貨的厚利，豈不兩便？”
這番話，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行商心中激起漣漪。他重新打量眼前這個自稱“鴟夷子皮”的男人，衣衫雖舊，氣度卻不凡，談吐條理清晰，直指利害。猶豫片刻，行商咬了咬牙：“好！就依你！一斗粟米半罐鹽，這兩條魚我要了！不過，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明日我再來，要有好貨！”
“一言為定?！狈扼晃⑿︻h首。
交易達成。當范蠡將換來的粟米和鹽交給西施時，周圍那些拿著少量漁獲、只換到一點點糧食的漁民，眼中充滿了驚訝和羨慕。他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辛苦捕撈的東西，可以值這么多！
很快，“鴟夷子皮”的名字和他“公道”、“識貨”、“有門路”的名聲，如同海風般在海畔的漁民窩棚間悄然傳開。越來越多的漁民愿意將漁獲優(yōu)先賣給范蠡。范蠡則嚴格把關(guān)，按質(zhì)論價，絕不欺瞞。他利用換來的粟米、鹽巴、布匹甚至一些工具，除了自家所需，更精明地用于周轉(zhuǎn)。他用鹽巴和工具去換取更遠處的山民手中的獸皮、山貨；用結(jié)實的麻布去換內(nèi)陸農(nóng)夫多余的糧食；甚至用一些精巧的貝殼、海螺，去換鎮(zhèn)上匠人制作的陶罐、木桶。他就像一個精密的樞紐，將海邊、山里、內(nèi)陸原本隔絕的零星需求連接起來，讓物品在交換中流動、增值。
財富，如同涓涓細流，開始在這片貧瘠的海畔，在鴟夷子皮那半間破窩棚的角落里，悄然匯聚。不再是王庭的金珠玉帛，而是實實在在、可以果腹御寒、可以換取更多生存資料的粟米、鹽巴、布匹、工具……一種扎根于泥土與海浪、依靠智慧和誠信積累的、踏實而充滿希望的力量，正在這片被遺忘的鹽堿地上頑強地生長。范蠡站在窩棚門口，看著遠處陳音駕著“海鷂子”滿載而歸，看著西施在屋后用新?lián)Q來的陶罐晾曬著鹽蒿子干菜，臉上露出了真正屬于鴟夷子皮的、平靜而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