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齊王聞賢欲拜相 散盡家財再遁形
東海之濱的“海畔”之地，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從貧瘠絕望的深淵里，緩慢而堅定地托舉了起來。荒涼依舊是它的底色，咸腥的海風(fēng)依舊日夜呼嘯，鉛灰色的天空依舊低垂，然而，一種蓬勃的、帶著汗水咸味與泥土腥氣的生機(jī)，正如同堿蓬草般，在這片苦咸的土壤里頑強(qiáng)地滋長、蔓延。
鴟夷子皮（范蠡）的名字，早已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初來乍到、在泥濘中掙扎求生的陌生符號。它成了一種信譽的象征，一種希望的燈塔，在這片被遺忘的角落熠熠生輝。
沿著海岸線向東西兩側(cè)延伸，視線所及之處，景象已大為改觀。當(dāng)年那片被所有人視為廢地的鹽堿灘涂，如今被縱橫交錯的溝渠切割成一塊塊整齊的田畦。溝渠里流淌著從上游引來的、經(jīng)過沉淀的微甜溪水，日夜不息地沖刷著土地深處的鹽堿。大片經(jīng)過精心改良的土地上，不再是白茫茫的鹽霜，而是鋪展著令人心安的翠綠。茁壯的粟米在改良后的土壤中拔節(jié)抽穗，沉甸甸的穗子在風(fēng)中謙遜地低垂，金黃的色澤在鉛灰的天幕下顯得格外溫暖而珍貴。另一部分田地里，則是連片深綠、莖葉肥厚的鹽蒿子（堿蓬草），它們?nèi)缤艺\的衛(wèi)士，守護(hù)著這片土地最后的鹽堿防線，同時為人們提供著不可或缺的綠葉和種子。
靠近防風(fēng)林的緩坡上，幾座嶄新的、堅固的夯土院落取代了昔日歪斜的窩棚。院墻用海邊特有的貝殼混合黏土夯筑而成，泛著淡淡的灰白色，既能抵御海風(fēng)鹽蝕，又帶著海濱特有的粗獷印記。屋頂覆蓋著厚實、整齊的蘆葦草苫，壓著防風(fēng)用的石塊和漁網(wǎng)。院門是厚實的松木板，雖無雕飾，卻透著踏實的安全感。院落里，晾曬著成串的魚干、海米，堆放著成捆的鹽蒿子干菜，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屬于收獲的復(fù)雜氣息——陽光、鹽分、海腥與植物的清香交織在一起。
海邊那片曾是造船場的沙灘，如今成了一個繁忙的小型漁港。一字排開的，不再是孤零零的“海鷂子”，而是大小七八條堅固的漁船。船體線條流暢，桐油漆面在海水沖刷下閃閃發(fā)亮。船頭船尾，醒目的“鴟夷”標(biāo)記宣示著它們共同的歸屬。這些船，是鴟夷子皮用最初的積累和信譽，或出資新造，或幫助漁民改造加固后納入麾下的成果。每日清晨，當(dāng)?shù)谝豢|慘淡的晨光刺破云層，這些“鴟夷”船便在經(jīng)驗豐富的船老大指揮下，揚帆出海。他們不再盲目碰運氣，而是按照鴟夷子皮根據(jù)潮汐、海流、魚汛精心繪制的“漁圖”，駛向最有可能豐收的海域。傍晚時分，漁船歸港，卸下滿艙銀鱗跳躍的鮮魚海貨，碼頭上頓時人聲鼎沸，一片繁忙景象。
碼頭附近，幾間同樣用貝殼土夯筑的寬敞庫房拔地而起。這是整個“海畔”運轉(zhuǎn)的核心樞紐——鴟夷商棧。庫房里，分門別類地堆放著從海上捕獲的各種魚獲（鮮魚、腌制魚、魚干、蝦蟹），從田地里收獲的粟米、鹽蒿子及其加工品（干菜、草籽粉），還有從更遠(yuǎn)處的山民手中換來的獸皮、山貨（藥材、干果），以及從內(nèi)陸農(nóng)夫那里采購的糧食、麻布、陶器等生活必需品?？諝庵谢旌现Ｐ?、谷物、皮革、草藥等種種氣息，濃郁得幾乎化不開。
商棧門口，從早到晚都排著隊。有本地的漁民，肩挑手提著自己捕撈的海鮮，等著按照鴟夷商棧定下的、遠(yuǎn)高于昔日行商的公道價格換取現(xiàn)錢或所需物資；有附近的山民，趕著馱滿獸皮和山貨的毛驢，希望能換到海鹽和結(jié)實的漁網(wǎng)；也有內(nèi)陸來的小行商，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車上載著糧食和布匹，目光熱切地搜尋著能帶回內(nèi)陸賺取差價的稀罕海貨。鴟夷子皮雇傭的幾位賬房先生和伙計，在柜臺后忙得不可開交，算盤珠子的噼啪聲、高聲報價議價聲、點驗貨物的吆喝聲，交織成一曲充滿活力與希望的市井交響。
鴟夷子皮本人，則常常出現(xiàn)在商棧的后院，或是在田埂地頭巡視。他依舊穿著樸素的葛布深衣，打著綁腿，腳踩草鞋，皮膚被海風(fēng)和陽光染成了健康的古銅色，額頭上刻著風(fēng)霜的痕跡，鬢角也已染上霜華。然而，那雙眼睛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銳利、充滿力量。他不再是那個需要親自下海搏命、躬耕鹽堿地的流亡者，而是這片土地上當(dāng)之無愧的靈魂人物。他查看粟米的長勢，捻起一顆飽滿的谷粒放入口中咀嚼；他檢查新收的漁獲，用手指按壓魚身判斷新鮮程度；他與前來交易的漁民、山民、行商隨意攀談，了解各地的收成、物價、道路狀況。他傾聽他們的困難，也分享自己的經(jīng)驗。他的話語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穿透力，一個簡單的建議，往往能讓對方茅塞頓開。人們尊敬地稱他“鴟夷公”，這稱呼里飽含著信任、感激與發(fā)自內(nèi)心的擁戴。
財富，如同不斷上漲的潮水，在鴟夷商棧的庫房中悄然積累。不再是零散的銅錢，而是成箱的齊刀幣（齊國貨幣），沉甸甸地堆放在特制的、防火防潮的厚木箱里。庫房中囤積的貨物，其價值更是難以估量。西施也不再是那個面對破窩棚茫然無措的柔弱女子。她掌管著內(nèi)宅的鑰匙，調(diào)度著日益增多的仆役。她的衣著依舊素凈，發(fā)髻只用一根簡單的玉簪綰住，但那從容的氣度，指揮若定的風(fēng)范，已隱隱顯露出女主人的威儀。她會在后院帶著女眷晾曬鹽蒿子、腌制魚干，也會在燈下核對商棧的細(xì)賬，手指在算籌間靈活撥動，眼神專注而明亮。偶爾，她會在清晨或黃昏，獨自走到離院落稍遠(yuǎn)的海邊，望著那浩渺無垠的波濤，聽著那永不止息的海潮聲，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寧靜而滿足的微笑。這片曾經(jīng)讓她恐懼的苦咸之地，如今已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港灣。
鴟夷子皮的財富與賢名，如同海風(fēng)裹挾的種子，早已超越了“海畔”這片狹小的鹽堿地，悄然在更廣闊的齊國土地上生根發(fā)芽。他的商隊，掛著醒目的“鴟夷”商旗，沿著新修的、連接海濱與內(nèi)陸的簡易商道，將上等的海鹽、肥美的咸魚、獨特的鹽蒿子干菜、堅韌的漁網(wǎng)、甚至還有經(jīng)過改良、適合鹽堿地種植的粟種，源源不斷地運往齊國的內(nèi)陸城鎮(zhèn)。這些來自“海畔”的貨物，以其優(yōu)良的品質(zhì)和相對公道的價格，迅速贏得了口碑。
關(guān)于“鴟夷公”的傳奇故事，也隨之在齊國的市井鄉(xiāng)間流傳開來。有人說他本是流落至此的貴族，身懷點石成金的秘術(shù)；有人說他精通天象海情，能號令魚群，讓貧瘠之地長出金黃的粟米；更有人說他仁厚如海，對貧苦漁民、山民從不欺壓，反而傾囊相助，帶領(lǐng)一方百姓從赤貧走向富足。這些傳聞，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漣漪不斷擴(kuò)散，最終不可避免地，蕩入了齊國的心臟——臨淄城那巍峨高聳的宮墻之內(nèi)。
臨淄，齊國都城。
宮闕連云，飛檐斗拱，金碧輝煌。寬闊的御道以青石板鋪就，平整如鏡。道路兩旁，甲胄鮮明的禁衛(wèi)軍如同銅澆鐵鑄的雕像，肅立無聲?？諝庵袕浡F香料焚燒的氤氳氣息，混合著一種無形的、屬于權(quán)力巔峰的沉重威壓。
齊王田常（注：此處依提綱設(shè)定，實為田氏代齊后的重要權(quán)臣或君主象征）斜倚在鋪著名貴兕皮的軟榻上，身上寬松的錦袍用金線繡著繁復(fù)的云紋。他正值盛年，面容方正，下頜蓄著修剪精致的短須，眼神銳利而深沉，帶著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審視與掌控欲。幾個身著輕薄紗衣、體態(tài)曼妙的宮女，正用纖纖玉指為他輕輕捶打著腿腳。殿內(nèi)一角，鎏金博山爐中裊裊升起的青煙，模糊了殿柱上蟠龍的金鱗。
一名身著深紫色官袍、氣質(zhì)儒雅的大夫（諫議大夫田和）躬身立于階下，雙手捧著一卷簡牘，聲音清晰而恭謹(jǐn)?shù)胤A報著：“……大王，臣奉旨巡查沿海鹽鐵漁政，于東?！Ｅ稀?，見一奇觀。彼處本為斥鹵荒灘，鳥獸絕跡，民多流徙。然近年間，竟成富庶之區(qū)！田疇井然，粟穗垂金；漁港繁忙，千帆競發(fā)；商賈云集，貨殖流通。更奇者，主持其事者，乃一自稱‘鴟夷子皮’之人……”
田常原本微闔的雙眼緩緩睜開，銳利的目光投向階下的田和：“鴟夷子皮？何方神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回大王，”田和微微抬頭，眼中閃爍著驚嘆與推崇的光芒，“此人來歷成謎，然其才學(xué)韜略，實乃臣平生僅見！其治鹽堿，引水洗地，深耕細(xì)作，化不毛為沃土；其理漁政，觀天象，察海流，制‘漁圖’，使?jié)O民收成倍增；其通商賈，立‘鴟夷商棧’，以信為本，以利惠民，貨通沿海、山林、內(nèi)陸，物價平而民無怨。更難得者，此人心懷仁德，扶危濟(jì)困，于‘海畔’之地，百姓皆感其恩，視若父母！臣觀其行事，深諳治國富民之道，其才其德，遠(yuǎn)勝朝中諸多尸位素餐之輩！實乃經(jīng)天緯地之大才，隱于海濱，實為齊國之大憾！”
“哦？”田常的眉頭微微挑起，身體前傾了幾分，顯然被勾起了濃厚的興趣。一個能將荒蕪海濱治理得如此富庶井然的奇才，其價值遠(yuǎn)勝十萬雄兵?！盎}堿為沃土…貨通四方…深諳治國富民之道…”他低聲重復(fù)著田和話語中的關(guān)鍵詞，眼中精光閃動，“此人現(xiàn)在何處？”
“仍在海畔主持其業(yè)?！碧锖凸淼?。
田常的手指在柔軟的兕皮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沉吟片刻，目光掃過殿內(nèi)奢華的陳設(shè)，最終落在階下恭敬肅立的田和身上，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如此大賢，豈可久困于海濱一隅？埋沒于魚鹽瑣事？此乃天賜賢才于寡人，助我齊國霸業(yè)也！”他猛地坐直身體，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擬旨！賜鴟夷子皮黃金百鎰，白玉璧一雙，東海明珠十斛！命其即刻收拾行裝，隨使入朝！寡人要親授相印，委以國政！讓這經(jīng)世之才，為齊國，為寡人，一展宏圖！”
“大王圣明！”田和臉上露出欣喜之色，深深拜服下去。殿內(nèi)侍立的宮女內(nèi)侍，也齊刷刷地躬身，高呼萬歲。黃金、白玉、明珠的耀眼光芒，似乎已將這“鴟夷子皮”的未來，與齊國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緊緊捆綁在了一起。
當(dāng)那支由華麗車駕、威武騎士、滿載賞賜的箱籠組成的、浩浩蕩蕩的王室使團(tuán)，如同一條披著金鱗的巨蟒，沿著新修的商道，一路招搖地抵達(dá)“海畔”時，整個海濱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動。
車輪碾過平整的土路，卷起淡淡的煙塵。騎士身著锃亮的皮甲，腰挎長劍，神情肅穆，目不斜視。裝載賞賜的箱籠包裹著明黃色的綢緞，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金光。隊伍最前方，是諫議大夫田和本人，他身著代表王室威嚴(yán)的深紫色官袍，手持金燦燦的詔書卷軸，氣度雍容，不怒自威。使團(tuán)并未直接闖入鴟夷商棧，而是在商棧外那片相對開闊的空地上，整齊列隊，擺開了最隆重的儀仗。
鼓樂齊鳴！悠揚莊重的宮廷雅樂驟然響起，穿透了海風(fēng)的呼嘯，回蕩在碼頭、田埂和院落之間。所有正在勞作的人們——晾曬魚干的漁民、搬運貨物的腳夫、田中除草的農(nóng)人、商棧里算賬的伙計——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愕地望向這支突然降臨的、與這片粗獷海濱格格不入的華麗隊伍。他們被那威嚴(yán)的儀仗、那耀眼的賞賜、那從未聽過的莊重樂聲所震懾，不由自主地放下工具，惶恐不安地跪伏在地，額頭緊緊貼著溫?zé)岬耐恋?，連大氣都不敢喘。整個“海畔”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只剩下海浪的嗚咽和王室鼓樂的喧囂在空氣中對抗。
鴟夷商棧厚重的大門緩緩開啟。鴟夷子皮（范蠡）緩步走出。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葛布深衣，腳上是沾著泥點的草鞋。海風(fēng)和陽光在他臉上刻下的溝壑依舊清晰，鬢角的霜華在陽光下分外顯眼。他身后跟著西施和陳音。西施換上了一身相對整潔的素色衣裙，發(fā)髻也梳理得一絲不茍，但臉上那抹揮之不去的蒼白和眼中深藏的憂慮，卻無法掩飾。陳音則如同最忠誠的磐石，落后半步，古銅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按在腰間短刀刀柄上的手，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范蠡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金碧輝煌的車駕、肅立的甲士、耀眼的箱籠，最終落在手持詔書、面帶矜持微笑的田和身上。他的眼神如同深潭，無波無瀾，既無受寵若驚的惶恐，也無憤懣不平的抵觸，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近乎悲憫的沉靜。
“海畔草民鴟夷子皮，恭迎天使。”范蠡上前幾步，對著田和的方向，深深一揖，姿態(tài)無可挑剔，聲音沉穩(wěn)有力。
田和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心中卻暗自驚訝于眼前這位“海濱奇人”的鎮(zhèn)定氣度。他展開手中那卷以明黃錦緞為底、用朱砂書寫、加蓋著齊國玉璽的詔書，清了清嗓子，用抑揚頓挫、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高聲宣讀：
“齊王詔曰：朕聞東海之濱，有賢士鴟夷子皮者，懷瑾握瑜，匿影藏形?；恹u為膏腴，起凋敝于海濱；通有無于山海，惠黎庶于一方。其才堪經(jīng)國，德足范世。朕思賢若渴，求才如饑。特賜黃金百鎰，白玉璧一雙，東海明珠十斛，旌表其功！命爾鴟夷子皮，即刻奉詔入朝！寡人虛左以待，將以國相之位委之，共襄齊國霸業(yè)！欽此！”
詔書宣讀完畢，田和的聲音在空曠的海灘上回蕩，余音裊裊。跪伏在地的漁民、農(nóng)人們聽得懵懂，卻也明白了中心意思——他們的“鴟夷公”被大王看中了，要當(dāng)大官了！巨大的震驚過后，人群中開始響起壓抑不住的、帶著難以置信的興奮和與有榮焉的竊竊私語。
“鴟夷公…要當(dāng)國相了？”
“天爺！國相！那可是比天還大的官！”
“咱們海畔…出真龍了！”
“鴟夷公發(fā)達(dá)了！咱們…咱們是不是也要跟著沾光？”
無數(shù)道混雜著敬畏、羨慕、期盼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般聚焦在范蠡身上。幾個侍從抬著沉重的金箱、捧著晶瑩剔透的白玉璧、端出盛放著渾圓碩大、光華流轉(zhuǎn)的東海明珠的錦盒，恭敬地呈送到范蠡面前。那黃金的光芒、白玉的溫潤、明珠的璀璨，與范蠡身上樸素的葛衣、腳下的泥點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比。
田和微笑著，等待著這位海濱奇人感激涕零、跪拜謝恩，然后欣然隨他踏上通往權(quán)力巔峰的金光大道。
范蠡的目光在那象征著無上榮寵的賞賜上輕輕掠過，如同看幾塊尋常的礁石。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只是再次對著田和，深深一揖，聲音清晰而平靜地響起，穿透了所有的喧囂與期盼：
“大王天恩浩蕩，垂青草莽，賜以重寶，委以國相。鴟夷子皮，誠惶誠恐，感激涕零。”他的開場白無可挑剔，帶著應(yīng)有的恭敬。
田和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然而，范蠡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然，”范蠡微微一頓，抬起頭，目光坦然迎向田和錯愕的眼神，語氣沉靜而堅定，“臣本海濱鄙夫，粗通漁鹽稼穡之末技，僥幸得天之助，鄰里相幫，方于海畔之地略有所成。此乃微末小術(shù)，安敢妄稱經(jīng)國大才？治國理政，調(diào)和鼎鼐，經(jīng)緯萬端，非臣之智所能及，亦非臣之性所愿為也?！?/p>
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跪伏在地、臉上寫滿期盼的熟悉面孔，掃過遠(yuǎn)處金黃的粟田、繁忙的碼頭、堅固的院落，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與決絕：“況臣生于斯，長于斯（雖然是謊言，卻無比自然），海畔雖僻，乃臣心安之所；魚鹽雖賤，乃臣力作所得。臣性喜散淡，不慕榮華，唯愿守此一方水土，終老于波濤之側(cè)，漁樵之間。懇請?zhí)焓够胤A大王，恕臣不識抬舉，難奉詔命。大王所賜重寶，臣寸縷不敢受，請?zhí)焓乖飵Щ?，奉還國庫?！?/p>
死寂！
絕對的死寂！
仿佛連呼嘯的海風(fēng)都在這一刻停滯了。跪在地上的漁民農(nóng)人們，臉上的興奮瞬間褪去，被巨大的震驚和茫然取代，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他們無法理解，他們的“鴟夷公”為何要拒絕這如同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步登天的潑天富貴？那可是國相?。∈悄茏屗麄兯腥硕几u犬升天的國相?。?/p>
田和的臉色由錯愕轉(zhuǎn)為驚詫，再由驚詫轉(zhuǎn)為鐵青！他握著詔書的手微微顫抖，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怒火和一種被嚴(yán)重冒犯的羞辱感！他奉王命，攜重寶，跋涉而來，竟被一個海濱野夫如此干脆、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絕了？這簡直是藐視王權(quán)！
“鴟夷子皮！”田和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意和上位者的威壓，“你可知抗旨不遵，是何等大罪？！大王愛才之心，天地可鑒！此乃光宗耀祖、澤被蒼生之良機(jī)！豈容你以‘性喜散淡’這等托詞輕慢推諉？！速速收拾行裝，隨本官回朝復(fù)命！莫要自誤！”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鋼鞭，抽打在寂靜的空氣里。
跪伏的人群中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和恐懼的抽氣聲。
范蠡卻依舊挺直著脊梁，如同海邊的礁石，任憑風(fēng)浪沖擊，巋然不動。他迎著田和凌厲的目光，再次深深一揖，姿態(tài)謙卑，語氣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天使息怒。非臣抗命，實乃才疏德薄，不堪重任，恐有負(fù)大王殷殷期許，亦誤齊國社稷。此心可昭日月，絕無半分輕慢之意。請?zhí)焓姑鞑??！彼D了頓，目光掃過那些惶恐不安的鄉(xiāng)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沉重，“至于大王所賜…鴟夷子皮寸功未立，安敢受此重賞？無功受祿，寢食難安。請?zhí)焓箘?wù)必帶回?！?/p>
田和看著眼前這個油鹽不進(jìn)、軟硬不吃的老者，胸中怒火翻騰，卻又一時語塞。對方態(tài)度恭謹(jǐn)，言辭懇切，句句在理，讓他一時竟找不到發(fā)作的由頭。他臉色鐵青，死死盯著范蠡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懼色的眼眸，最終，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冷哼：“好！好一個鴟夷子皮！本官定將你今日之言，一字不漏，回稟大王！望你好自為之！”他猛地一甩袍袖，轉(zhuǎn)身厲喝：“回城！”
鼓樂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甲胄碰撞的鏗鏘和車馬調(diào)頭的嘈雜。那象征著無上榮寵的黃金、白玉、明珠，在無數(shù)道復(fù)雜目光的注視下，被重新抬上車駕。華麗的王室使團(tuán)，來時如何氣勢洶洶，去時便如何灰頭土臉，卷起一陣煙塵，沿著來路悻悻而去，將一片死寂和巨大的問號留在了海畔的灘涂之上。
直到使團(tuán)隊伍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跪伏在地的人們才如夢初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他們望向依舊佇立在商棧門口、面色沉靜的鴟夷子皮，眼神中充滿了困惑、不解，甚至隱隱的埋怨。
“鴟夷公…您…您這是何苦啊？”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漁民顫巍巍地站起身，老淚縱橫，“那是國相啊…您當(dāng)了國相…咱們…咱們海畔的人…不也跟著光宗耀祖…過上好日子了嗎？”
“是啊鴟夷公！大王這么看重您…您…您怎么能…”一個年輕力壯的漁夫也忍不住開口，語氣里滿是惋惜和不解。
西施擔(dān)憂地看向范蠡，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陳音則上前一步，銳利的目光掃過眾人，帶著無聲的警告，人群的議論聲頓時小了下去。
范蠡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一張張熟悉而淳樸、此刻卻寫滿困惑和失望的臉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咸腥氣息的空氣，那氣息依舊熟悉，卻仿佛摻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他沒有解釋，沒有安撫，只是對著眾人，平靜而清晰地說了幾句話，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黃金白玉，填不飽肚子；高官厚祿，換不來心安。海畔的日子，是咱們一鍬一鋤、一網(wǎng)一船掙出來的，踏實?！彼D了頓，目光望向遠(yuǎn)處蔚藍(lán)的大海，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蒼涼，“廟堂之高，非福地；君王之側(cè)，如履薄冰。鴟夷子皮，只愿與諸位鄉(xiāng)親，守著這片海，這塊地，過個安生日子。”
說完，他不再理會眾人復(fù)雜的反應(yīng)，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回了商棧那扇厚重的木門之內(nèi)。門在他身后緩緩合上，隔絕了外面驚疑不定的目光和海風(fēng)的喧囂。門內(nèi)，是堆積如山的貨物，是象征著財富的齊刀幣，是苦心經(jīng)營數(shù)載才打下的堅實基業(yè)。然而，范蠡的臉上，卻無半分輕松。他走到窗前，望著使團(tuán)離去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齊王的征召，如同懸頂?shù)睦麆Γm暫時退去，但那無形的殺機(jī)和貪婪的目光，已然鎖定了這片他親手建立的家園。他知道，拒絕的代價，絕不會如此輕易了結(jié)。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正在臨淄城的宮闕深處醞釀。鴟夷子皮的平靜日子，結(jié)束了。他必須做出抉擇。
王室使團(tuán)的鎩羽而歸，如同在臨淄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塊巨石。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在齊國的朝堂上下、市井坊間傳開，引發(fā)了巨大的震動和議論的狂潮。
“什么？那鴟夷子皮竟敢拒絕大王拜相？！”
“豈止拒絕！連黃金百鎰、白玉明珠都原封不動退回來了！”
“狂妄！簡直狂妄至極！藐視君上，該當(dāng)何罪？”
“此人莫非得了失心瘋？潑天的富貴不要，偏要守在海邊聞魚腥？”
“哼！我看是沽名釣譽，故作清高！想以此抬高身價，待價而沽吧？”
“非也非也！我聽聞此人在海畔深得民心，富甲一方，或許…真如他所言，只愿做個逍遙富家翁？”
“逍遙富家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王看中的人，豈容他逍遙自在？”
朝堂之上，更是暗流洶涌。諫議大夫田和將鴟夷子皮拒絕的經(jīng)過添油加醋地稟報后，齊王田常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有緊抿的嘴唇和握著王座扶手、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泄露了他內(nèi)心洶涌的怒火和一種被嚴(yán)重冒犯的屈辱感。他田常，齊國的主宰，竟被一個海濱野夫如此干脆地拒絕了？這無異于當(dāng)眾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
“不識抬舉！”田常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冰冷刺骨，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讓階下的群臣無不噤若寒蟬，“寡人以國士之禮待他，賜以重寶，許以相位，此乃曠古未有的恩典！鴟夷子皮…他竟敢…竟敢…” 他胸膛劇烈起伏，后面的話竟因極度的憤怒而一時哽住。
“大王息怒！”一名素來以阿諛著稱的近臣立刻出列，義憤填膺地高聲道，“鴟夷子皮抗旨不遵，藐視君威，實乃大逆不道！臣請大王即刻下詔，命當(dāng)?shù)乜な匕l(fā)兵，將其鎖拿入京，治以重罪！以儆效尤！否則，王權(quán)威嚴(yán)何在？！”
“臣附議！”
“臣也附議！此風(fēng)斷不可長！”
幾個依附于權(quán)臣的官員紛紛出言附和，大殿內(nèi)一時間充滿了喊打喊殺之聲。鴟夷子皮的拒絕，在他們看來，不僅是對王權(quán)的挑戰(zhàn)，更是對他們這些“正統(tǒng)”朝臣地位的一種無形威脅和嘲弄。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激憤。朝班中，幾位須發(fā)皆白、神情沉穩(wěn)的老臣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位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太傅高傒，緩緩出列，對著盛怒中的齊王深深一揖，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分量：
“大王，老臣有言，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田常強(qiáng)壓怒火，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講！”
高傒捋了捋雪白的長須，慢條斯理地說道：“鴟夷子皮抗命，固然有罪。然其理由，亦非全然無理。其一，他自言才疏，不堪相位，此或為謙辭，然觀其行止，確為務(wù)實之人，或真無心廟堂紛爭。其二，其拒受重賞，言‘無功不受祿’，此乃古君子之風(fēng)，非貪婪之輩可比。其三，亦是老臣以為最緊要者，”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中群臣，“鴟夷子皮于海畔之地，化荒灘為富土，聚流民而安之，貨殖流通，惠及一方。其賢名仁德，深入民心。若驟然以兵威加之，強(qiáng)行鎖拿，恐非但不能顯大王之威，反易激起海畔民怨，落得個‘強(qiáng)征賢良’、‘以勢壓人’的惡名，有損大王圣德?。 ?/p>
高傒的話，如同冰水澆入沸油，讓殿內(nèi)激憤的氣氛為之一滯。那些喊打喊殺的官員一時語塞。田常臉上的怒容也微微一滯，眉頭緊鎖起來。他并非昏聵之君，高傒所言，確實點中了他的顧慮。鴟夷子皮的名聲太好了，強(qiáng)行抓人，輿論上對他極為不利。
另一位老臣也出言附和：“太傅所言極是。大王愛才之心，天下皆知。鴟夷子皮一時愚頑，不識天恩。大王何妨再施恩澤？不若遣一德高望重之使臣，攜大王親筆書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陳說利害。許以更高之爵，更厚之祿，允其攜家眷部屬一同入朝，共享富貴。如此，既顯大王求賢若渴之誠，寬宏大量之德，亦給鴟夷子皮一個臺階。若其再拒…則天下人皆知是其負(fù)大王，而非大王負(fù)賢才，屆時再行國法，亦無人能置喙矣！”
這番“先禮后兵”、“軟硬兼施”的諫言，顯然更符合田常的心意。他陰沉的目光在殿中掃視一圈，最終緩緩點了點頭，眼中的怒火被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危險的算計所取代。
“準(zhǔn)卿所奏！”田常的聲音恢復(fù)了帝王的威嚴(yán)與冰冷，“擬旨！加封鴟夷子皮為‘東海君’，食邑千戶！賜紫金冠、蟒袍玉帶！命太傅高傒為欽差，持寡人親筆書信，再赴海畔！務(wù)必將寡人求賢之意，殷殷之情，詳加轉(zhuǎn)達(dá)！若鴟夷子皮仍執(zhí)迷不悟…”他冷哼一聲，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殺意，已讓殿中溫度驟降。
“老臣…遵旨！”高傒深深一躬，心中卻暗自嘆息。這第二次征召，表面是更大的恩寵，實則是最后通牒。鴟夷子皮，已無退路。
當(dāng)太傅高傒的車駕，帶著比上一次更為煊赫的儀仗和更為沉重的封賞（象征君侯之尊的紫金冠、繡著四爪金蟒的朱紅蟒袍、玉帶、以及象征著千戶食邑的巨大金冊），再次抵達(dá)海畔鴟夷商棧時，整個海濱的氣氛已截然不同。
沒有上一次的震驚與茫然，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漁民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眼神中充滿了憂慮和恐懼。他們知道，他們的“鴟夷公”上次拒絕了王命，這次大王派來了地位更高的老大人，還帶來了更加嚇人的賞賜。這意味著什么，連最遲鈍的人也心知肚明。
高傒并未擺出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這位三朝元老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眼神睿智而平和。他拒絕了田和上次那種在空地上宣讀詔書的做法，而是請鴟夷子皮在商棧內(nèi)一間相對安靜的偏廳相見。
廳內(nèi)陳設(shè)簡單，只有幾張硬木椅子和一張粗木方桌。高傒與范蠡相對而坐，中間隔著那張方桌。桌面上，擺放著那頂在燈光下流光溢彩、象征著無上尊榮的紫金冠，那件華貴得刺眼的朱紅蟒袍，那條溫潤無瑕的玉帶，以及那卷沉重得仿佛能壓垮人心的食邑金冊。
“鴟夷先生，”高傒的聲音溫和，如同一位敦厚長者，“老夫高傒，奉王命而來。大王聞先生上次婉拒，非但未有嗔怪，反深贊先生高風(fēng)亮節(jié)，不慕虛名。特命老夫再次前來，以示大王求賢之誠。”他指了指桌上那令人炫目的封賞，“‘東海君’之位，位比公侯；紫金冠、蟒袍玉帶，乃人臣極貴；食邑千戶，子孫世代無憂。大王更有親筆書信在此，”高傒從袖中取出一卷以明黃錦緞包裹的書信，輕輕推到范蠡面前，“信中言辭懇切，盼先生以齊國蒼生為念，以先生濟(jì)世之才，入朝輔政，共襄盛舉。大王許諾，先生若肯入朝，不僅先生位極人臣，尊榮無限，便是先生這海畔的部屬、親眷，皆可隨遷入京，共享富貴平安。大王…實乃一片至誠?。 ?/p>
高傒的話語懇切，姿態(tài)放得極低，將齊王的“誠意”渲染得淋漓盡致。他緊緊盯著范蠡的眼睛，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動搖或渴望。
范蠡靜靜地聽著，目光在那堆象征著權(quán)力巔峰的封賞上停留了片刻。紫金冠的光芒刺眼，蟒袍的金線華貴逼人，玉帶溫潤中透著森嚴(yán)的等級，食邑金冊沉重如枷鎖。他緩緩伸出手，卻并非去接那封書信，而是輕輕拂過紫金冠冰冷的表面，動作輕柔，如同撫摸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感受其下隱藏的鋒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悲憫的嘲諷。
“太傅大人，”范蠡終于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大王厚恩，重逾泰山。賜君侯之爵，賜人臣極貴，賜子孫食邑…此等恩遇，古之賢臣如伊尹、周公，亦不過如此。鴟夷子皮，一介海濱草民，何德何能，敢受此殊榮？惶恐之至，汗流浹背?！?/p>
他收回手，目光轉(zhuǎn)向高傒，眼神澄澈而堅定：“然，太傅大人明鑒。昔日在天使（指田和）面前所言，字字出自肺腑，絕無虛言。鴟夷子皮，生于微末（再次強(qiáng)調(diào)這個虛構(gòu)的出身），長于風(fēng)波，胸?zé)o大志，唯知漁鹽稼穡之小道。此身此心，早已托付于這片海，這塊地，托付于這些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鄉(xiāng)親鄰里?！彼噶酥复巴怆[約可見的田疇和碼頭，“廟堂之高，如九天宮闕，非我輩所能仰望；政事之繁，如亂絲千結(jié)，非我智所能理清。強(qiáng)登高位，非但無益于國，反成累贅，徒惹人笑，亦負(fù)大王知遇之恩?！?/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那堆華麗的枷鎖，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至于攜親眷部屬同享富貴…太傅大人，”范蠡微微搖頭，唇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鴟夷子皮在此地，不過是為眾人謀一安身立命之所，何敢以‘部屬’自居？鄉(xiāng)親們生于斯，長于斯，根在海畔。離了這片海，這塊地，他們就如離水之魚，失巢之鳥，縱有錦衣玉食，又豈能安樂？鴟夷子皮斷不能為一己之‘富貴’，而斷送千百鄉(xiāng)親安身立命之根本！”
他站起身，對著高傒深深一揖到底：“懇請?zhí)荡笕嘶胤A大王，鴟夷子皮心意已決，萬難更改。此身唯愿做一富足海濱翁，終老于波濤之側(cè)。大王所賜，非不愿受，實不敢受，亦無福消受。請大人…原物奉還！”
字字鏗鏘，句句如鐵！沒有回旋的余地，沒有討價還價的可能。高傒臉上的溫和終于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和凝重。他看著眼前這個身形并不高大、衣著樸素的老者，看著他眼中那份洞穿浮華、視富貴如浮云的絕對清醒與堅定，心中唯有長嘆。他明白，任何言辭都無法撼動這顆早已看透世事、扎根于泥土與風(fēng)浪的心了。
“鴟夷先生…”高傒也緩緩站起身，蒼老的臉上帶著復(fù)雜的神情，“你…你這又是何苦？大王…恐難再容??！”他最后的話語，帶著沉重的嘆息和毫不掩飾的警告。
范蠡直起身，迎著高傒憂慮的目光，坦然一笑，那笑容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福禍無門，惟人自召。鴟夷子皮但求心安，余者…聽天由命。有勞太傅大人了?！?/p>
高傒深深地看了范蠡一眼，不再多言。他命隨從小心地將那些華貴得刺眼的封賞重新收起，如同收起一場注定破碎的幻夢。離開時，這位三朝老臣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顯得格外蕭索。他知道，鴟夷子皮選擇的這條路，其盡頭，絕非坦途。臨淄宮闕深處那位君王的耐心，已然耗盡。
送走高傒的車駕，范蠡回到商棧內(nèi)院。西施立刻迎了上來，美麗的臉上寫滿了憂慮，嘴唇微微發(fā)白：“少伯…高太傅他…” 她雖然沒聽到全部對話，但高傒離去時凝重的臉色和范蠡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沉重，已說明了一切。
陳音如同沉默的礁石，站在范蠡身后半步，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柄上，眼神銳利如鷹，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范蠡輕輕拍了拍西施冰涼的手背，示意她安心。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窗外，夕陽的余暉將海面染成一片壯麗的金紅，歸港的漁船拖曳著長長的波紋，碼頭上依舊是人聲鼎沸，一片繁忙而祥和的景象。這景象，是他耗費數(shù)年心血，與西施、陳音以及眾多鄉(xiāng)親共同創(chuàng)造的，如同一個溫暖的、真實的夢。
然而，臨淄宮闕投下的巨大陰影，已如夜幕般悄然降臨，要將這夢境徹底吞噬。范蠡的目光掠過金黃的粟田、堅固的院落、繁忙的碼頭，最終落在那座儲存著無數(shù)財富和貨物的庫房上。財富…這本是他們安身立命、實現(xiàn)富足的基石，此刻，卻成了招致災(zāi)禍的源頭，成了束縛他們逃離的沉重枷鎖！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他心中的迷霧。他猛地轉(zhuǎn)身，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光芒，那光芒甚至壓倒了之前的沉郁！
“阿施，阿音！”范蠡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即刻召集商棧所有管事、賬房，還有…所有在海畔依靠鴟夷商棧過活的鄉(xiāng)親代表！一個時辰后，商棧大堂議事！快！”
西施和陳音從未見過范蠡如此急迫而凝重的神情，心中都是一凜，立刻領(lǐng)命而去。
一個時辰后，鴟夷商棧那間最大的庫房被臨時改造成了議事堂。平日里堆滿貨物的空間被清出一片空地，點起了數(shù)十支粗大的牛油蠟燭，將偌大的空間照得亮如白晝?？諝庵谢祀s著魚干、谷物、皮革、桐油等種種貨物特有的氣味，此刻卻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
庫房中央的空地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有商棧的管事、賬房先生，有船隊的大小船老大，有田莊的農(nóng)頭，更多的是聞訊趕來的漁民、農(nóng)人、工匠的代表。他們臉上帶著茫然、不安和隱隱的恐懼，低聲議論著，嗡嗡聲如同悶雷在庫房中滾動。所有人都預(yù)感到，有大事要發(fā)生了。
范蠡站在最前方臨時搭起的一個矮木臺上。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葛衣，在明亮的燭光下，他臉上的溝壑和鬢角的霜華顯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臺下那一張張熟悉而淳樸、此刻寫滿憂慮的臉龐。當(dāng)他的目光與眾人接觸時，議論聲漸漸平息下來，最終化為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蠟燭燃燒的噼啪聲。
“諸位鄉(xiāng)親！”范蠡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穿透了庫房的每一個角落，“今日召集大家來，是鴟夷子皮…有要事相托，亦是…向諸位辭行！”
“辭行？！”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瞬間在人群中炸開！震驚、不解、恐慌的情緒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
“鴟夷公！您要去哪里？”
“是不是大王…大王要怪罪了？”
“您不能走啊！您走了…我們…我們怎么辦？”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忍不住高喊出聲，聲音里帶著哭腔。
范蠡抬起手，向下壓了壓。那手勢仿佛帶著魔力，騷動的人群竟奇跡般地再次安靜下來，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充滿了依賴與惶恐。
“諸位靜聽！”范蠡的聲音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卻又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大王兩次遣使，征召鴟夷子皮入朝為相，此乃天大的恩寵。然，鴟夷子皮自知才疏德薄，性情疏懶，實不堪廟堂重任。更不愿因一己之故，令海畔之地卷入朝堂紛爭，徒惹風(fēng)波！”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深邃而凝重：“然，鴟夷子皮兩次抗命，已觸怒天顏。禍福難料，去留只在旦夕之間。”他坦然地承認(rèn)了危機(jī)的存在，讓臺下眾人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煞白。
“鴟夷子皮去意已決！”范蠡的聲音陡然提高，斬釘截鐵，“然，鴟夷商棧，海畔田莊，碼頭船隊，此間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非我鴟夷子皮一人之功！乃是諸位鄉(xiāng)親，與鴟夷子皮一道，櫛風(fēng)沐雨，胼手胝足，用血汗?jié)补喽桑〈四宋液Ｅ锨О賾羧思野采砹⒚?！豈能因鴟夷子皮一人之去留而毀于一旦？！”
他猛地轉(zhuǎn)身，指向身后那扇通往巨大庫房深處的厚重木門，聲音洪亮而慷慨，如同洪鐘大呂，震得整個庫房嗡嗡作響：“庫中所存之粟米、魚鹽、獸皮、山貨、布匹、齊刀…凡鴟夷商棧所有之財物，鴟夷子皮分文不?。”M數(shù)分與諸位！”
“轟！”人群徹底炸開了鍋！如同滾燙的油鍋里潑進(jìn)了一瓢冷水！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決定震得目瞪口呆，大腦一片空白！分…分掉？那堆積如山的財富？那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shù)字！
“鴟夷公！這…這如何使得？！”
“使不得！使不得??！這都是您的心血！”
“我們…我們受之有愧??！”
震驚過后，是巨大的惶恐和不安。人們紛紛擺手，搖頭，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深深的惶恐。
范蠡目光如炬，再次抬手壓下喧囂，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諸位聽我一言！財物者，流水也，聚之則盈，散之則通。鴟夷子皮在此，不過是為眾人謀一通路，聚散之間，非為己有。今我離去，此財此物，若封存庫中，必成禍根，引來覬覦紛爭！不若散于諸位勤勞之手！”
他走下矮臺，緩步來到人群之中，目光掃過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船老大王海！你率船隊出海，屢建奇功，船隊半數(shù)船只、漁網(wǎng)、及庫中三成上好咸魚，歸你統(tǒng)轄！望你善待船工，遵漁圖，保平安！”
被點名的船老大王海，一個黝黑粗壯的漢子，瞬間呆若木雞，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鴟夷公…我…我…”
“農(nóng)頭李老栓！”范蠡扶起王海，目光轉(zhuǎn)向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nóng)，“你精于農(nóng)事，改良鹽堿地居功至偉！田莊粟米、鹽蒿子地及庫中三成粟種、農(nóng)具，歸你掌管！須勤加耕作，勿負(fù)沃土！”
老農(nóng)李老栓渾身顫抖，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只能不停地磕頭。
“張木匠！”
“劉篾匠！”
“趙賬房！”
范蠡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地點下去，清晰而果斷地分配著商棧的產(chǎn)業(yè)和庫中財物。船只、漁網(wǎng)、田地、農(nóng)具、貨物、甚至那些沉甸甸的齊刀幣…按照每個人的能力、貢獻(xiàn)和所負(fù)責(zé)的領(lǐng)域，被有條不紊地分割、歸屬。他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在離開棋盤前，將每一顆棋子都安置在了最合適的位置。
庫房內(nèi)，哭泣聲、感激的嗚咽聲、難以置信的驚呼聲此起彼伏。人們紛紛跪倒在地，向著范蠡的方向叩拜，如同膜拜一尊帶來生機(jī)的神祇。巨大的財富從天而降，砸得他們暈頭轉(zhuǎn)向，但更多的，是對鴟夷公這份如山似海、超越世俗恩仇的仁德與托付的震撼與感激！
“鴟夷公恩德，永世不忘！”
“鴟夷公…您…您是我們海畔的再生父母啊！”
“鴟夷公放心！我們…我們一定守好這份家業(yè)！等您…等您回來！”
哭聲、喊聲匯成一片。范蠡站在人群中央，看著這悲喜交加、感恩戴德的場面，臉上無悲無喜，只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平靜。散盡家財，非是敗落，而是斬斷枷鎖，留下生機(jī)。他扶起身邊幾位泣不成聲的老者，最后朗聲說道：“諸位請起！鴟夷子皮去后，海畔之地，便托付給諸位了！望諸位同心協(xié)力，守望相助，守好這片咱們用血汗換來的家園！勿忘本分，勤勞持家，則此地永為富足安樂之鄉(xiāng)！鴟夷子皮…去也！”
說完，他不再停留，對著眾人抱拳環(huán)揖一周，然后決然地轉(zhuǎn)身，在陳音的護(hù)衛(wèi)和西施含淚的注視下，大步流星地穿過跪拜的人群，走出了燭火通明、哭聲震天的庫房，身影迅速沒入門外濃重的夜色之中。身后，是堆積如山的財富，是失聲痛哭的感恩人群，是他親手建立又親手打碎的富足之夢。而他，只帶走了腰間那柄古樸的“少伯劍”，以及奔向未知自由的決絕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