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幼子承志悟商道 朱公釋懷解心結(jié)
朔風(fēng)卷著雪粒子,抽打在陶朱公府邸高聳的灰墻上。廊下青銅鑄就的瑞獸口中銜著的鐵馬,被風(fēng)扯得發(fā)出斷續(xù)而尖銳的嘶鳴,一聲聲,都像扎在人心上。內(nèi)院正堂,森森寒氣盤踞不散,濃重的白幡垂落,堂中一口烏沉沉的上好楠木棺槨靜置,棺前靈牌上刻著冰冷的字——“范公次子仲玉之靈位”。長明燈豆大的火焰在穿堂風(fēng)中掙扎搖曳,映著棺木幽暗的光澤,也映著跪在棺前、形容枯槁的長子范孟。他一身重孝,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肩胛骨在麻衣下嶙峋凸起,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擠出,破碎不成調(diào),只有身體間歇性的劇烈抽搐,證明這個被悔恨徹底擊垮的人還活著。
“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他猛地抬頭,額上已是一片青紫淤血混雜著灰土,淚水混著血污在臉上沖出溝壑,眼神渙散如垂死的魚,“父親!我該死!我該去地下?lián)Q回二弟?。 彼缓爸?,竟直起身,一頭又要向那堅硬的棺角撞去!
“攔住他!”一個蒼老卻異常沉靜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侍立兩側(cè)的家仆如臂使指,迅疾撲上,死死抱住了范孟的手臂和腰身。范蠡——如今的陶朱公,一身素服,從內(nèi)室緩緩踱出。他須發(fā)皆白如雪,面容清癯,眉宇間刻著深深的川字紋,那是歲月與無數(shù)驚濤駭浪留下的印記。他走到范孟身邊,并未立刻攙扶,只是垂眸看著這個被痛苦吞噬的長子。那雙閱盡滄桑的眼中,沒有預(yù)料中的暴怒或哀慟,只有一種近乎凝滯的深潭般的沉靜,沉靜得令人心悸。
他緩緩俯身,伸出枯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按在了范孟劇烈起伏、因用力掙扎而青筋暴突的肩頭。那手掌傳來的力道并不大,卻奇異地帶著一種定海神針般的沉穩(wěn)。范孟狂亂的動作猛地一滯,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捆縛。
“孟兒,”范蠡的聲音低沉平緩,像冰層下緩緩流動的河水,“抬起頭來。”
范孟掙扎著抬起淚眼模糊的臉,對上父親深不見底的雙眸。那里面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片仿佛能包容一切悲歡的、沉重的了然。
“為父早已知曉,”范蠡的聲音在寂靜的靈堂里回蕩,字字清晰,“楚獄之事,非你一人之過。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乃天道循環(huán),亦是人情世故之必然。仲玉秉性剛烈,鋒芒畢露,此去楚國,又逢驕橫權(quán)貴,禍根早已埋下??v使當(dāng)日換做幼子攜金前往,結(jié)局…未必不同?!?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具沉重的棺槨,一絲極淡、極快的痛楚掠過眼底,快得無人能捕捉?!案5溝嘁?,生死有命。強求不得,亦…怨憎不得。”
此言一出,不僅范孟愕然僵住,連侍立一旁的幼子范寅也猛地抬起了頭。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年紀(jì),眉宇間已隱隱有了范蠡年輕時的清俊輪廓,此刻臉上卻滿是驚疑與不解。他親眼目睹了大哥如何因未能救回二哥而痛不欲生,父親此刻竟說……結(jié)局未必不同?難道二哥的死,竟是命中注定?這冰冷的宿命感,讓少年心中一陣發(fā)寒。
范蠡的目光落在幼子臉上,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微瀾,卻轉(zhuǎn)瞬即逝。他并未多言,只輕輕拍了拍范孟的肩膀:“節(jié)哀。莫讓悲痛毀了自身,亦…辜負(fù)了你二弟?!?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緩緩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室。那素色的袍袖拂過冰冷的地面,身影在搖曳的燈影里顯得異常孤峭,仿佛一座獨自承受著所有風(fēng)雪的孤峰。他行至內(nèi)室門邊,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寬大的袖袍中,那一直緊握成拳、指節(jié)已然發(fā)白的手,才極其輕微地松開。一片被捏得粉碎的竹簡碎片,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地毯的暗影里,無人察覺。
沉重的喪期在壓抑中緩緩流過七七四十九日。府邸里那令人窒息的悲慟氣息,如同被厚厚積雪覆蓋的庭院,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依舊冰冷僵硬。范孟像是徹底被抽去了魂魄,每日除了在靈前枯坐,便是將自己鎖在房中,沉默得如同一個影子。府中上下,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這日午后,難得的冬日暖陽費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在積雪上灑下幾片慘淡的光斑。范蠡的書齋內(nèi),卻依舊彌漫著經(jīng)卷與墨香混合的沉郁氣息。他并未像往常一樣伏案處理商社繁復(fù)的賬目,而是盤膝坐在一張寬大的葦席上,面前攤開著幾卷古老的簡牘。其中一卷尤為醒目,竹簡色澤深褐,邊緣磨損得厲害,正是《周易》。范蠡的指尖正停留在一處卦象之上——坎下艮上,是為“蹇”卦。他凝視著那由陰爻陽爻組成的象征符號,眉頭深鎖,眼神卻異常專注,仿佛要穿透那簡牘上玄奧的符號,洞悉天地間某種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
“父親?!币宦晭е倌耆颂赜械那辶?、卻又因近日壓抑而顯得微啞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范寅一身素色夾袍,恭敬地立在門邊。他手中捧著一個黑漆托盤,上面放著一只熱氣裊裊的陶碗,里面是府中老仆精心熬制的參湯。
范蠡沒有抬頭,目光依舊焦著在竹簡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范寅小心地將托盤放在父親身側(cè)的矮幾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攤開的《周易》吸引。他認(rèn)得那“蹇”卦,卦辭艱澀難懂,只記得有“利西南,不利東北;利見大人,貞吉”之語。少年心中困惑更甚,忍不住輕聲問道:“父親,您曾說二哥之事…禍福相依,生死有命??蛇@命…究竟是何物?難道如這卦象所示,皆是天定,人力無法更改分毫?若真是如此,那父親您一生縱橫捭闔,運籌帷幄,又是如何一次次逆轉(zhuǎn)乾坤?”
范蠡終于從竹簡上抬起眼,目光投向幼子。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沒有直接回答范寅的問題,反而指著竹簡上的“蹇”卦,聲音沉緩:“寅兒,你看這‘蹇’卦,山上有水,險阻在前,行路艱難。卦象如此,是否就意味著只能坐以待斃?”
范寅蹙眉思索,謹(jǐn)慎地?fù)u頭:“卦象示險,但卦辭亦有‘利見大人,貞吉’之語,似指若能得遇明主或堅守正道,或可化險為夷?”
“不錯?!狈扼谎壑新舆^一絲贊許,指尖在“艮”(山)與“坎”(水)的符號上劃過,“山勢巍峨,水流艱險,此乃‘象’,是外在之‘勢’。然卦辭之‘利見大人,貞吉’,則是‘理’,是內(nèi)在之‘機’。天道昭昭,示人以象,但成事與否,終究在于人能否洞悉此象,把握此機。”他放下竹簡,目光變得悠遠,“昔年越國困守會稽,猶如此‘蹇’象,山窮水盡,九死一生。然我觀吳王夫差驕橫,伍子胥剛而犯上,伯嚭貪婪,此乃其‘象’。勾踐雖一時屈辱,然其志未泯,忍辱負(fù)重之象亦存。故獻屈膝之策,定生聚教訓(xùn)之計,便是把握其‘機’。此非逆天改命,而是順天應(yīng)人,于絕境中尋得一線生機?!?/p>
他頓了頓,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鋒,直刺范寅心底:“你二哥之事,亦是如此。我早知楚地律法酷烈,權(quán)貴跋扈,此乃楚國之‘象’。你二哥性情剛直,不懂圓融,此為其自身之‘象’。千金雖巨,然在視人命如草芥的權(quán)貴眼中,在‘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的積弊陋規(guī)之前,有時亦如糞土。你大哥行事雖穩(wěn),卻失于拘泥,遇楚地老吏索賄刁難,只知據(jù)理力爭,未能審時度勢,隨機應(yīng)變,未能把握那稍縱即逝、或許可以挽回之‘機’。諸象疊加,諸機錯失,終釀成此禍。此非天定死局,而是人未能盡察其象、盡握其機之故。此即我言‘未必不同’之意——非指結(jié)局必然相同,而是指未能洞悉關(guān)鍵之象、把握關(guān)鍵之機,縱使千金在手,亦可能徒勞無功?!?/p>
范寅如遭雷擊,怔在當(dāng)場。父親的話語,如同沉重的鼓槌,一下下敲碎了他心中那層對宿命的模糊認(rèn)知和隱隱的怨懟。二哥的死,并非虛無縹緲的“命該如此”,而是冰冷現(xiàn)實交織下的必然?是楚國的黑暗、二哥的性格、大哥的應(yīng)對、乃至父親那句深諳世情的預(yù)言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這認(rèn)知殘酷而清晰,帶著淋漓的鮮血,卻又有一種撥云見日的沉重力量。
“那…那父親您既已預(yù)見‘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為何…為何不強行阻止二哥赴楚?為何又允了大哥前去?”范寅的聲音帶著顫抖,這個問題在他心中盤桓已久,此刻終于問出,帶著少年人難以理解的痛苦和質(zhì)問。
范蠡深深地看著幼子,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歲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積雪覆蓋的嶙峋山石,背影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與蒼涼。
“洞悉其象,未必就能扭轉(zhuǎn)乾坤。人,皆有自身之‘性’?!彼曇舻统?,帶著金石撞擊般的質(zhì)感,“你二哥剛烈,認(rèn)定之事,九牛難回。強阻,只會使其更添憤懣,或生他變。你大哥身為長子,責(zé)任在心,執(zhí)意前往,以死相爭,此亦其‘性’。為父若強行壓制,便是悖逆其性,非但不能成事,反會種下更大的禍根,兄弟鬩墻,父子離心。此等結(jié)局,比仲玉一人之失,孰輕孰重?”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灼灼,“世事如棋,落子無悔。為帥者,可謀勢,可布子,然每一顆棋子,亦有自身軌跡與抉擇。強扭之,棋局必亂。有時,明知是險棋,明知可能折損,亦不得不落子,此乃棋局之無奈,亦為…為父之無奈?!弊詈髱讉€字,他說得極輕,卻重逾千鈞,飽含著一位父親最深沉的痛楚與無力。
范寅心頭巨震,看著父親鬢邊刺目的霜雪和眉宇間刻骨的疲憊,那一點點的怨懟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無邊的心痛與徹悟。父親不是神,他洞悉一切,卻也無法掌控一切。他背負(fù)著預(yù)見者的清醒,也承受著抉擇者的痛苦。這比單純的悲傷,更顯沉重。
“那…父親,”范寅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努力挺直了脊背,“我…我該怎么做?才能不負(fù)二哥,不負(fù)父親教誨?”
范蠡眼中的沉重漸漸化開,一絲暖意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流動的春水。他走回席邊,并未讓幼子立刻回答,而是從書案一角拿起一枚被摩挲得溫潤光亮的青銅蟻鼻錢。他將這枚小小的、象征著財富流通的錢幣輕輕放在范寅掌心。
“握緊它,寅兒。”范蠡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沉靜,卻蘊含著更深的力量,“告訴我,你感受到了什么?”
范寅依言緊緊攥住那枚銅錢。青銅冰冷堅硬的棱角硌著他的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感。他低頭看著掌心,感受著那沉甸甸的金屬質(zhì)感,遲疑道:“冷,硬,重…還有,它的形狀,外圓內(nèi)方?!?/p>
“嗯?!狈扼晃⑽㈩h首,“此乃錢幣之‘形’。然商道之本,不在握緊這枚錢幣,而在洞悉其‘勢’?!彼斐隹菔莸氖种?,輕輕點在范寅緊握的拳頭上,“放開它?!?/p>
范寅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松開了手指。那枚蟻鼻錢靜靜地躺在他攤開的掌心。
“現(xiàn)在,再看它?!狈扼灰龑?dǎo)著,“它在你掌中,不握,亦不失。圓者,通也,周轉(zhuǎn)流通,無孔不入,無隙不達,此乃商道之血脈。方者,正也,規(guī)矩法度,誠信為本,此乃商道之筋骨。只知緊握,如守財之奴,錢便成了死物,其‘勢’便滯。唯有明其流通之性,守其方正之德,順勢而為,應(yīng)時而動,錢方能活,勢方能成。此所謂‘務(wù)完物,無息幣’——貨物需精良,錢幣則永不可使其停滯息止?!?/p>
范蠡的聲音不高,卻字字珠璣,如同晨鐘暮鼓,敲在范寅的心坎上。他低頭凝視手中那枚小小的錢幣,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它。冰冷的金屬光澤下,似乎有看不見的脈絡(luò)在流動。這不再僅僅是一枚可以換取貨物的錢幣,而是承載著“流通”與“規(guī)矩”法則的象征物。父親平日教導(dǎo)的那些“人棄我取,人取我與”、“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的商訓(xùn),此刻不再是空洞的條文,而是與這枚錢幣的“形”與“勢”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變得鮮活而具體。
“商道如江河,”范蠡的聲音繼續(xù)流淌,帶著一種洞察天地的悠遠,“水無常形,因勢而流。高處成瀑,低處匯淵,遇石則繞,遇沙則滲。察其源頭(天時),觀其河道(地利),度其水性(人心),方能導(dǎo)其流向,興其水利。強筑堤壩,逆其本性,終有潰決之日。仲玉之失,你大哥之憾,皆在未能深察楚地之‘河道’,楚人之‘水性’,更未及審度自身之‘流勢’,只憑一腔孤勇或固守成法,焉能不觸礁擱淺?”
他走到書齋一側(cè),那里懸掛著一幅巨大的羊皮輿圖,上面用朱砂和墨筆清晰地標(biāo)注著陶邑、齊國海濱、以及通往楚、越、吳、晉等國的商路水脈。手指沿著那條代表陶邑的粗重紅線滑動。
“陶邑,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殖所聚?!狈扼坏氖种阜€(wěn)穩(wěn)點在輿圖中央,“此乃大‘勢’所鐘。然這大勢之中,每日又有多少細(xì)微‘流勢’在變?齊地今歲豐穰,粟米價賤如土;越地遭了海侵,鹽價卻一日三漲;楚王新好吳鉤,精鐵奇缺;晉國權(quán)臣斗富,珠玉行情看漲…此等訊息,如江河中每一道細(xì)微的水紋、每一股暗涌的潛流。為父每日觀星象以測天時,察物候以知豐歉,更遣耳目遍及四方,收集市井流言、驛站快報、行商口信,便是為了捕捉這萬千流勢中稍縱即逝的‘機’?!?他收回手指,目光炯炯地看向幼子,“商道之精微,不在錙銖必較,而在觀勢、度勢、順勢、用勢。失一大勢,如逆水行舟;握一小機,則乘風(fēng)破浪。此勢此機,便是《計然書》所言‘時用則知物’之根本!”
范寅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父親的話語,為他推開了一扇前所未有的大門。門后展現(xiàn)的,不再僅僅是堆積如山的貨物和閃爍的金銀,而是一條條奔騰不息、充滿生機與兇險的信息洪流,是一張覆蓋天下、不斷脈動的巨大網(wǎng)絡(luò)。商道,原來是一場永不停歇的、對“勢”與“機”的洞察和博弈!二哥和大哥的悲劇,根源竟也在此——對“勢”的誤判和對“機”的錯失。
就在這時,書齋外傳來急促而刻意壓低的腳步聲,接著是管家范忠蒼老而沉穩(wěn)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主公,臨淄急報!”
三日后,晨曦初露,凜冽的寒風(fēng)依舊刺骨。陶邑城外,寬闊的濟水河面尚未完全封凍,但已漂浮著大大小小的冰凌,在灰白的晨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一艘堅固的商船“陶朱號”已然揚帆。這船形制獨特,船身比尋常貨船更為寬深,吃水線頗深,顯然滿載貨物。船首包著厚重的青銅,用以破冰前行。主帆是厚實的葛布所制,被強勁的北風(fēng)鼓蕩得飽滿如孕,發(fā)出獵獵聲響。
范蠡身披一件厚實的玄色貂裘,立于船頭甲板之上,身形在寒風(fēng)中挺立如松。他身側(cè)站著范寅,少年裹在厚厚的羔裘里,小臉凍得微紅,眼神卻因初次參與重要商運而充滿緊張與興奮。在他們身后,數(shù)名精干的伙計和水手正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檢查纜繩,調(diào)整帆索,粗獷的號子聲在空曠的河面上傳開。
“父親,我們此行押運如此多的粟米、鹽塊和御寒皮貨北上邯鄲,這冰封時節(jié),風(fēng)險是否太大?”范寅望著河面不斷撞擊船身的浮冰,不無憂慮地問。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父親昨夜交給他的簡牘,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此次北行的貨物清單、成本預(yù)算以及預(yù)計的邯鄲市價。
范蠡的目光掃過河面,又投向灰蒙蒙的北方天際,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問道:“寅兒,你手中簡牘所記,邯鄲去歲粟米斗價幾何?今冬鹽價又漲了幾何?皮毛中,何種最受晉地貴人青睞?”
范寅立刻低頭,手指快速在簡牘上劃過,朗聲回答:“回父親,簡牘所載,去歲秋收后邯鄲粟米斗價十五錢。然三日前臨淄急報,言及趙國今冬酷寒,雪災(zāi)損及倉儲,糧價已開始波動。鹽價因冬日腌漬之需,入冬即漲,上月斗鹽四十錢,據(jù)邯鄲分號昨日飛鴿傳書,現(xiàn)已漲至五十五錢!至于皮毛,以玄狐、紫貂為貴,尤以整張無破損者為上品,晉卿韓氏曾出價千金求購極品紫裘。”
范蠡眼中閃過一絲嘉許:“不錯,訊息記得很清。那你可知,為何我明知河道冰凌阻路,風(fēng)險倍增,仍要在此刻將庫中近半粟米、囤積之鹽及精選皮貨運往邯鄲?”
范寅蹙眉思索,腦中飛快地回想著父親昨日關(guān)于“勢”與“機”的教誨,聯(lián)系著手中的數(shù)據(jù)和眼前的景象,眼睛漸漸亮了起來:“是因為…時機!趙國雪災(zāi),糧價必漲,此乃‘天時’之機;冬日鹽需,腌肉制醬,鹽價看漲,此乃‘人事’之機;年關(guān)將近,晉趙權(quán)貴宴飲交際,華服美裘正是所需,此乃‘人情’之機。三者疊加,邯鄲此刻對糧、鹽、裘皮之需,如久旱盼雨!而我們手中有貨,此乃‘我’之機。雖行船有險,但若能搶先一步運抵,所獲之利,必遠超尋常時節(jié),足以彌補風(fēng)險!”
他越說越快,思路越發(fā)清晰:“再者,父親選擇濟水而非更近的陸路,是因陸路雪深難行,牛馬損耗巨大,且易遇盜匪。濟水雖寒,但我‘陶朱號’船體堅固,水手經(jīng)驗豐富,破冰而行,反能比陸路更快抵達!此乃避其陸路艱險之‘勢’,而取水道尚存通航之‘機’!”
“好!”范蠡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如冰河乍裂,春水初生。他重重拍了拍幼子的肩膀,“孺子可教!觀勢,度勢,更要敢在風(fēng)險中把握那稍縱即逝的‘機’!商海行舟,安求萬全?當(dāng)取則取,當(dāng)舍則舍。此行風(fēng)險有三:冰凌傷船,風(fēng)浪傾覆,市價波動。然其利之巨,可搏!此便是‘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之真意——非僅指價之貴賤,更指時機之權(quán)衡!當(dāng)眾人因畏寒而裹足,視北上為畏途,不敢取此‘珠玉’之機時,我取之,則此‘機’之貴,遠勝千金!”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北方:“揚帆!全速前進!告訴舵手,遇薄冰則直沖,遇厚冰則繞行,務(wù)必在臘月二十前,抵達邯鄲碼頭!”
“是!”船老大響亮的應(yīng)和聲穿透寒風(fēng)。巨大的船帆調(diào)整角度,吃滿了風(fēng)。沉重的商船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木頭擠壓聲,船頭破開越來越密集的浮冰,堅定地逆流而上,在身后留下一條翻涌著冰屑和水花的航跡。范寅站在父親身旁,感受著腳下船身破冰前行的震動和力量,望著父親在獵獵寒風(fēng)中巋然不動的側(cè)影,胸中一股豪氣油然而生。冰冷的河風(fēng)刮在臉上,他卻覺得熱血沸騰。紙上談兵的商則,此刻化作了劈波斬浪的實踐。洞察與決斷,就在這冰河行舟之中!
陶朱號歷經(jīng)艱險,終于在臘月十八日提前抵達邯鄲。正如范蠡所料,趙國雪災(zāi)嚴(yán)重,糧價飛漲,鹽貨奇缺,年關(guān)將近權(quán)貴們對華美裘皮的需求更是旺盛。范家商隊帶來的貨物,如同久旱甘霖,立時成為搶手貨。粟米以高于成本三倍的價格被搶購一空;鹽價更是翻了兩番;那些精心挑選的玄狐紫貂裘皮,被聞訊趕來的晉國韓氏、魏氏家臣以令人咋舌的高價爭相定購。
臘月廿三,小年之夜。邯鄲城內(nèi)最大的逆旅“云來居”后院,專供豪商巨賈居住的獨立院落燈火通明。正廳內(nèi)暖意融融,巨大的銅獸炭盆燒得正旺。范蠡與范寅對坐于一張寬大的櫸木石案后。案上已撤去殘羹冷炙,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精致的青玉算籌和厚厚幾卷剛剛核算完畢的簡牘賬冊。
范寅的手指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激動。他再次核對著算籌排出的結(jié)果,又翻看賬冊末尾那個用朱砂寫就、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興奮:“父親!算清了!除去所有行船損耗、人工開銷、稅賦以及打通關(guān)節(jié)的費用,此行凈利…凈利竟達成本的五倍有余!足足三千金!”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明亮的光芒,看向?qū)γ娴母赣H。范蠡卻只是慢條斯理地端起一杯溫?zé)岬氖蛎拙疲瑴\淺啜了一口,臉上并無多少意外之喜,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他放下酒杯,目光掃過那堆象征著巨額財富的賬冊,如同看著一堆普通的竹簡。
“嗯,知道了?!狈扼坏穆曇羝降瓱o波,“寅兒,此行你有何感悟?除卻獲利豐厚之外。”
范寅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激動的心情,將一路見聞和思考傾吐而出:“回父親,兒感悟有三。其一,訊息乃商賈性命!若非臨淄急報趙國雪情,邯鄲分號日日飛鴿傳回市價變動,我們絕不敢在隆冬冒險押重注北上。此次得利,首功在耳目靈通!其二,時機稍縱即逝!我們抵達邯鄲時,已有兩家商隊從陸路艱難運來少量糧鹽,但杯水車薪,價格雖高卻未達頂峰。我們船隊量大,恰在災(zāi)情最重、人心最慌、年關(guān)最緊時抵達,方能賣出如此天價!若再晚三五日,后續(xù)商隊陸續(xù)抵達,價必回落。其三,”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沉穩(wěn),“風(fēng)險與機遇并存,關(guān)鍵在于權(quán)衡與決斷。父親力排眾議,決意破冰行船,此等魄力,兒深為嘆服!”
范蠡聽著,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滿意之色。他拿起一根算籌,輕輕點在食案上:“不錯。然尚有第四點,你尚未言明,亦最為關(guān)鍵。”
范寅一怔,凝神思索。
“信譽?!狈扼痪従?fù)鲁鰞蓚€字,“‘務(wù)完物,無息幣’。此行粟米,皆選顆粒飽滿、干燥無霉之陳年新谷;鹽塊,皆是東海曬場頭道結(jié)晶,純凈無沙;裘皮,更是百里挑一,絕無瑕疵。正因貨物精良,童叟無欺,韓、魏貴胄才愿出高價爭購。那陸路而來的兩家商隊,其糧中摻有霉粒,鹽中混有泥沙,裘皮亦有以次充好之嫌,雖解一時之急,卻壞了名聲,邯鄲商號已將其列入劣商之冊,日后行商,必舉步維艱。我陶朱公之號,能行遍天下,千金散盡亦可復(fù)來,根基便在這‘誠信’二字。此乃商道筋骨,無此,縱有滔天之勢,萬貫之財,亦不過沙上筑塔,轉(zhuǎn)瞬即傾。”
他目光如炬,直視幼子:“記住,觀勢、握機、決斷,皆為枝葉。誠信立身,方為根本。枝葉可因風(fēng)霜摧折,根本深固,則春風(fēng)吹又生。此理,不僅適用于商,亦適用于…為人處世。”
范寅心頭劇震,如同被醍醐灌頂。他鄭重地跪直身體,向著父親深深一揖:“兒…謹(jǐn)記父親教誨!誠信為本,乃立身行商之根!絕不敢忘!”
看著幼子眼中那清澈而堅定的光芒,范蠡那素來如古井般深沉的眼底,終于漾開了一絲真正釋然的暖意。次子仲玉那剛烈卻失于偏狹的身影,長子孟兒那被悔恨壓垮的悲慟,似乎在這一刻,于他沉重的心頭悄然淡去了一分。眼前的少年,如同冰雪覆蓋下悄然萌發(fā)的新芽,正將他畢生的智慧與堅守,融入自己的血脈之中。這傳承,或許比任何財富,都更接近他心中那個“還復(fù)來”的真諦。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范蠡獨自一人,負(fù)手立于云來居最高層的觀景露臺之上。寒風(fēng)掠過屋脊,發(fā)出嗚咽般的哨音,卷起他寬大的素色袍袖。邯鄲城的燈火在腳下鋪展開一片朦朧的光海,遠處趙王宮的巍峨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
更深露重,寒意刺骨。范蠡卻渾然未覺,只是仰望著浩瀚無垠的蒼穹。冬夜的星空格外澄澈,銀河如練,橫貫天際,無數(shù)星辰或明或暗,遵循著亙古不變的軌跡,靜靜閃爍。紫微垣帝星高懸,光耀中正;北斗七星如巨勺,勺柄悄然偏向東方,預(yù)示著冬去春來的流轉(zhuǎn);而代表財富的積尸氣(鬼宿星團),在東南天際散發(fā)出朦朧而略顯晦暗的光芒。
他看得極專注,目光在星圖上游移,心中默默推演著星官分野、五行生克。東方青龍七宿中的角、亢二星,其芒略顯搖曳不定;南方朱雀之翼、軫,亦有暗云浮動之象。他心中默念:“角亢屬木,主春生。其芒搖曳,恐今春齊魯之地,或有風(fēng)邪傷禾之虞…翼軫屬火,主夏長。云氣浮動,南方夏日恐多雨水,甚至有澇…西北參、畢諸星清朗,主金秋肅殺,或示今秋邊地不寧,馬匹、皮革之價…”
一絲了然的微光在他深邃的眼底閃過。他緩緩垂下目光,不再看星,而是望向腳下這座沉睡的、充滿財富與欲望的巨大城池。萬千燈火,如同人心深處永不滿足的渴求。他低聲自語,聲音飄散在寒冷的夜風(fēng)中,只有他自己能聽清: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星移斗轉(zhuǎn),四時更迭,萬物枯榮,皆有其律。人之于世,如粟米之于倉廩,或豐或歉;如舟楫之于江河,或順或逆。仲玉…剛極易折,如亢龍有悔,隕落于楚地驕陽之下,是其星命之劫數(shù),亦是其性情之必然。孟兒…厚重失于機變,如磐石阻流,淤塞了救弟之生機。此皆象也,皆數(shù)也?!?/p>
他抬起手,仿佛要觸摸那遙不可及的星辰,指尖在虛空中劃過一道無形的軌跡。
“然天道雖遠,人道可追。觀星知變,察物曉情,順勢而為,應(yīng)機而動,于這看似注定的星軌命數(shù)之中,亦可尋得一線轉(zhuǎn)圜,幾許騰挪之地。此乃人智之輝光,可補天工之不足?!?他想到幼子范寅在冰河行舟中領(lǐng)悟的眼神,在核算巨利后仍能謹(jǐn)記“誠信”的鄭重,心中那因喪子而凍結(jié)的角落,似乎被一絲微弱的暖流悄然浸潤。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一聲悠長的嘆息,終是溢出唇邊,帶著無盡的蒼茫與釋然。這嘆息并非軟弱,而是一種勘破后的放下。他不再執(zhí)著于挽回那已然墜落的星辰(仲玉),也不再沉溺于對另一顆星辰軌跡偏移(范孟)的遺憾。他接受了這星圖上的殘缺,如同接受月有陰晴圓缺。
“富與貴,人之所欲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然于我范蠡,千金散盡,不過指間流沙;浮名虛位,亦如過眼煙云。唯有這洞察天人之際的智慧,這順時應(yīng)變的從容,這濟世安民的仁心…或許,還有…”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投向遙遠的東南方向,那是故國越地的所在,眼神中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難辨的微瀾,仿佛穿透重重時空,看到了苧蘿溪畔那個浣紗的驚鴻倩影,旋即又歸于深潭般的平靜,“…還有這天地間,尚能傳承一二的星火,方是真正‘還復(fù)來’之物?!?/p>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璀璨而冷漠的星河,仿佛在與某種亙古的存在進行著無聲的告別與和解。然后,緩緩轉(zhuǎn)身,玄色的袍袖拂過冰冷的石欄,步履沉穩(wěn)地走入身后溫暖的燈火之中。那身影融入光暈的剎那,露臺上只余下亙古的星光與呼嘯的寒風(fēng),仿佛方才那洞悉天人的凝視與沉重的釋懷,都只是這寂寥冬夜里一個無聲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