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虎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連著幾日都暗中尾隨著林羽。
放牛的山坡上，他躲在不遠處的枯樹叢后，只看見林羽盤坐在石頭上閉目不動，像睡著了一樣，既沒挖草根，也沒掏鳥窩。砍柴的林子里，他也只看見林羽揮汗如雨地砍樹劈柴，動作似乎比以前利落了些，力氣也大了點，但也僅此而已。除了偶爾會對著空氣發(fā)會兒呆，再無異常。
“爹，娘！那小子絕對有鬼！”林虎回來，一臉煩躁地抱怨，“跟了好幾天，屁都沒發(fā)現(xiàn)！但他就是不一樣了！眼神賊亮，走路帶風！肯定藏著好東西！”他越想越覺得憋屈，自己盯梢累得夠嗆，那喪門星反倒越發(fā)精神了。
王氏的三角眼閃著精光，刻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沒偷吃，那力氣哪來的？定是得了什么邪門的東西！夜里！夜里他肯定在搗鼓！”她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前些日子隱約聽到的柴房動靜，現(xiàn)在想來絕非偶然。
林大石沉默地抽著旱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貪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狠戾。他想起林羽爹娘死時似乎留下過一點東西，莫非……被這小崽子藏起來了？這些年都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才拿出來？“虎子娘說的對，”他啞著嗓子，煙桿重重磕在桌角，“今晚！等他睡死了，咱們進去搜！要是真有好東西……”他沒說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夜，深得如同潑墨?；哪敬逅兰乓黄?，連狗吠都欠奉。主屋的鼾聲此起彼伏，如同破舊的風箱。柴房里，林羽正盤膝坐在冰冷的稻草上，懷中抱著《青靈訣》，心神沉入修煉。一夜的引氣，讓丹田處那微弱的氣旋又凝實了一絲絲，雖然依舊微不足道，卻如同黑夜中的一點螢火，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信念。他全神貫注，調(diào)動著意念捕捉空氣中那稀薄到極致的靈氣，對外界的危險渾然不覺。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的門軸摩擦聲響起！
林羽修煉中異常敏銳的感知瞬間捕捉到了這絲異響！他猛地睜開眼，心臟驟然縮緊！柴房門被推開了一道縫隙，一個壯碩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地溜了進來！是林虎！
借著窗外慘淡的月光，林虎一眼就鎖定了角落里的林羽，以及他懷中那個顯眼的、書本形狀的東西！果然有東西！
“好哇！喪門星！真敢偷藏寶貝！”林虎眼中爆發(fā)出貪婪的綠光，壓低聲音獰笑著，如同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餓狼，一個箭步就朝林羽撲來！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直抓向林羽懷中的古書！
林羽腦中“嗡”的一聲，血液瞬間沖上頭頂！《青靈訣》！這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義！絕不能被搶走！求生的本能和守護至寶的執(zhí)念壓倒了一切！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身體猛地向旁邊一滾！
“嗤啦！”林虎的手指擦著他的衣襟劃過，撕開一道口子，卻抓了個空。
“小雜種！還敢躲！”林虎惱羞成怒，抬腳就狠狠踹向林羽的小腹！
砰！
劇痛襲來，林羽悶哼一聲，身體蜷縮著撞在身后的柴堆上，塵土飛揚。但他死死咬著牙，雙臂如同鐵箍般將《青靈訣》護在胸前，眼神兇狠地瞪著林虎，像一頭被逼到絕境、亮出獠牙的幼獸。
“虎子！拿到?jīng)]？”王氏尖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透著焦急和貪婪。她和林大石也按捺不住，舉著一盞昏黃油燈，推門擠了進來！搖曳的燈光瞬間照亮了狹小的柴房，也照亮了林羽懷中那本封面古樸、隱隱透著不凡的書冊！
“書？！是本書！”王氏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像看到了金元寶，“快！搶過來！定是值錢的老物件！”她尖叫著，完全不顧形象地也撲了上來。
林大石也看清了，那書絕非尋常！他渾濁的眼睛里爆射出駭人的精光，旱煙桿都扔了，低吼一聲：“按住他！”
林虎得到指令，更加兇狠，仗著力氣大，一把揪住林羽的頭發(fā)，另一只手狠狠去掰他護著書的胳膊！王氏則像瘋了一樣，尖利的指甲直接朝林羽的臉上抓去，同時去摳他懷里的書！
“放手！給我放手！喪門星！這是林家的東西！”王氏的尖叫和林虎的怒罵混在一起。
“我的！這是我的！”林羽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巨大的屈辱、憤怒和對失去希望的恐懼如同巖漿般在胸中爆發(fā)！他拼命掙扎，用頭撞，用腳踢，用盡全身力氣護著懷里的書。指甲抓破了他的臉，頭發(fā)被扯掉，肋骨被林虎的膝蓋狠狠頂著，劇痛鉆心！但他就是不松手！書頁冰冷的觸感是支撐他抵抗的唯一支柱！
混亂中，林大石瞅準機會，一只粗糙、布滿老繭的大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抓住了《青靈訣》的一角！
“撒手！”林大石低吼，用力往外拽！
書！要被搶走了！
這個念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林羽緊繃的神經(jīng)！十幾年的欺辱、打罵、刻薄，父母雙亡的無依無靠，荒木村的絕望貧瘠，所有積壓的悲憤、不甘、怨恨……在這一刻，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轟然爆發(fā)！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狂暴的力量感，混合著丹田內(nèi)那微弱卻被他日夜錘煉的氣旋，瞬間沖破了某種無形的桎梏！
“滾開——?。?！”
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林羽喉嚨深處炸裂而出！他雙目赤紅，體內(nèi)那絲微弱的氣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旋轉(zhuǎn)！一股無形、冰冷、卻帶著強大斥力的氣息，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驚醒，猛地以他為中心，轟然爆發(fā)！
嗡——！
空氣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悶響！
正用力搶奪的林大石、瘋狂抓撓的王氏、死死壓制林羽的林虎，三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迎面撞上！
“啊——！”
“呃啊！”
“娘呀！”
三人同時發(fā)出驚恐的慘叫！林大石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胸口，悶哼一聲，壯碩的身體離地而起，重重撞在身后的柴堆上，腐朽的木柴嘩啦啦塌了一片！王氏像斷線的風箏，尖叫著被掀飛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油燈脫手飛出，“啪”地摔在地上熄滅，柴房瞬間陷入更深的黑暗！林虎離得最近，受到的沖擊也最大，他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沖擊在腹部，劇痛讓他瞬間弓成了蝦米，整個人倒飛出去，狼狽地摔在柴房門口，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死寂！
柴房里只剩下粗重、驚恐的喘息聲，還有柴禾滾落的細碎聲響。
油燈熄滅后的黑暗濃得化不開。林羽自己也懵了，他保持著雙臂護胸的姿勢，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剛才發(fā)生了什么？那股力量……是從自己身體里爆發(fā)出來的？《青靈訣》……是《青靈訣》的力量？！
“妖……妖怪！他是妖怪！”王氏最先發(fā)出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她癱在墻角，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手指哆嗦地指著黑暗中林羽模糊的輪廓，“他……他會妖法！他剛才……剛才……”
林大石捂著劇痛的胸口，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牽動了傷勢，疼得齜牙咧嘴。他看向林羽的方向，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駭然。剛才那股力量，冰冷、詭異、絕非人力！這小子……真的不是人？！
林虎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剛才那股力量直接將他打飛，那種瀕臨死亡的恐懼感讓他褲襠一熱，竟是失禁了！他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只想離那個角落里的“怪物”遠一點，再遠一點！
“滾！滾出我家！滾出荒木村！”林大石強忍著恐懼和劇痛，嘶啞地咆哮起來，聲音因為驚懼而顫抖，“你這個妖孽！喪門星！克死爹娘還不夠，還要用妖法害死我們?nèi)覇?？！滾！立刻給我滾！永遠別再回來！否則……否則我們燒死你！”他色厲內(nèi)荏地喊著，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向后縮。
“對！滾！滾出去！”王氏也尖叫著附和，聲音尖利得刺耳，“帶著你的妖書滾！別臟了我們的地方！滾?。 ?/p>
林羽站在原地，黑暗中，他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聽著叔伯一家那充滿恐懼和憎惡的謾罵與驅(qū)逐，一股冰冷的悲涼瞬間淹沒了剛才力量爆發(fā)的震驚。最后一絲對這個“家”的、微弱的、僅存于血緣中的牽連，在這一刻徹底斷裂。他緩緩低下頭，看著懷中依舊冰冷、卻仿佛帶著一絲溫熱的《青靈訣》。
原來，在你們眼里，我只是個帶來災禍的妖怪？
原來，這十幾年的“收留”，不過是一場施舍與折磨？
也好。
他不再看那黑暗中驚惶蠕動的三個身影，不再聽那些刺耳的咒罵。他默默地彎下腰，撿起掉落在腳邊的一小卷破舊布包——里面是他僅有的兩件補丁摞補丁的換洗衣物。然后，他將那本改變他命運的古書，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貼身藏進懷里，緊貼著心臟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再沒有半分留戀，轉(zhuǎn)身，一步踏出了這間囚禁了他十幾年、充滿冰冷與屈辱的柴房。身影沒入門外更深的夜色。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林羽站在荒木村村口那棵早已枯死、形如鬼爪的老槐樹下。身后，是那片在熹微晨光中漸漸顯出破敗輪廓的土黃色村落，低矮的房屋如同匍匐在地的困獸，死氣沉沉。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目光掃過叔伯家那緊閉的院門，掃過那些同樣在饑餓中掙扎的、熟悉的破敗屋頂，掃過這片養(yǎng)育了他、卻也給了他無盡苦難的貧瘠土地。沒有留戀，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腳下這片干裂大地般的悲涼。
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而渾濁的空氣，那里面帶著熟悉的塵土和絕望的味道。他轉(zhuǎn)過身，面朝南方——靈岳派的方向。
朝陽還未升起，東方的天際只透出一抹極其暗淡的魚肚白，勉強勾勒出遠方連綿山巒沉默而模糊的輪廓，如同巨獸蟄伏的脊背。前路漫漫，荊棘遍布，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但他懷中，那本緊貼著胸膛的《青靈訣》，卻像一顆微弱卻頑強跳動的心臟，源源不斷地傳遞著冰冷的希望。
少年單薄而挺直的背影，在荒蕪的大地上，在將明未明的天光下，拖出一道長長的、孤獨卻異常堅定的影子。他邁開腳步，踏著干硬的黃土，一步一步，走向那吞噬了地平線的、未知的遠方。
身后，荒木村徹底隱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連同那十幾年的苦難與屈辱，一起被拋下。
前方，是茫茫天地，和他的仙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