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荒木村低矮破敗的輪廓,連同那十幾年的冰冷與屈辱,終于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被起伏的土丘和單調的枯黃徹底吞噬。前方,是望不到邊際的、同樣荒涼貧瘠的大地。烈日當空,灼烤著裸露的黃土,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諝飧稍锏梦M肺里都帶著沙礫感,風卷起塵土,打在臉上生疼。
林羽緊了緊肩上那個小得可憐的破布包袱,里面只有兩件破舊單衣。懷里,《青靈訣》緊貼著胸膛,是唯一能帶來一絲冰涼慰藉的存在。他最后回望了一眼來路,眼神里沒有留戀,只有一片被風沙磨礪過的平靜,以及深藏眼底的、如同野草般頑強的決絕。他邁開腳步,踏上了這條被烈日炙烤得發(fā)白的土路,身影在廣袤而荒蕪的天地間,渺小得像一粒隨時會被風吹走的塵埃。
流亡之路,甫一開始,便向他展示了最猙獰的面目。
**饑渴,是如影隨形的附骨之蛆。** 離開荒木村時帶的那一點點可憐的水和干糧,在第一天就消耗殆盡。他學著辨認一些最耐旱、最不起眼的植物,挖出苦澀發(fā)柴的根莖,嚼碎了艱難下咽。有時運氣好,能找到一處幾乎干涸的水洼,渾濁的泥水里混雜著蟲卵,他也顧不得許多,趴下去貪婪地啜飲,用布條過濾掉最粗的泥沙。胃袋長時間的空虛灼燒,讓他時常眼前發(fā)黑,腳步虛浮。每當這時,他便尋一處背陰地,盤膝坐下,默運《青靈訣》,引動丹田內那微弱的氣旋流轉全身。雖然無法果腹,但那絲絲縷縷的清涼氣流,卻能神奇地驅散一部分眩暈感,讓疲憊欲死的身體重新榨出一點趕路的力氣。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饑餓的耐受度,似乎比離開村子前強了那么一絲。
**孤獨,是比烈日更毒的煎熬。** 一連數(shù)日,他未曾遇到一個活人。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以及頭頂那只冷漠燃燒的巨大火球。夜晚降臨,寒冷又迅速取代了酷熱。他蜷縮在背風的巖石縫隙里,聽著曠野中不知名野獸的悠長嚎叫,風聲嗚咽如同鬼哭。巨大的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試圖將他淹沒。對未來的迷茫,像濃霧般籠罩心頭。靈岳派?真的存在嗎?南方那么遠,自己能活著走到嗎?每一次動搖,他都狠狠掐自己一把,將懷中那本冰冷堅硬的《青靈訣》抱得更緊。這是唯一的錨,是黑暗海面上唯一的燈塔。他一遍遍在心中默念那個名字,用近乎偏執(zhí)的信念對抗著無邊的孤寂。
**方向,是他唯一的執(zhí)著。** 偶爾,他會在幾乎廢棄的岔路口,看到一塊模糊不清、被風沙侵蝕得快要消失的路碑。他總會停下來,用沾著泥土的手指,仔細地、一遍遍地摩挲辨認上面殘存的刻痕?!澳稀弊郑撬ㄒ魂P心和尋找的符號。他不再像無頭蒼蠅,而是堅定地朝著每一個指向南方的岔路前進。一次,他遠遠看到一處低矮土墻圍攏的小村落,規(guī)模比荒木村還小,同樣死氣沉沉。他猶豫了片刻,最終沒有進去。懷璧其罪的道理,在叔伯一家猙獰的面孔之后,他已刻骨銘心。他繞開村落,只在更遠的地方,向一個在田埂上挖著干硬泥土、同樣面黃肌瘦的老農,怯生生地打聽。
“老丈……請問,去靈岳派……是往南嗎?”
老農抬起渾濁的眼,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南方灰蒙蒙的天空,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一個字:“南……” 便不再理會,繼續(xù)佝僂著腰挖掘那毫無希望的泥土。這一個模糊的“南”字,卻像一顆定心丸,讓林羽漂泊的心稍稍安定。
路途并非總是一帆風順的土路。他很快遇到了**險峻的地形**。一道深不見底的裂谷橫亙在前,唯一的通道是一座搖搖欲墜、由幾根粗陋原木搭成的窄橋。橋下風聲嗚咽,令人頭暈目眩。若是以前,林羽光是看一眼就會腿軟。但此刻,他深吸一口氣,丹田內那微弱的氣流被調動起來,并非施展什么法術,而是流轉于雙腿,帶來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感和對身體更精微的掌控。他摒棄雜念,目光只盯著腳下腐朽的原木,每一步都踩得異常沉穩(wěn)。當他終于踏上對面堅實的土地時,才發(fā)現(xiàn)手心已被冷汗浸透,但心中卻涌起一股小小的、克服恐懼的成就感。
更兇險的是人心。一次,他在一處殘破的茶寮歇腳,想討碗水喝。茶寮主人是個干瘦、眼神閃爍的中年漢子。當林羽小心翼翼地從破布包里摸出僅有的、幾枚邊緣都磨圓了的劣質銅錢時,那漢子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幾圈,尤其是在他略顯干凈、雖然破舊但明顯比尋常流民結實些的體格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小兄弟,一個人趕路???去哪啊?”漢子遞過一碗渾濁的水,狀似隨意地問。
“南邊……投親?!绷钟鸬椭^喝水,含糊應道,心中警鈴微作。他敏銳地感覺到對方語氣里那股假惺惺的“熱情”下,藏著一絲令人不舒服的算計。他悄悄運轉《青靈訣》,雖然靈氣微弱無法外放,卻讓他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銳一絲。他“聽”到茶寮后面,有極其輕微的、壓抑的呼吸聲,不止一個!
是劫道的!林羽心頭一凜,瞬間明白了處境。他強作鎮(zhèn)定,幾口灌下水,放下碗,將銅錢放在桌上:“多謝老丈?!?說完,轉身就走,腳步看似平穩(wěn),實則暗中調動了那絲靈氣,讓步伐更加輕快有力。
“哎,小兄弟,急什么?”那漢子臉色一變,伸手就想來抓林羽的肩膀。
就在對方手指即將觸碰到自己肩膀的瞬間,林羽的身體如同受驚的貍貓,猛地向前一竄!速度比平時快了不止一籌!那漢子抓了個空,一個趔趄。
“攔住他!”漢子氣急敗壞地低吼。
茶寮后面立刻沖出兩個手持木棍、同樣面黃肌瘦卻一臉兇相的漢子,直撲過來!
林羽頭也不回,將丹田內那絲微弱氣流盡數(shù)灌注于雙腿,爆發(fā)出遠超常人的速度,向著前方崎嶇的山路狂奔!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急促的腳步聲和叫罵聲,甚至能“聽”到木棍揮舞帶起的風聲!恐懼刺激著他的潛能,他利用對地形稍快一絲的觀察力,在亂石和灌木間靈活地騰挪閃避。幾個呼吸間,竟將那幾個明顯體力不濟的劫匪甩開了一段距離!
“媽的!這小子屬兔子的?跑這么快!”身后傳來氣急敗壞的咒罵,腳步聲漸漸遠去。
林羽一直跑到肺葉火辣辣地疼,確認身后再無追兵,才扶著一棵樹干劇烈喘息。汗水浸透了破爛的衣衫,心臟狂跳如擂鼓。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早已看不見的殘破茶寮,眼神冰冷。剛才的爆發(fā),幾乎耗盡了他體內那點可憐的靈氣,身體傳來陣陣虛弱感。但一種奇異的、掌握自身命運的興奮感,卻壓過了恐懼。原來,這微末的力量,真的能在關鍵時刻救命!
時間在跋涉中悄然流逝。腳下的土地漸漸發(fā)生了變化。貧瘠的黃土被更多的碎石取代,低矮的枯草灌木也漸漸被更高大、更茂密、也更顯原始生機的林木所替代??諝獠辉倌敲锤稍锏昧钊酥舷ⅲ炊鴰狭艘唤z濕潤的、屬于森林深處的涼意,混合著泥土、腐葉和某種未知植物的奇異氣息。
他進入了一片連綿的山地。山勢開始變得陡峭,道路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獸徑和嶙峋的巖石。參天古木的樹冠在高處交織,遮蔽了大部分陽光,使得林下光線幽暗,即使在正午也顯得陰森。巨大的藤蔓如同蟒蛇般纏繞著粗壯的樹干,垂落下來。厚厚的腐殖層踩上去軟綿綿的,發(fā)出輕微的噗嗤聲,掩蓋了所有微小的動靜,也讓人無從判斷腳下是否安全。四周異常安靜,沒有鳥鳴,沒有蟲嘶,只有風吹過林梢發(fā)出的低沉嗚咽,以及自己踩在枯枝敗葉上那被無限放大的、孤獨的沙沙聲。
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壓力,彌漫在空氣中。林羽停下了腳步,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這里的寂靜,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危險氣息。他能感覺到,空氣中稀薄的靈氣似乎比荒木村那邊稍稍活躍了一絲,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潛藏在幽暗枝葉和嶙峋怪石之后、冰冷而原始的窺視感。
他握緊了拳頭,丹田內那點微弱的氣旋被謹慎地調動起來,流轉全身,讓他的感官提升到目前所能達到的極限。他側耳傾聽,捕捉著任何一絲不屬于風聲的異響;他凝神觀察,目光掃過每一片可疑的陰影、每一處可能藏匿危險的角落。
荒木村和路途上的艱難,仿佛只是開胃的前菜。眼前這片幽深、寂靜、彌漫著原始氣息的山林,才是真正的考驗。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踏入了更危險的地域。
少年深吸了一口林中冰冷而濕潤的空氣,那里面混雜著生機的芬芳與未知的兇險。他不再猶豫,眼神中的迷茫被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取代。他撥開垂落眼前的堅韌藤蔓,邁開腳步,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這片如同巨獸張開口腔般的、幽暗而危險的原始山林。每一步落下,都格外謹慎,如同踩在沉睡毒蛇的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