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嶄新的課桌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
空氣中浮動著新書本的油墨味、淡淡的粉筆灰味,還有少年少女們身上隱約的汗味和洗發(fā)水香味,混合成一種獨屬于青春校園的、躁動又生機勃勃的氣息。
蘇曦禾猛地睜開眼。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同密集的戰(zhàn)鼓擂在空曠的荒野。巨大的眩暈感讓她眼前發(fā)黑,胃里翻江倒海。
她下意識地用手撐住冰涼的桌面,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指關節(jié)壓得生疼。耳邊是嘈雜的嬉笑聲、搬動桌椅的摩擦聲、新課本分發(fā)時的沙沙聲……這一切,熟悉得令人窒息,又陌生得恍如隔世。
又回來了。
十七歲。高中教室。開學第一天。
那個名為“起點”的牢籠。
蘇曦禾看著眼前熟悉到刻骨銘心的場景——陽光的角度,窗外那棵老槐樹的輪廓,前排女生馬尾辮上晃動的藍色發(fā)圈——這一切都曾是她無數(shù)次輪回中拼盡全力想要守護的美好。
此刻,卻只給她一種極度夢幻、極度不切實際的荒謬感。像一個被反復播放、磨損嚴重的舊膠片,帶著滋啦作響的雜音,強行塞回她的意識里。
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感到悲傷。前六世疊加的絕望,如同沉重的鉛塊,早已壓垮了她靈魂中名為“希望”的支柱。
第六世江灼在病床上逐漸冰封、意識清醒卻無力回應的畫面,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放棄的念頭,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疲憊不堪的魂魄。
雙手,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遲緩,慢慢抬起。
指尖觸碰到桌面上那摞剛剛發(fā)下來的、散發(fā)著新鮮油墨氣息的課本。
封面光滑微涼。她輕輕撫摸著,感受著那實實在在的觸感,從指尖的神經(jīng)末梢,一點點、艱難地向上蔓延,試圖重新連接這具年輕的軀殼。
真實的觸感……她還“存在”著。這個認知,沒有帶來絲毫安慰,只有更深的疲憊和空洞。
就在這時——
毫無征兆地,心臟猛地一縮!
“呃……”一聲壓抑的悶哼從蘇曦禾喉嚨里擠出。
不是普通的疼痛,而是仿佛有無數(shù)根冰冷、尖銳的鋼針,瞬間穿透了她的心臟!那劇痛來得如此猛烈、如此密集,讓她瞬間弓起了背,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了一下。
但這僅僅是開始。
那針扎般的劇痛并未停留在心臟,而是像擁有生命的毒藤,瘋狂地向四周蔓延、滲透!
順著血管,沿著神經(jīng),鉆入骨髓,直至靈魂的最深處!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正攥著她的靈魂核心,用燒紅的烙鐵反復灼燙、撕裂!
回溯時間的代價!
每一次逆轉(zhuǎn)輪回,強行撕扯靈魂穿越時間洪流,都會給她的靈魂帶來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
而這一次的劇痛,比第六次輪回結(jié)束時那將她壓垮的疲憊感,還要猛烈上百倍!仿佛前六次累積的所有裂痕,都在這一刻被同時撕開、放大!
額頭上瞬間沁出細密冰冷的汗珠,匯聚成小股,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她放在課本上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肉體疼痛來對抗靈魂深處那滅頂?shù)恼勰ァ?/p>
眼前陣陣發(fā)黑,視野邊緣迅速攀爬上密密麻麻、如同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沒有痛呼出聲。
太痛了……這一次的代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甚!仿佛靈魂下一秒就要被這劇痛徹底撕碎、化為齏粉!
蘇曦禾趴在冰冷的課桌上,身體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抖。意識在痛苦的浪潮中沉浮。
撐不住了……她絕望地想。下一次……或許下一次輪回開始的那一刻,就是她魂飛魄散、徹底湮滅之時。
這樣……也好。
灰飛煙滅,總好過再經(jīng)歷一次看著他在眼前死去的絕望。
這樣……就能去陪阿灼了。
在那個連神明都無法觸及的虛無里,至少,不用再分離……
就在這極致的痛苦幾乎要將她吞噬、意識瀕臨潰散的邊緣——
靈魂深處,那被痛苦反復蹂躪的黑暗里,毫無征兆地,閃過一縷微光。
那光芒極其微弱,轉(zhuǎn)瞬即逝,如同黑暗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
但它出現(xiàn)的剎那,一種難以言喻的、并非溫暖的奇異感覺掠過蘇曦禾的靈魂核心——仿佛有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被那縷微光悄無聲息地、輕柔地帶走了。
就像風吹散了一縷輕煙,無聲無息。
劇痛,如同退潮般,開始不可思議地減輕。
雖然依舊存在,如同沉重的背景噪音,但那足以撕裂靈魂的峰值卻驟然回落。
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來自規(guī)則本身的、冰冷而強大的力量,如同無形的紗布,覆蓋在她傷痕累累的靈魂之上,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安撫”。
蘇曦禾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復,蜷縮的身體也放松了一些。她茫然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空洞和……一絲難以捕捉的疑惑。
剛才……那是什么?
靈魂深處,好像少了點什么?
很重要……非常重要的東西……似乎和……和江灼有關?
她努力集中精神,試圖抓住那一閃而逝的感覺,試圖回想那被微光帶走的是什么。
可任憑她如何努力,記憶的深潭里,關于那個瞬間,關于那縷微光,關于被帶走的東西,都是一片空白。
仿佛有人用最精密的橡皮擦,抹去了那極其短暫的一段思維痕跡。
她只留下一種模糊的、揮之不去的感覺:她似乎忘記了什么至關重要的事情,一件與江灼息息相關、足以改變一切的事情。
可那具體是什么?她絞盡腦汁,卻如同在濃霧中摸索,一無所獲。只有一種莫名的、沉甸甸的空虛感,填補了剛才劇痛消退后留下的部分空間。
痛苦減輕了,靈魂似乎暫時穩(wěn)定了??梢环N更深沉、更難以名狀的茫然和不安,卻悄然滋生。
就在蘇曦禾沉浸在這詭異的遺忘與殘留的痛楚中,茫然四顧時——
教室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逆著門口涌入的陽光走了進來。年輕的身形,穿著干凈合身的校服,肩寬腿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氣。
他單肩隨意地挎著書包,發(fā)梢被陽光染上一層淺金。
是十七歲的江灼。
教室里瞬間安靜了一瞬。不少目光落在這個高大帥氣的轉(zhuǎn)校生身上。
江灼的腳步在門口微微頓了一下。
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雷達,瞬間穿透了整個喧囂的教室,牢牢鎖定了那個趴在課桌上、臉色蒼白、額發(fā)被冷汗濡濕、眼神空洞又帶著一絲未散驚恐的少女——蘇曦禾。
沒有人注意到,在那雙屬于十七歲少年的、本該清澈明亮的眼眸深處,此刻正翻涌著何等驚濤駭浪的、屬于四十五歲靈魂的劇痛與悲慟!
那目光沉重得如同背負著六次慘烈的死亡和一次漫長冰封的消亡記憶,幾乎要將眼前這個脆弱的身影灼穿。
他看到了她剛才的痛苦掙扎,看到了她靈魂深處那些疊加了六世的、幾乎要崩裂的傷痕!他多想立刻沖過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告訴她“別怕,我在”!
但是,他不能。
就在蘇曦禾因為靈魂劇痛而意識模糊、被那縷微光帶走關鍵記憶的同時,江灼的靈魂深處也響起了神明冰冷無情的警告:
「雙魂回溯,禁忌之重。記憶共鳴,規(guī)則不容。汝之存在,即為悖逆。若強相認,靈魂互噬,加速崩壞?!?/p>
他不能讓她知道他也回來了!不能讓她知道他也承載著那些死亡的記憶!
那只會讓她本已瀕臨極限的靈魂,因為“知曉”而承受更直接、更劇烈的規(guī)則反噬!
他必須扮演好“十七歲的江灼”,一個對此一無所知的、全新的開始。
江灼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那雙深邃眼眸里,屬于四十五歲靈魂的沉重悲慟被強行壓下,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調(diào)整過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和一絲恰到好處陽光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達眼底。
他邁開步子,無視那些好奇的目光,徑直走向教室后排。他的目的地很明確——蘇曦禾旁邊的空位。
蘇曦禾茫然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他走近的目光。那眼神……很干凈,帶著點新同學的好奇和友好。
和她記憶中十七歲初遇的江灼,似乎……沒什么不同?剛才靈魂劇痛帶來的恍惚和那奇怪的遺忘感,讓她無法分辨那瞬間的異樣是否只是自己的錯覺。
江灼走到她的桌邊,停下腳步。他隨手將書包放在旁邊的空桌上,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
他微微低下頭,看著蘇曦禾蒼白的臉和微紅的眼眶,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嗨,”他開口,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努力模仿著記憶里那個初次見面的自己,甚至刻意揚起嘴角,露出一點標志性的小虎牙尖,“新同桌?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需要去醫(yī)務室嗎?”
他的語氣自然,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完全符合一個剛見面的熱心同學該有的樣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藏在桌下、緊握成拳的手,指甲已經(jīng)深深陷進了掌心,用肉體細微的刺痛來提醒自己保持偽裝。
蘇曦禾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張鮮活年輕、帶著“陌生”關切的臉。心臟深處殘留的劇痛還在隱隱作祟,靈魂深處那片被強行抹去的空白讓她茫然無措。
剛才那轉(zhuǎn)瞬即逝的、仿佛很重要的感覺……似乎與他有關?可到底是什么?為什么看著他這樣“正常”的笑容,她心里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無法言喻的悲傷和……不安?
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最終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靈魂被掏空般的疲憊,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如同嘆息:
“沒……沒事。謝謝?!?/p>
江灼看著她空洞的眼神和強撐的平靜,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但他臉上依舊維持著那副少年爽朗的表情,點了點頭:“那就好。我叫江灼,以后多多指教啊,同桌!” 他說著,仿佛為了掩飾什么,動作略顯夸張地拉開椅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課本攤開在面前。
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
教室里重新充滿了喧鬧的人聲。
蘇曦禾卻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身邊這個“新同桌”江灼的存在,本該是她輪回奮斗的全部意義,此刻卻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絲詭異的陌生感。
她忘記了最關鍵的信息——他回來了。
而他,正拼盡全力,扮演著一個“一無所知”的少年,將六世的血淚和死亡的陰影死死壓在心底,用這具年輕健康的軀殼作為盾牌,準備獨自一人,再次踏上那條荊棘密布、終點被錨定的不歸路。
第七次輪回的序幕,在蘇曦禾的遺忘與江灼的偽裝中,悄然拉開。
靈魂的裂痕在無聲蔓延,而名為“保護”的荊棘,正從少年緊握的拳心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