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課本散發(fā)著油墨的清香，攤開在課桌上。窗外的老槐樹在微風(fēng)中沙沙作響，陽光透過葉隙灑下細碎的光斑。
教室里，老師的聲音抑揚頓挫，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留下白色的軌跡。一切都充滿了十七歲應(yīng)有的、平淡而真實的煙火氣。
然而，對于蘇曦禾而言，這份“真實”卻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身邊坐著的是江灼，是她歷經(jīng)六世輪回、付出靈魂幾乎崩解的代價也要守護的人。
可此刻，一種強烈的陌生感和揮之不去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
她無法集中精神聽課。眼角的余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旁邊的人。
江灼坐得很端正，脊背挺直，仿佛在認真聽講。他偶爾在筆記本上記下幾筆，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側(cè)臉的線條干凈利落，下頜線繃得有些緊。從表面看，這完全就是一個專注的、略帶點優(yōu)等生范兒的十七歲少年。
似乎和前幾次輪回一樣。
但蘇曦禾捕捉到了那些細微的、不協(xié)調(diào)的瞬間。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黑板或課本上，但蘇曦禾能感覺到，那目光深處似乎沉淀著某種極其沉重的東西，與這課堂的氛圍格格不入。那絕非一個少年應(yīng)有的眼神。
他偶爾會無意識地用指腹摩挲著自己的左手手腕，動作輕微而隱秘，像是在確認什么，又像是在忍受某種細微的不適。
更讓她感到不安的是那份“正?！钡年P(guān)切。
課間，他會自然地幫她撿起掉落的橡皮；在她因為殘留的靈魂隱痛而微微蹙眉時，他會適時地遞過一張干凈的紙巾，低聲問一句：“還好嗎？” 語氣是恰到好處的同學(xué)關(guān)懷，眼神也足夠真誠。
可正是這份“恰到好處”，讓蘇曦禾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
太像了……像得讓她心驚。像那個記憶里，在無數(shù)次輪回起點，總是帶著陽光笑容、對一切危險懵懂無知的少年江灼。
但她的靈魂深處，那些疊加的傷痕和那詭異的遺忘空白，都在瘋狂地拉響警報——有什么地方不對！ 那個重要的、被微光帶走的記憶碎片，一定與此有關(guān)！
她努力回想，拼命在記憶的廢墟中挖掘。
但關(guān)于那個瞬間，關(guān)于那縷微光，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越是努力，那種抓不住重點的焦慮和靈魂深處殘留的空洞感就越是強烈。
她只能被動地承受著江灼“正常”的靠近，每一次他自然的搭話或體貼的小動作，都像一根細小的針，刺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讓她既想靠近汲取那熟悉的溫暖，又本能地想要逃離這讓她心慌的“完美”偽裝。
江灼將蘇曦禾的不安和疏離盡收眼底。
她眼中那深藏的疲憊、疑惑和一閃而過的驚惶，都像刀子一樣割在他心上。他多想告訴她真相，多想擁她入懷，分擔(dān)她靈魂的痛苦！
但他不能。每一次想要靠近的沖動，都被神明冰冷的警告和掌心那細微的、屬于靈魂崩壞前兆的刺痛感強行壓下。
他必須扮演下去。用這具年輕的軀殼，筑起一道隔絕死亡和痛苦的屏障。哪怕代價是獨自背負所有記憶的重量，看著她因遺忘而痛苦不安。
幾天后，體育課。項目是籃球分組對抗賽。喧鬧的體育館里充滿了青春的汗水和吶喊。
蘇曦禾坐在場邊的長椅上，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場上那個奔跑跳躍的身影——江灼。他的動作流暢有力，傳球精準，投籃姿勢標準，儼然是場上的核心。
陽光透過高窗灑在他身上，汗水折射著光芒，充滿了少年人的活力。
一切都顯得那么“正?！?。
然而，就在江灼一個漂亮的假動作晃過防守隊員，準備起跳上籃的瞬間——
“哐當！”
一聲刺耳的金屬斷裂聲毫無征兆地從體育館高高的穹頂傳來！
緊接著，一根用于固定頂部網(wǎng)格結(jié)構(gòu)的、足有手臂粗細的銹蝕鋼筋，帶著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如同一條斷裂的巨蟒，朝著下方的人群——正對著蘇曦禾所在的休息區(qū)——狠狠砸落下來！
“啊——??！”
“小心頭頂！”
尖叫聲瞬間炸響！
變故發(fā)生得太快！所有人都驚呆了！蘇曦禾抬起頭，瞳孔中倒映著那根在視野里急速放大的、帶著死亡陰影的鋼筋！
靈魂深處積累的、對突發(fā)危險的恐懼本能瞬間被點燃！她想躲，但身體卻因為巨大的驚駭而僵硬！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身影如同離弦之箭，以遠超常人的反應(yīng)速度和爆發(fā)力，從籃球場中央朝著休息區(qū)猛撲過來！是江灼！
他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那根墜落的鋼筋，那下方坐著的人……是蘇曦禾！六世疊加的守護本能和死亡恐懼瞬間壓倒了一切偽裝！
“曦禾！躲開——！”一聲嘶吼，帶著無法掩飾的、屬于成年男人的驚惶和決絕，破開了體育館的喧囂！
在鋼筋即將砸落的最后一剎那，江灼猛地將呆滯的蘇曦禾撲倒在地！用自己的整個后背，死死地護住了她！
“砰——?。?！”
沉重的鋼筋狠狠砸在江灼剛才站立位置旁邊的水泥地上！距離他護著蘇曦禾的身體，僅僅不到半米！水泥地瞬間被砸出一個淺坑，碎石飛濺！巨大的聲響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煙塵彌漫。
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
蘇曦禾被江灼死死壓在身下，他沉重的呼吸帶著灼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頸側(cè)，心臟在她耳邊瘋狂地擂動，速度快得嚇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瞬間爆發(fā)的力量和此刻控制不住的輕微顫抖。
剛才那一聲嘶吼……“曦禾”？
那語氣里的驚惶和決絕……絕不是十七歲的少年該有的！
不對勁！
“江灼！蘇曦禾！你們沒事吧？！”體育老師和同學(xué)們反應(yīng)過來，驚慌失措地圍了上來。
江灼的身體猛地一僵。他瞬間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喊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飛快地撐起身體，從蘇曦禾身上離開，動作甚至有些慌亂。
他背對著眾人，迅速調(diào)整著呼吸，試圖壓下劇烈的心跳和后背因為剛才極限爆發(fā)動作而傳來的、如同撕裂般的劇痛——那不是肌肉拉傷，而是靈魂崩壞加劇帶來的、深入骨髓的痛楚！
他能感覺到，后背肩胛骨附近的皮膚下，一條微小透明的裂痕，似乎又蔓延開了一些。
“我……我沒事！”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強行擠出一個有些蒼白的、劫后余生的笑容，甚至還帶著點少年人的后怕，看向體育老師，“蘇同學(xué)應(yīng)該也沒事，就是嚇著了?！?他刻意避開了蘇曦禾的目光。
“你呢？你剛才……”體育老師心有余悸地看著地上那根可怕的鋼筋和淺坑。
“我反應(yīng)快，撲開了?！苯茢[擺手，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松些，“運氣好，沒砸到。就是撲得太猛，后背可能有點拉傷?！?/p>
他活動了一下肩膀，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真實的痛楚。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充滿了敬佩和后怕。沒有人注意到他瞬間的失態(tài)和那聲稱呼的異常。
除了蘇曦禾。
她被同學(xué)扶起來，臉色蒼白如紙，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但她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江灼。剛才被他撲倒時，她離他那么近！她看到了他眼中瞬間爆發(fā)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恐懼和守護的瘋狂！
那絕不是對一個剛認識幾天的“新同桌”該有的眼神！還有他撲過來時爆發(fā)出的那種超越極限的速度和力量……那根本不像一個普通高中生！
更讓她心悸的是，在他撐起身、背對著大家調(diào)整呼吸的那一瞬間，她似乎……似乎瞥見了他后頸靠近衣領(lǐng)的地方，皮膚下……隱隱閃過一條極其細微的、如同瓷器冰裂紋般的、半透明的痕跡？那是什么？是光線錯覺？還是……？
那根墜落的鋼筋，如同命運敲響的警鐘。
它沒有直接命中目標，卻精準地砸在了蘇曦禾剛剛建立起的、對“正?！钡拇嗳跽J知上，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她看著江灼在眾人關(guān)切中強裝鎮(zhèn)定、努力扮演著“英雄救美”的普通少年，看著他后背因為疼痛而微微僵硬的姿態(tài)，看著他刻意避開自己探尋目光的側(cè)臉……
靈魂深處那片被遺忘的空白，此刻正劇烈地翻涌著，發(fā)出無聲的吶喊。那個被微光帶走的記憶碎片，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秘密，一定與他此刻的異常有關(guān)！
江灼也感受到了蘇曦禾那如有實質(zhì)的、充滿了懷疑和審視的目光。
那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落在他身上，讓他如芒在背。他知道，剛才的爆發(fā)和失態(tài)，已經(jīng)在他精心構(gòu)筑的偽裝上撕開了一道口子。
他必須更加小心，更加克制。每一次違背“十七歲少年”身份的行為，每一次試圖對抗命運的“修正”，都在加速他身體的崩壞，也在增加暴露的風(fēng)險。
他背對著蘇曦禾，感受著后背靈魂撕裂般的劇痛和皮膚下那蔓延的冰冷裂痕，眼神深處是化不開的沉重。
命運的絞索，已經(jīng)開始收緊。而他的偽裝，在蘇曦禾那因遺忘而變得異常敏銳的直覺面前，又能支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