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風雪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柳青蹲在雪地里,離那抹染血的白不過咫尺之遙。刺骨的寒意透過濕透的棉褲直鉆骨髓,但他渾然不覺,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這小小的、瀕死的生靈攫住了。
那是一只極其美麗的白狐。它的皮毛,即使在血污和泥雪的沾染下,依然能看出原本的純凈無瑕,如同最上等的雪緞,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一種近乎圣潔的微光。體型比尋常狐貍稍大,線條流暢而優(yōu)雅,即使此刻蜷縮著,也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
然而,這份美麗正被殘酷的現實迅速吞噬。捕獸夾冰冷的鐵齒像惡獸的獠牙,深深嵌入它纖細的后腿,皮開肉綻,暗紅的血液不斷滲出,在潔白的皮毛和雪地上暈開刺目的圖案。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傷口,帶來一陣無法抑制的痙攣。
最讓柳青心頭劇震的,是它的眼睛。
那雙眼睛,并非普通野獸的渾濁或野性,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靈性。瞳孔是深邃的琥珀色,此刻卻蒙上了一層瀕死的灰翳,仿佛蒙塵的寶石。然而,就在這層灰翳之下,柳青清晰地看到了翻涌的、濃得化不開的情緒。
是絕望。 一種洞悉了自身命運,知曉掙扎徒勞,只能靜靜等待生命流逝的、深不見底的絕望。這絕望如此沉重,幾乎凝成了實質,壓得柳青喘不過氣。它不再試圖逃跑或攻擊,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柳青,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抽離了這具飽受折磨的軀殼。
是痛苦。 每一次呼吸帶來的抽搐,每一次寒風刮過傷口的瑟縮,都清晰地映在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里。那痛苦并非野獸的嘶嚎,而是一種無聲的、隱忍的煎熬,像細密的針,扎在觀者的心上。
是恐懼。 對眼前這個陌生人類的恐懼,對冰冷死亡的恐懼,對未知黑暗的恐懼。當柳青的手微微靠近時,它的身體本能地繃緊,喉嚨里溢出破碎的、幾乎聽不見的嗚咽,瞳孔因驚懼而微微放大。
但更深處的,是一種柳青無法完全解讀的……哀傷與不甘? 仿佛它失去的不僅僅是一條腿或自由,而是某種更重要的、無法挽回的東西。那眼神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屬于“靈”的微光,一種超越了獸類的、近乎人性的復雜情感,在絕望的泥沼中微弱地閃爍,訴說著無聲的悲鳴。
“嗚……” 又是一聲微不可聞的哀鳴,帶著氣若游絲的顫抖。白狐的頭顱無力地垂得更低,長長的睫毛上凝結了細小的冰晶,緩緩顫動。它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胸口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身體的熱量在迅速被冰冷的雪地和寒風帶走。那身曾經美麗的皮毛,此刻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更顯瘦骨嶙峋。
它快要死了。就在這冰天雪地里,孤獨地、痛苦地死去。
這個認知像重錘砸在柳青心上。那雙充滿靈性、盛滿絕望痛苦的眼睛,像烙印一樣刻進了他的腦海。母親的話在耳邊回響:“萬物有靈……” 眼前這白狐,絕非尋常野獸!它眼中的那份“靈”,那份無聲的哀鳴,深深觸動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弦。
什么寒冷,什么饑餓,什么歸家的急迫,在這一刻都變得微不足道。一股強烈的沖動驅使著他——他必須救它!無論如何,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一個靈性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別怕…撐住…我?guī)湍恪?柳青的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堅定和安撫。他不再猶豫,深吸一口氣,將凍得幾乎麻木的雙手用力搓了搓,然后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再次伸向那個冰冷、猙獰、死死咬住白狐后腿的捕獸夾。
風雪依舊在呼嘯,但這方小小的、染血的雪地,卻成了兩個不同生命之間,一場與死神賽跑的起點。柳青屏住呼吸,全神貫注,指尖觸到了那冰冷刺骨的鐵器。而白狐,那雙蒙塵的琥珀色眸子,似乎極其微弱地、極其茫然地,隨著他的動作,輕輕轉動了一下。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屬于“生”的微光,在那絕望的深淵邊緣,極其艱難地,掙扎著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