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偶然發(fā)現(xiàn)白羽的。
晚上,空蕩的商業(yè)區(qū)角落,一道影子突兀地縮在大樓陰影里,像小時候玩的殘影游戲。走近一看,是白羽,鬼鬼祟祟地貓著腰。
他在蹲守那個他想知道地址的女顧客。店長提過,她總在下班后來買果干,白羽以前就愛在后臺磨蹭到那個點。
“白羽,再這樣真叫警察了?!蔽仪臒o聲息繞到他背后。他猛地一哆嗦,嚇得不輕?;仡^見是我,眉頭擰成疙瘩。
“靠……是你啊,林慧?!?/p>
“蹲點顧客?騷擾客人,是店員大忌中的大忌?!?/p>
“老子不是店員了!”他梗著脖子。
“在我還是。店長就在店里,我叫他?”我作勢要走。
“那賤民能怎樣?我不覺得我有錯!看中女人就該追,自古如此!”他挺直瘦高的身子俯視我,似乎覺得我好欺負(fù)。
“你之前不是說,只有‘強(qiáng)壯’(能賺錢)的男人才能得到女人?自相矛盾?!蔽掖链┧?。
“沒錯!我現(xiàn)在是沒工作,但我有創(chuàng)業(yè)計劃!成功了,女人排著隊撲過來!”他嘴硬。
“那你該先創(chuàng)業(yè),從真撲過來的里挑,而不是騷擾?!蔽依淅涞?。
白羽噎住了,垂下頭。
“總之……這世界是殘缺的!因為它殘缺,我才被不公平對待!”他前言不搭后語。
或許他說得對。一個完美運(yùn)轉(zhuǎn)的世界什么樣?我甚至覺得“世界”是個虛構(gòu)概念。我看著沉默的我,白羽突然捂住臉。我以為他要打噴嚏,側(cè)身躲開,卻看見指縫里滲出淚水。
被客人看見就糟了?!跋日覀€地方坐?!蔽易е觳玻阉线M(jìn)附近一家平價餐廳。
“這世界容不下‘異類’,我一直很痛苦?!卑子鸷戎妹赓M茶包泡的劣質(zhì)茉莉花茶——是我替他端來的,他沒道謝。
“非要所有人步調(diào)一致。為什么三十五歲還在打工?為什么沒談過戀愛?還笑著問‘找過小姐沒?’我沒礙著誰,就因為我是少數(shù)派,每個人都能輕易‘強(qiáng)暴’我的人生!”他越說越激動,用“強(qiáng)暴”形容自己的委屈,卻全然無視他對那些打工女孩和女顧客的騷擾。他沉浸在自己的受害者劇本里,毫無反省。
“嗯,是辛苦?!蔽曳笱苤攘丝诎组_水。我不需要味道。
“所以我想結(jié)婚,過不被指指點點的人生?!卑子鹫f,“想找個有錢的。我有網(wǎng)上創(chuàng)業(yè)的點子,不能告訴你,怕你偷。要是對象能投資我就好了,點子肯定成!到時候看誰還敢說我!”他眼里閃著病態(tài)的光。
“你討厭別人干涉你,卻又為了不被說,去選擇他們認(rèn)可的人生?”我反問,“這不就等于全盤接受了這個‘世界’?”邏輯在哪?
“我累了?!彼j然道。
“累是因為不合理。如果結(jié)婚就能堵住嘴,確實方便又‘合理’。”我點破。
“你說得輕巧!男人女人能一樣?光結(jié)婚,男人照樣被說!沒正經(jīng)工作,逼你去找;找到了,逼你賺更多;賺了錢,逼你結(jié)婚生子……永遠(yuǎn)被‘世界’審判!別拿我跟輕松的女人比!”他不耐煩地?fù)]手。
“那根本沒解決問題?。恳饬x何在?”我追問。
白羽不答,自顧自說:“我研究歷史,想找出世界什么時候走偏的。明治?江戶?平安?不管回溯多久,世界都是錯的!甚至回到原始社會也一樣!”他激動地拍桌子,茶水濺出。
“所以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世界就是披著現(xiàn)代皮的原始社會!對部落沒貢獻(xiàn)的人會被剔除——不打獵(不賺錢)的男人,不生孩子的女人!現(xiàn)代社會鼓吹個人主義?屁!不肯歸屬部落的人,會被干涉、強(qiáng)制,最后驅(qū)逐!”他眼睛發(fā)紅。
“你很喜歡原始社會?”我問。
“恨死了!但我恨的是我們活在偽裝成現(xiàn)代的原始社會!女人圍著能打大獵物(賺大錢)的強(qiáng)壯男人轉(zhuǎn),最美的先被挑走;不參加打獵或打獵太弱的男人,被瞧不起!這結(jié)構(gòu)一點沒變!”他咬牙切齒。
“哦……”我無法反駁。就像便利店,我們只是被替換的零件,場景本身在無限循環(huán)?!@里一點沒變呢。腦中響起老奶奶的話。
“你為什么能無所謂?不覺得丟臉嗎?”他突然矛頭轉(zhuǎn)向我。
“丟臉?為什么?”我反問。
“你一直打工,打成大媽了,沒人要了吧?就算沒跟過男人,也是‘二手貨’了!臟!在原始社會,你就是生不出孩子的老處女,不結(jié)婚,在部落里晃蕩,是累贅!我是男人,還有機(jī)會翻身,你徹底沒救了吧?”他剛才被我戳穿還惱羞成怒,此刻卻高舉著折磨自己的同一套價值觀來審判我,毫無邏輯。也許攻擊別人,能讓他暫時忘記自己的痛?
“我想喝咖啡。”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喝花茶,不滿地說。我又起身去飲料區(qū)倒了杯速溶咖啡給他。
“難喝。這破地方的咖啡果然不行?!彼艘豢?。
“白羽,”我放下第二杯白水,平靜地說,“如果你只想結(jié)婚,跟我領(lǐng)證怎么樣?”
“哈?!”白羽像被燙到,差點跳起來。
“既然你這么恨被干涉,又怕被部落排擠,結(jié)婚不是最快?‘打獵’——找正經(jīng)工作——我不知道。但結(jié)婚,至少沒人會追著你問戀愛史、性經(jīng)驗了吧?”我邏輯清晰地分析。
“瘋了吧你?!莫名其妙!不好意思,對你,我硬不起來!”他一臉嫌惡。
“硬不起來?這跟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結(jié)婚是法律文件,硬是生理反應(yīng)?!蔽铱陀^陳述。
白羽噎住。
“可能像你說的,世界還是原始部落。部落不需要的人會被迫害疏遠(yuǎn)。便利店也一樣。不需要的人會被減班、開除?!蔽野言掝}拉回。
“便利店……?”他茫然。
“想一直待在便利店,只能變成‘店員’。當(dāng)?shù)陠T很簡單,穿制服,按手冊行動就行。如果世界是原始部落,也一樣——披上‘普通人’的皮,按它的規(guī)則行動,就不會被趕出部落,當(dāng)成累贅?!蔽铱粗?。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就是扮演大眾腦子里的‘普通人’這種虛構(gòu)角色。就像在便利店,每個人都在扮演‘店員’這種虛構(gòu)角色。”我解釋。
“所以我才痛苦?。 彼暗?。
“可你剛才還想迎合?做不到吧?也對,賭上一輩子對抗世界贏自由,才算真正面對痛苦?!蔽业f。
白羽啞了,盯著渾濁的咖啡。
“所以覺得難,別勉強(qiáng)。我跟你不一樣,很多事無所謂。我沒自己的主張,部落有什么要求,我可以配合。僅此而已?!卑褎e人覺得“怪”的地方,從人生里剔除,或許就叫“治好”。
這兩個星期,我被問了十四次“為什么不結(jié)婚?”,十二次“為什么還在打工?”。我想先從別人質(zhì)疑最多的項目開始“修理”。
我渴望改變。無論好壞,都比現(xiàn)在膠著的狀態(tài)強(qiáng)。白羽沒回答,死盯著咖啡杯,像要把它看穿。
“那我走了?!?/p>
“等等……再考慮下也行吧……”我起身時,白羽含糊地嘟囔,語無倫次地試圖挽留。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從他斷續(xù)的講述里,我拼湊出:他曾與人合租,因拖欠房租被變相趕出。過去這種時候,他會逃回東北老家。但五年前弟弟結(jié)婚,老家翻建成兩代同堂的房子,弟媳和侄子住了進(jìn)去。弟媳極度厭惡他,過去靠親情借錢的渠道也斷了。
“自從那惡婆娘管家,全變了!她還不是靠我弟養(yǎng)著?在我家耀武揚(yáng)威!賤人怎么不去死!”他控訴著身世,充滿怨毒,又臭又長。我聽著聽著走了神,只盯著墻上的鐘。
快十一點了。明天要上班。第二任店長說過:帶健康身體上班,也是時薪的一部分。睡眠不足可不行。
“白羽,沒地方去?來我家吧。你出飯錢,讓你過夜?!彼麩o處可去,感覺會在免費飲料區(qū)坐到天亮。我煩了,不顧他“呃”、“可是”的推辭,硬把他拖回我那十平米的小屋。
靠近了才聞到他身上一股流浪漢的酸餿味。“先去洗澡?!蔽野言〗砣o他,強(qiáng)行關(guān)上門。水聲響了很久,我等得快睡著。靈光一閃,撥通了林欣電話。
“喂?”林欣的聲音,帶著睡意。
“吵醒悠太郎了?”
“沒,他睡沉了。我在看書。怎么了姐?”她清醒了些。想起和外甥睡在一起的妹妹。她的人生在前進(jìn),因為多了個新生命。
妹妹也希望我的人生“變”嗎?帶著實驗心態(tài),我坦白:“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我這兒現(xiàn)在有個男人?!?/p>
“什么?!”電話那頭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接著是林欣拔高的、近乎破音的尖叫:“真的假的?!什么時候的事?!誰???姐你怎么認(rèn)識他的?!”
我被她的激烈反應(yīng)嚇了一跳。
“最近。打工認(rèn)識的?!蔽艺f。
“天?。〗?!恭喜你……!”她不由分說地祝福,聲音激動得發(fā)顫。
“這……值得恭喜?”
“我不知道對方怎樣,但姐你從來沒提過這種事……我好開心!我支持你!”她語速快得像打機(jī)關(guān)槍。
“這樣啊……”
“姐你特意告訴我……是在考慮結(jié)婚了嗎?……對不起我太急了?”她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
我從沒聽過林欣這么能說。她的狂喜,讓我覺得白羽那套“披著現(xiàn)代皮的原始社會”論,似乎也不無道理。原來規(guī)則早就在那里,只是深植人心,不需要寫出來罷了。“普通人”的模板,從古至今都存在。
“姐,真的太好了!你吃了那么多苦,總算遇到懂你的人了……!”林欣沉浸在自我感動的想象里,儼然在宣布:“你被‘治好’了?!?/p>
早知這么簡單,何必讓我繞這么大彎?掛了電話,白羽穿著不合身的浴袍,手足無措地站在浴室門口。
“沒換洗衣物。這是便利店舊版制服,男女同款,你應(yīng)該能穿。”我翻出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綠色工服遞給他。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套上了。手腳太長,衣服緊繃。下半身圍著浴巾,我把當(dāng)家居褲的運(yùn)動短褲給他。他脫下的臟衣服散發(fā)著惡臭,我一股腦塞進(jìn)老舊的洗衣機(jī)。
“隨便坐。”我說。白羽小心翼翼地在小折疊桌旁坐下。浴室門縫里漫出潮濕的水汽,房間悶熱。
“熱嗎?開窗?”
“呃,不用……”他坐立不安,像凳子上有刺。
“廁所在那邊。水流小,上大號得用力按到底?!?/p>
“沒……沒要上?!?/p>
“暫時沒地方去吧?合租那兒算被趕出來了?”我問。
“唔……”他默認(rèn)了。
“你待我這,可能比較方便。我剛跟我妹說了,她自己腦補(bǔ)了一堆,高興壞了。我覺得,男女只要住一起,不管真假,外人會自動補(bǔ)全情節(jié)?!蔽谊愂鍪聦?。
“告訴你妹了?!”白羽一臉驚悚。
“喝罐裝咖啡?也有汽水。不過都是‘凹罐’(輕微磕碰的臨期品),沒冰?!蔽依_冰箱。
“‘凹罐’?”
“罐子有磕碰不能賣的商品。只有牛奶和熱水了?!蔽医忉?。
“哦……那咖啡吧?!彼x了咖啡。
房間太小,我把鋪在地上的被褥卷起來堆到冰箱旁。壁櫥里有備用的舊被子。
“有被子,沒地方去可以過夜,擠是擠點?!蔽艺f。
“過夜……”白羽眼神閃爍,小聲嘀咕:“呃,我有潔癖的……沒準(zhǔn)備好,實在……”
“潔癖可能受不了這被子。好久沒曬了,房子老,蟑螂也多?!蔽覍嵲拰嵳f。
“不是那個意思!合租那地方也不干凈。我是說……那方面……”他扭捏起來,“看到女的就想‘生米煮成熟飯’,男人總得提防點……剛打電話給妹,林慧你……是不是太饑渴了?”
“不行嗎?我打電話,就想看她反應(yīng)。”我平靜地說。
“不,就是……挺可怕的。網(wǎng)上看過,沒想到真遇上。被女人這么死纏爛打,真倒胃口……”他一臉嫌惡。
“哦,那算了。衣服還沒洗,還你,你可以走?!蔽易鲃萑ラ_洗衣機(jī)。
“別……但是……”他支支吾吾。
“我困了。想睡就自己鋪被子。明天早班。十六年前第二任店長說:帶健康身體上班,也是時薪的一部分。不能缺覺?!蔽覒械迷偌m纏,鋪開自己的被子。
“便利店……哦……”他空洞地應(yīng)著。我刷完牙,定好鬧鐘,躺下閉眼。
白羽偶爾弄出點聲響,但腦中便利店的聲音漸漸清晰——掃描槍的嘀嘀聲,塑料袋的摩擦聲,門鈴聲——我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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