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警官，恭喜你?！?/p>
局長的手很溫暖，很有力。
他臉上的笑容，也很真誠。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從他手中接過了那枚沉甸甸的一等功勛章。
它在會議室明亮的燈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像一顆星星。
也像一滴眼淚。
臺下，是雷鳴般的掌聲。
我穿著嶄新的警服，肩章硬挺，領(lǐng)帶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十年了。
整整十年。
我終于可以再次穿上這身衣服，站在陽光下。
可我，卻感覺渾身冰冷。
像一塊剛從冷庫里拖出來的凍肉。
“陳默同志是我們的英雄！”局長慷慨激昂，“他孤身一人，潛伏在‘長樂集團’這個窮兇極惡的販毒組織內(nèi)部長達十年！最終，他成功獲取了核心情報，配合我們，將這個盤踞東海市多年的毒瘤，連根拔起！”
掌聲更熱烈了。
我面無表情地聽著。
英雄？
我的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另一張臉。
一張女人的臉。
她的眼睛很亮，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她總是喜歡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在那個充滿了罪惡與血腥的別墅里，像一朵不染塵埃的百合花。
她叫龍晚晴。
長樂集團董事長，東海市地下皇帝，龍四海的獨生女兒。
也是我的……前女友。
“陳默，想什么呢？該你發(fā)言了。”
身旁的師父，也是我這次回歸的聯(lián)絡人，老張，用手肘輕輕碰了我一下。
我回過神，看了一眼臺下那一雙雙充滿敬佩和好奇的眼睛。
我說不出那些早就準備好的、慷慨激昂的發(fā)言稿。
我的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十年臥底生涯，代號“阿火”。
我學會了開槍比別人快，出刀比別人狠。
我學會了在酒桌上千杯不倒，在**里不動聲色。
我學會了用一百種方法，讓一個人在開口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骨頭有多硬。
我也學會了，如何對著一個女孩微笑，說著連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謊話。
“謝謝?！?/p>
我最終，只說出了這兩個字。
聲音沙啞，干澀。
臺下的掌聲，稀疏了一下，然后又猛地熱烈起來。
他們可能以為，這是英雄的謙遜。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是無盡的疲憊。
會議結(jié)束，我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離開了慶功宴。
老張開車送我。
車里的氣氛很沉悶。
“小子，還沒緩過來？”老張遞給我一根煙。
我搖了搖頭，沒接。
“阿火”抽煙，喝酒，紋身。
但“陳默”，不抽煙。
我需要盡快找回“陳-默”這個身份。
“那個心理評估……”老張有些猶豫地開口，“醫(yī)生說，你的情況不太好。長期處于高壓和身份割裂的環(huán)境下，你的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很嚴重?！?/p>
“我沒事?！蔽铱粗巴怙w速倒退的街景，淡淡地說。
高樓林立，霓虹閃爍。
真像一場夢。
“你小子就是嘴硬?！崩蠌垏@了口氣，“局里給你批了長假，讓你好好休息。另外，你提交的關(guān)于龍晚晴的報告，上面看過了?！?/p>
我的心臟，猛地一揪。
“她……怎么樣了？”
“根據(jù)你的報告，她對集團的犯罪活動完全不知情。加上龍四海在最后時刻，把所有資產(chǎn)都轉(zhuǎn)移到了她的名下，并且都做了合法的切割。所以，她沒事?！?/p>
老張頓了頓，語氣復雜。
“只是，她畢竟是龍四海的女兒。輿論壓力下，她已經(jīng)變賣了所有在東海的產(chǎn)業(yè)，出國了?！?/p>
出國了。
我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也好。
這個城市，對她來說，也只剩下痛苦的回憶。
對我，又何嘗不是呢？
車子停在我新分到的公寓樓下。
老張沒有立刻讓我下車，他從副駕駛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
“這是你這十年的工資、獎金，還有這次行動的特別獎勵。都在這張卡里。密碼是你警號的后六位。”
我沒有接。
我的目光，落在了牛皮紙袋旁邊的一個透明證物袋上。
袋子里，裝著一個很舊的，黃銅色的打火機。
Zippo的。
上面有一個“火”字的刻痕。
那是我親手刻上去的。
“這個……是收網(wǎng)那天，在你原來的住處找到的。”老張的聲音有些低沉，“按規(guī)定，這些私人物品都要銷毀。但我想，這個或許對你有意義?！?/p>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我伸出手，指尖有些顫抖地接過了那個證物袋。
冰冷的塑料，隔絕了黃銅的溫度。
可我仿佛還能感受到，它曾經(jīng)在我掌心里，被捂熱的觸感。
“阿火，這個送給你?！?/p>
“一個破打火機，有什么稀奇的?！?/p>
“這不一樣，我找廟里的師傅開過光的，保平安！你以后少打點架，我怕?！?/p>
“你怕什么，你男人是整個東海最能打的。”
“我不管，你得收下！你看，我還給你刻了你的名字?！?/p>
“這是個‘火’字。”
“對啊，你不是叫阿火嗎？”
女孩的笑聲，仿佛還在耳邊。
我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一片死寂。
“謝謝你，張哥。”
我推開車門，下了車。
“陳默！”老張在身后叫住我。
我回頭。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現(xiàn)在是陳默，是警察?！彼荒槆烂C地看著我，“你是英雄，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英雄？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是啊。
我是英雄。
一個親手把自己心愛的女人，推進深淵的英雄。
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我脫掉那身讓我窒息的警服，狠狠地把它扔在沙發(fā)上。
走進浴室，打開花灑。
冰冷的水，從頭頂澆下，讓我打了個寒顫。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陌生的臉。
眼神陰鷙，嘴角習慣性地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左臂上，一條猙獰的過肩龍紋身，在水流下，仿佛活了過來。
這是“阿火”的標志。
十年了，我每天看著這張臉，扮演著另一個人。
演到最后，我都快忘了，陳默，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
我關(guān)掉水，赤著上身走出來。
拿起那個證物袋，用剪刀剪開。
那個打火機，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
我下意識地，用拇指去推那個砂輪。
“咔?！?/p>
一聲脆響。
沒有火花。
也是。
它已經(jīng)被遺棄在那個空房子里，太久了。
我把它放在桌上，然后打開了老張給我的牛皮紙袋。
一沓厚厚的報告，還有一張銀行卡。
報告的第一頁，是我的心理評估。
“重度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
“存在嚴重的身份認同混淆?！?/p>
“建議長期接受心理干預，并暫停一線警務工作。”
我冷笑一聲，將報告扔到一邊。
一群沒上過戰(zhàn)場的醫(yī)生，懂什么叫戰(zhàn)爭？
我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份文件上。
是關(guān)于龍晚晴的資產(chǎn)處置報告。
很詳細。
每一筆資產(chǎn)的來源，去向，都清清楚楚。
她走得，很干凈。
就像她的人一樣。
我捏著那幾張紙，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突然，我的瞳孔猛地一縮。
在報告的最后一頁，資產(chǎn)接收方簽名欄里，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簽名。
潦草，卻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味。
不是“龍晚晴”。
而是——
“咔噠?！?/p>
門外，傳來了鑰匙轉(zhuǎn)動鎖孔的聲音。
我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這個公寓，是警隊剛剛分配給我的，鑰匙只有一把，在我手里！
怎么會有人能打開我的門？
十年刀口舔血的本能，讓我一瞬間就進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
我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移動到門后，手中已經(jīng)握住了一把沉重的水果刀。
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扇正在被緩緩推開的門。
門，開了。
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人影，出現(xiàn)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