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拓片的那天,林毅特意早起,把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掃得干干凈凈。
他搬出祖父留下的青石案,用軟布蘸著清水反復(fù)擦拭,直到石面透出溫潤的光澤。案上擺著新裁的宣紙、研好的松煙墨、幾支粗細(xì)不一的鬃刷,還有許彥特意帶來的一罐蜂蠟——說是用蜜蠟混了松脂,涂在石面上能鎖住墨色,是他父親傳下來的法子。
許彥來得比平時早,穿了件淺卡其色的工裝夾克,袖子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道淺淡的疤痕?!敖裉祜L(fēng)正好,”他看著院角的陽光,“不燥,拓出來的紙不容易起皺。”
林毅點點頭,心里有點莫名的緊張。他小時候看祖父拓片,總覺得那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把紙鋪上,刷一刷,蘸墨涂一涂,字就出來了??烧嬉约荷鲜?,指尖竟有些發(fā)顫。
許彥似乎看穿了他的局促,拿起一塊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面刻著個簡單的“安”字,是林毅祖父早年的手筆。“先從這個練手,”他把石板放在案上,“字簡單,筆畫不復(fù)雜?!?/p>
他先示范給林毅看:取一張半濕的宣紙,輕輕覆在石板上,用軟毛刷順著石紋掃,讓紙完全服帖地貼在石面上,連最細(xì)微的刻痕都要貼合;再取蜂蠟,用棉布包著,在紙面上細(xì)細(xì)擦拭,蠟層薄得像一層水汽,剛好浸透紙纖維;最后拿起蘸了墨的撲子,力道均勻地拍打紙面,墨色由淺入深,漸漸把那個“安”字從石上“請”到紙上。
“關(guān)鍵在力道,”許彥放下?lián)渥?,拓好的“安”字在陽光下泛著沉靜的光,“太輕,字顯不出來;太重,紙會破。得像……”他頓了頓,看向林毅,“像對待易碎的心事。”
林毅的心輕輕跳了一下。他接過撲子,指尖觸到布面的粗糙,想起許彥剛才說的話,忽然覺得這拓片不止是技術(shù)活,更像是種無聲的表達。
他學(xué)著許彥的樣子,把宣紙覆在石板上??墒忠欢哙?,紙角皺了起來,像片被風(fēng)吹亂的葉子?!皠e急,”許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俯下身,溫?zé)岬臍庀⒎鬟^林毅的耳畔,“我扶著你的手?!?/p>
許彥的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帶著點薄繭的掌心貼著他的手背,溫度一點點滲進來。他引導(dǎo)著林毅的手腕,用軟毛刷順著紙紋掃,力道輕得像撫摸花瓣?!澳憧?,紙要跟石頭親,才肯聽話。”他的聲音很低,像落在紙面上的墨滴,“就像人跟人一樣?!?/p>
林毅的臉頰有點發(fā)燙,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心跳聲蓋過了風(fēng)聲?;睒淙~沙沙作響,陽光透過葉隙落在紙上,把許彥的影子投在他的手背上,像幅流動的畫。
第一次拓出來的“安”字,墨色深一塊淺一塊,邊緣還有點毛躁,像個歪歪扭扭的孩童筆跡。林毅看著,有點泄氣:“太難了?!?/p>
“挺好的,”許彥拿起拓片,對著光看,“比我第一次強多了。我小時候拓壞了整整一刀紙,父親才肯夸我一句‘還行’。”
他的語氣帶著點懷念,林毅忽然想象出這樣一幅畫面:年幼的許彥蹲在石碑前,手里攥著小小的撲子,父親站在旁邊,用那雙做鑷子的手,輕輕糾正他的姿勢。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浸得軟軟的。
那天下午,他們在槐樹下待了很久。林毅拓壞了七八張紙,指尖被墨染得發(fā)黑,虎口也酸得厲害,卻一點都不覺得累。許彥總在他快要放棄時,伸手扶一扶他的手腕,或者低聲說句“再試試”,他的聲音像帶著魔力,讓人舍不得停下。
夕陽西斜時,林毅終于拓出一張像樣的“安”字。墨色均勻,筆畫清晰,紙角平平整整,像被時光打磨過的樣子。他舉著拓片,對著光笑,眼角的紋路里都盛著光。
許彥站在他對面,看著他笑,自己也跟著笑起來。風(fēng)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那雙墨色的眼睛,里面映著林毅的影子,像藏著整個秋天的光。
收拾東西時,林毅發(fā)現(xiàn)許彥的指尖也沾了墨,是剛才幫他扶撲子時蹭上的。他遞過濕巾,許彥接過,兩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像觸到了對方指尖的墨香。
“這個給你?!绷忠惆涯菑堊詈玫摹鞍病弊滞仄B好,遞給許彥。
許彥接過,小心地放進隨身的筆記本里?!拔視蘸玫??!彼f,聲音很輕,卻帶著鄭重。
暮色漫進院子時,許彥忽然說:“千佛崖的經(jīng)文修復(fù)方案批下來了,下周我要回去盯著?!?/p>
林毅疊布的手頓了頓:“多久?”
“大概一個月?!痹S彥看著他,眸子里有點歉意,“這次走得久?!?/p>
“嗯,”林毅低下頭,繼續(xù)疊布,聲音有點悶,“那邊天冷,記得多帶件衣服?!?/p>
“你呢?”許彥問,“店里忙得過來嗎?”
“沒問題,”林毅笑了笑,“正好可以練練拓片,等你回來檢查?!?/p>
許彥的嘴角彎了彎,沒再說什么。兩人站在院子里,槐樹葉落在他們腳邊,像些無聲的句子。
夜里,林毅把拓壞的紙都收起來,夾在一本舊書里。指尖的墨洗了很久都沒洗掉,像印在了皮膚上。他坐在案前,看著那張“安”字的拓片,忽然明白許彥為什么說“像對待易碎的心事”——有些情緒,就像拓在紙上的字,藏不住,也抹不去,只能小心翼翼地捧著,讓它在時光里慢慢顯形。
窗外的月光落在案上,把那個“安”字照得很清晰。林毅忽然覺得,這個字不止刻在石板上,也刻進了心里。他想起許彥扶著他手腕的溫度,想起他眼里的笑意,想起他說“人跟人要親”,心跳又開始不規(guī)律起來。
原來有些心事,就像拓片上的墨色,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浸得很深了。
他拿出張干凈的紙,提筆寫下“安”字,筆尖的墨在紙上暈開,像個剛剛開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