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fēng)卷起最后一片玉蘭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個無聲的注腳。一場由圣旨開啟的婚事,將兩個原本平行線的人拉到一起,而他們都不知道,這場始于“不情愿”的婚姻,會在日后的歲月里,生出怎樣意想不到的糾纏。
婚期定在了五月十六,距圣旨下達(dá)不過一月有余。暮春的風(fēng)里漸漸摻了些燥熱,京城的茶肆酒坊里,關(guān)于兩位公主婚事的議論就沒斷過——有人說長公主終于得償所愿,嫁給了心心念念的謝小侯爺;也有人猜二公主怕是要被蘇公子的風(fēng)流性子氣壞,這場婚事未必能長久。
永寧侯府的書房里,謝辭鶴正對著一堆禮單發(fā)愁。他穿著件月白杭綢長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手里捏著支狼毫筆,卻半天沒落下一個字。旁邊的幕僚周先生忍不住笑道:“小侯爺,不過是聘禮單子,您都看了一上午了,比當(dāng)年考鄉(xiāng)試還認(rèn)真?!?/p>
謝辭鶴抬眼瞪他:“你懂什么?這是給荏苒的聘禮,豈能馬虎?”他指尖點(diǎn)過禮單上的“赤金累絲嵌寶鳳釵”,皺眉劃掉,“太俗了,她不喜歡這些。”又看到“和田羊脂玉擺件”,還是覺得不妥,“太笨重,她案頭擺著礙事。”
周先生看得直樂:“長公主到底喜歡什么,您問一句便是,何苦在這兒瞎琢磨?”
“我……”謝辭鶴噎了一下,耳尖微紅,“我這不是怕她覺得我唐突么?!彼麖男【透诎总筌凵砗螅姂T了她作為長公主的端莊,也見過她被前夫連累時的落寞,越是在意,越怕自己哪點(diǎn)做得不好,惹她不快。
正說著,管家進(jìn)來回話:“小侯爺,長公主府的汀蘭姑娘來了,說送些繡樣過來,讓府里照著預(yù)備喜服的紋樣。”
謝辭鶴眼睛一亮,“騰”地站起來,差點(diǎn)帶翻椅子:“快請進(jìn)來!”
汀蘭捧著個錦盒進(jìn)來,剛要行禮,就被他攔?。骸安槐囟喽Y,繡樣呢?”
錦盒里鋪著幾塊素綾,上面是白荏苒親手繡的紋樣——纏枝蓮繞著鸞鳥,針腳細(xì)密,配色清雅。謝辭鶴拿起一塊,指尖拂過繡線凸起的紋路,忽然想起小時候,他摔斷了腿,荏苒也是這樣坐在床邊,給他繡護(hù)膝上的紋樣,說“繡只老虎,能給你壯膽”。
“公主說,這些紋樣寓意‘和和美美’,讓小侯爺看看合不合心意。”汀蘭偷眼看他,見他望著繡樣出神,嘴角還帶著笑,心里暗暗點(diǎn)頭。
“合心意,怎么都合心意。”謝辭鶴把繡樣小心翼翼地收好,忽然想起什么,從抽屜里拿出個小錦袋,塞給汀蘭,“這個你替我交給公主,就說是……謝禮?!?/p>
汀蘭回去復(fù)命時,白荏苒正在偏廳試新做的常服。聽到謝辭鶴送了東西,她接過錦袋打開,里面竟是顆圓潤的青梅,用蜜漬得晶瑩剔透,還帶著片翠綠的葉子。
“這是……”她愣住了。去年她隨口提過一句“小時候吃過蜜漬青梅,后來再也沒嘗到過”,沒想到他竟記在心上。
“小侯爺說,這是他讓人在江南采的青梅,親自腌的,說公主或許會喜歡?!蓖√m笑道,“還說……要是不合口味,千萬別扔,他再換別的?!?/p>
白荏苒捏著那顆青梅,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她走到窗邊,望著墻外那棵石榴樹,忽然覺得,這個五月,或許會比想象中暖些。
比起侯府的暖意,丞相府的氣氛要冷淡得多。蘇星慕這些天愈發(fā)“放縱”,白日里在酒樓呼朋引伴,夜里干脆宿在教坊司的頭牌柳如煙院里,消息傳得滿城都是。
蘇夫人急得直掉眼淚:“星慕,你就算不喜歡二公主,也不能這般作賤自己!傳出去,不光打你的臉,連丞相府的臉面都要被你丟盡了!”
蘇星慕斜倚在榻上,手里把玩著個酒盞,漫不經(jīng)心道:“臉面能值幾個錢?我就是要讓二公主看看,我蘇星慕是什么樣的人,趁早死了那條心,主動去跟陛下請旨退婚?!?/p>
他心里的算盤打得清楚——父親和母親一輩子相敬如“冰”,連同桌吃飯都像在演禮,這樣的婚姻,他半分也不想要。白窈窈是金枝玉葉,性子看著就高傲,定然忍不了丈夫在外尋花問柳,只要她松口,這婚事自然黃了。
可消息傳到二公主府,白窈窈的反應(yīng)卻出乎他意料。
畫屏氣呼呼地稟報(bào):“公主,外面都說蘇公子……說他昨晚又在柳如煙院里過夜,還說‘娶公主不過是奉旨行事,心里只有柳姑娘’!”
白窈窈正臨帖,聞言只是淡淡抬眼:“哦?他倒有膽量說這話?!彼P下的字是顏體,渾厚有力,一點(diǎn)不像女子筆跡,“他越是這樣,我越不能如他的意。”
“公主何必跟他置氣?”畫屏不解,“這般浪蕩子,不嫁也罷。”
“不嫁?”白窈窈放下筆,眼神清明,“父皇的圣旨,豈是說改就能改的?他想逼我退婚,無非是不想承擔(dān)這份責(zé)任。可我偏要嫁,倒要看看,他能玩到幾時?!彼D了頓,指尖劃過宣紙,“再說,這場婚事,未必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p>
前幾日她去給太后請安,路過御書房時,隱約聽到父皇和丞相蘇文淵的對話,提到“鎮(zhèn)北侯舊案”“需得公主在丞相府留意動向”。鎮(zhèn)北侯,正是她那位投敵的前夫的父親。她心里隱隱覺得,自己這場婚事,或許是父皇用來查案的一步棋。
“去備車。”白窈窈忽然起身,“我要去趟琉璃廠。”
“公主去那兒做什么?”
“挑幾方好硯?!彼Z氣平靜,“既然要嫁進(jìn)丞相府,總得知己知彼。聽說蘇公子最愛的就是文房四寶,我給他備份‘見面禮’?!?/p>
畫屏看著自家公主嘴角那抹清冷的笑,忽然覺得,蘇公子怕是要栽了。
四月十二是太后的壽辰,宮里設(shè)了家宴,皇親國戚和重臣家眷都要赴宴。這是圣旨下達(dá)后,兩對未婚夫妻第一次正式同席,京城里的人都等著看這場“好戲”。
長公主和謝辭鶴先到的。謝辭鶴一身寶藍(lán)錦袍,襯得他面如冠玉,進(jìn)門時眼尖地看到白荏苒站在廊下,立刻快步走過去,自然地接過她手里的披風(fēng):“風(fēng)大,仔細(xì)著涼?!?/p>
動作熟稔得像做過千百遍,引得旁邊幾位夫人竊竊私語:“瞧這親密勁兒,哪像剛定親的?”
白荏苒臉上微紅,卻沒推開他,只低聲道:“規(guī)矩要緊?!?/p>
謝辭鶴笑了,聲音壓得低低的:“在你面前,規(guī)矩算什么?!?/p>
兩人并肩往里走,謝辭鶴的目光總黏在她身上,見她杯中酒淺了,立刻讓人添上;見她蹙眉看那道油膩的烤鴨,馬上讓人換了盤清淡的蓮子羹。那小心翼翼的樣子,連太后都看笑了,對旁邊的皇帝說:“辭鶴這孩子,是真把荏苒放在心尖上了。”
皇帝捋著胡須笑:“他們倆能好好的,朕也放心了?!?/p>
而另一邊,白窈窈和蘇星慕的碰面,就顯得火藥味十足。
蘇星慕來得晚,進(jìn)門時身邊還跟著個穿水紅裙的貴女,是禮部尚書的千金,兩人說說笑笑,看上去十分親昵。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白窈窈,故意揚(yáng)著聲音打招呼:“二公主,許久不見。”
白窈窈抬眼,目光淡淡掃過他和那位貴女,語氣平靜:“蘇公子倒是清閑,走到哪兒都有佳人相伴?!?/p>
蘇星慕挑眉,剛要接話,卻見白窈窈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和旁邊御史大夫家的公子聊了起來。那公子是個有名的書呆子,正跟她討論《蘭亭集序》的拓本,白窈窈聽得認(rèn)真,偶爾點(diǎn)頭附和,嘴角還帶著淺笑,竟沒再看他一眼。
蘇星慕心里莫名竄起一股火。他原本想讓她不痛快,沒想到自己先憋了口氣。他干脆拉著禮部千金坐下,故意大聲說笑,眼角的余光卻總往白窈窈那邊瞟。
宴席過半,到了獻(xiàn)藝環(huán)節(jié)。謝辭鶴主動請纓,彈了曲《鳳求凰》,琴聲悠揚(yáng),目光卻始終望著白荏苒,惹得滿座喝彩。輪到蘇星慕時,他拿起支筆,說要為太后題字。
眾人都知道他書法好,紛紛湊過去看。他提筆蘸墨,筆走龍蛇,寫下“松鶴延年”四個大字,筆力遒勁,氣勢不凡。太后贊不絕口,剛要賞賜,卻見白窈窈忽然開口:“蘇公子的字是好,可惜少了點(diǎn)溫潤氣,倒像把藏在鞘里的刀,鋒芒太露了。”
滿座嘩然。誰都沒想到二公主竟會當(dāng)眾點(diǎn)評未來駙馬的字,還說得如此不留情面。
蘇星慕握著筆的手緊了緊,抬眼看向她,嘴角勾起抹冷笑:“公主謬贊。比起公主的字,怕是還差得遠(yuǎn)。聽說公主近來在臨顏體?倒是少見女子寫這般剛硬的字?!?/p>
言外之意,是說她不像女子。
白窈窈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字如其人,剛硬些,總好過內(nèi)里空泛,徒有其表。”
兩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像有火花噼啪作響。旁邊的謝辭鶴趕緊打圓場:“窈窈公主和星慕兄這是在切磋學(xué)問呢,可見是英雄惜英雄?!?/p>
白荏苒也悄悄拉了拉白窈窈的衣袖,示意她別太過火。
蘇星慕卻忽然笑了,放下筆,對太后拱手道:“太后,臣弟覺得二公主說得極是,臣弟的字確實(shí)少了些底蘊(yùn),往后還得多向公主請教?!?/p>
這話聽著謙遜,眼神里的挑釁卻藏不住。
白窈窈淡淡頷首:“不敢當(dāng),蘇公子自便就好?!?/p>
一場宮宴,兩對璧人,卻是兩種光景。謝辭鶴看白荏苒的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蘇星慕和白窈窈對視,卻像在無聲地較量。
宴席散后,白窈窈坐上車,畫屏忍不住道:“公主,您方才那般說蘇公子,怕是要結(jié)怨了。”
白窈窈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夜色里的燈籠明明滅滅。她輕聲道:“結(jié)怨又如何?這場婚事本就不是你情我愿,與其藏著掖著,不如攤開了說?!?/p>
而另一邊,蘇星慕的馬車?yán)?,周先生忍不住問:“小侯爺,您方才為何要服軟??/p>
蘇星慕靠著車壁,指尖敲著膝蓋,眼底閃過一絲興味:“這白窈窈,比我想的有意思多了。硬的不吃,那我就試試軟的?!彼鋈恍α耍拔业挂纯?,她能撐到幾時?!?/p>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留下兩道并行的車轍,像兩條注定要糾纏的線,在夜色里緩緩延伸。這場始于圣旨的婚事,才剛剛拉開序幕。
五月十六,宜嫁娶。京城的街道被紅綢裝點(diǎn)得像條錦帶,從皇宮延伸出兩條岔路,一條通向永寧侯府,一條連著丞相府。長公主與二公主同日大婚,這是近十年來京城最熱鬧的事,沿街?jǐn)D滿了看熱鬧的百姓,踮著腳盼著看兩位公主的嫁妝隊(duì)伍。
白荏苒的妝鏡前,擺著支謝辭鶴送的綠萼梅,花瓣上還沾著晨露。汀蘭正給她梳“飛天髻”,金步搖的流蘇垂在頰邊,晃得人眼暈。
“公主,您看這鳳冠,是陛下特意讓人趕制的,上面的東珠顆顆圓潤?!蓖√m拿起鳳冠,語氣里滿是歡喜。
白荏苒卻輕輕搖頭:“換那支銀鍍金的吧,輕點(diǎn)?!彼R中的自己,紅裙映得膚色愈發(fā)白皙,可想起上一次穿嫁衣時的心境,指尖還是微微發(fā)顫。
那時她懷著對“夫妻同心”的憧憬,卻嫁了個背信棄義的人。而今天,她要嫁的是那個在她最狼狽時,翻墻送酸梅的少年。
“公主別怕?!蓖√m看出她的緊張,低聲道,“謝小侯爺在府門外等了快一個時辰了,騎著那匹您送他的‘踏雪’,穿著大紅喜袍,俊得跟畫里似的,街坊都在夸呢?!?/p>
白荏苒嘴角彎了彎,剛要說話,外面?zhèn)鱽硪魂囆[,夾雜著少年清朗的聲音:“荏苒,我來接你了!”
是謝辭鶴的聲音,帶著點(diǎn)孩子氣的雀躍,卻讓她瞬間定了心。
迎親隊(duì)伍到了侯府,拜堂時謝辭鶴的手一直在抖。輪到“夫妻對拜”,他望著眼前紅蓋頭下的人影,忽然低聲說:“荏苒,這次我不會讓你受委屈了?!?/p>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白荏苒耳里。她握著紅綢的手緊了緊,輕輕“嗯”了一聲。
洞房里,謝辭鶴掀開蓋頭,見她眉眼微紅,竟有些手足無措:“你……你別緊張,我……”他想說“我睡書房”,又怕她覺得自己嫌棄她,話到嘴邊變成了,“桌上有你愛吃的蜜餞,我讓人備的?!?/p>
白荏苒看著他耳根通紅的樣子,忽然笑了:“謝辭鶴,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偷拿御膳房的桂花糕,被父皇罰跪,還是我替你求的情。”
謝辭鶴愣了愣,隨即笑道:“記得,你還說‘下次再偷,帶我一個’。”
往事像打開的匣子,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初見時的拘謹(jǐn)漸漸散了。夜深時,謝辭鶴果然要去書房,卻被白荏苒叫住:“外面冷,睡里間吧。”她指了指屏風(fēng)后的軟榻,“別多想,我只是……怕你著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