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著殘破的身軀站在沈府朱紅的大門前,鎧甲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凝結(jié)成暗紅色的痂。
十年了,我——沈青梧,終于以女兒身回到了這座記憶中的府邸。左手不自覺地?fù)嵘嫌壹绲募齻抢镞€在隱隱作痛。
三天前那場決戰(zhàn),我率領(lǐng)三千鐵騎沖入敵陣,親手?jǐn)叵卤钡掖髮⒌氖准墸瑸檫@場持續(xù)十年的戰(zhàn)爭畫上了句號。
“什么人?”門房警惕地打量著我襤褸的衣衫。
“沈青梧?!蔽覇≈ぷ訄笊闲彰?,“沈大將軍的嫡女?!?/p>
門房的表情從疑惑變成震驚,又迅速轉(zhuǎn)為一種古怪的復(fù)雜:“大、大小姐?您不是已經(jīng)……”
“死了?”我冷笑一聲,“去通報吧,就說你們戰(zhàn)死的‘沈?qū)④姟貋砹??!?/p>
我刻意加重了“沈?qū)④姟比齻€字,這十年來,我女扮男裝頂替病弱兄長從軍,在邊關(guān)立下赫赫戰(zhàn)功,朝野上下無人不知沈家出了位少年將軍。
如今戰(zhàn)事平定,我不得不安排一場“壯烈犧牲”,才能恢復(fù)女兒身平安歸家。
門房跌跌撞撞地跑去通報,我抬頭望著府門上“忠勇傳家”的匾額,那是先帝御筆親題,為了表彰祖父的功績。如今,這匾額下方卻結(jié)滿了蛛網(wǎng),顯然許久無人打理。
“青梧?”一個顫抖的聲音從門內(nèi)傳來。
我轉(zhuǎn)頭,看見母親扶著門框,臉色蒼白如紙。十年歲月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的皺紋,但那雙眼中的冷漠卻絲毫未變。
“母親?!蔽覇蜗ス虻匦卸Y,鎧甲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女兒回來了?!?/p>
母親沒有上前扶我,反而后退了半步:“你……你怎么能回來?你父親向朝廷報的是你戰(zhàn)死沙場,你這般出現(xiàn),豈不是欺君之罪?”
我胸口一窒,抬頭直視她的眼睛:“母親,十年不見,您第一句話便是問罪?”
“母親,是誰來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從院內(nèi)傳來。
接著,我看到一個身著鵝黃色紗裙的少女小跑過來,親昵地挽住母親的手臂。少女約莫十五六歲,面容姣好,眉眼間竟與我有三分相似。
但最刺眼的,是她發(fā)間那支白玉簪——那是我及笄時祖母所贈,本該是我的嫁妝。
“這位是……”我緩緩站起身,鎧甲隨著動作發(fā)出冷硬的聲響。
母親的表情突然變得柔和,她輕撫少女的發(fā)絲:“這是明珠,你離家后第三年,我們收養(yǎng)的女兒。”
“收養(yǎng)的女兒?”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在我‘戰(zhàn)死’的消息傳回之前?”
母親神色一僵,隨即皺眉:“你這是什么語氣?這些年你音訊全無,我們以為你……”
“以為我死了?”我冷笑一聲,“所以急不可耐地找了個替代品?”
“姐姐怎能這樣說?”沈明珠眼中瞬間噙滿淚水,“父親母親日夜思念姐姐,明珠只是……”
“閉嘴?!蔽依淅浯驍嗨?,“誰是你姐姐?”
沈明珠像是受了極大驚嚇,躲到母親身后,母親立刻護(hù)住她,對我怒目而視:“沈青梧!你離家十年,一回來就這般無禮?明珠這些年承歡膝下,比你更像我的女兒!”
我握緊腰間的劍柄,掌心被粗糙的紋路硌得生疼。這把劍隨我征戰(zhàn)十年,斬敵無數(shù),如今卻要對著自己的母親出鞘嗎?
“青梧回來了?”父親的聲音從院內(nèi)傳來。
我抬頭,看見父親大步走來。他比記憶中老了許多,兩鬢斑白,但身姿依然挺拔。
那一瞬,我?guī)缀跻湎聹I來——這是我用十年青春守護(hù)的家人?。?/p>
“父親?!蔽以俅喂蛳拢z甲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女兒幸不辱命,北狄已降,邊關(guān)至少可保十年太平?!?/p>
父親停在三步之外,目光復(fù)雜地打量我:“你……先起來吧。”
我站起身,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神始終回避著我身上的血跡和傷痕。他的目光越過我,看向我身后的街道,仿佛在確認(rèn)有沒有人看見我的歸來。
“進(jìn)來說話。”父親壓低聲音,“別站在門口惹人注目。”
我跟著父母走進(jìn)府內(nèi),沈明珠像只受驚的小鹿般跟在最后。府中的景象讓我心頭一顫——記憶中的亭臺樓閣依舊,卻處處透著陌生。
回廊上掛著的不是我曾熟悉的兵器字畫,而是精巧的繡品和仕女圖;庭院中我親手栽種的梅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牡丹花圃。
“我的院子還在嗎?”我突然問道。
母親和父親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后是沈明珠怯生生地回答:“姐姐的院子……現(xiàn)在是我在住,但姐姐別擔(dān)心,我這就讓人收拾客房……”
“不必了?!蔽掖驍嗨拔易⌒珠L以前的院子。”
兄長沈青松,那個體弱多病卻善良溫柔的少年,在我離家從軍前一年就已病逝。
若非為了保住他的名聲,我又何須女扮男裝替他上陣?
“青松的院子一直空著,倒也干凈。”父親終于開口,“你先去梳洗休息,晚些我們再談?!?/p>
我被帶到一間偏僻的院落,這里陳設(shè)簡單卻整潔,顯然是經(jīng)常有人打掃。墻上還掛著兄長的佩劍,案幾上擺著他未寫完的詩稿。我撫摸著那些已經(jīng)泛黃的紙張,喉頭發(fā)緊。
“小姐,熱水備好了?!币粋€陌生的丫鬟在門外輕聲說。
我脫下血跡斑斑的鎧甲,露出滿身傷痕。銅鏡中,我看到一具不屬于閨閣女子的身體——肌肉線條分明,遍布刀疤箭傷,右肩一道猙獰的傷口還在滲血。
這是三天前那場決戰(zhàn)留下的,當(dāng)時若非副將拼死相救,我早已命喪黃泉。
溫?zé)岬乃慈パ郏瑓s洗不去心中的寒意。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戰(zhàn)場上的最后一幕——我率軍沖入敵陣,親手?jǐn)貧⒈钡掖髮ⅲ瑪耻姖⒉怀绍?。那一刻,我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卸下偽裝,以沈青梧的身份回家了。
可等待我的,卻是另一個“女兒”占據(jù)了我的位置,父母眼中毫不掩飾的疏離與戒備。
“小姐,夫人讓奴婢送來衣裳?!毖诀叩穆曇舸驍嗔宋业乃季w。
我睜開眼,看到托盤上放著一套素白的衣裙,樣式簡單得近乎簡陋,連府中丫鬟穿的都不如。
“這是給我的?”我冷冷地問。
丫鬟低著頭:“夫人說……小姐剛回來,不宜穿得太張揚(yáng)……”
我冷笑一聲,從行囊中取出自己的衣服——一套墨藍(lán)色的勁裝,雖不華麗,卻是用上好的云錦制成,袖口繡著暗紋,是軍中同袍送的禮物。
穿戴整齊后,我取下墻上兄長的佩劍掛在腰間。銅鏡中的女子眉目如刀,再無半點閨閣千金的柔弱。
“父親在哪?”我問丫鬟。
“老爺在書房……但他說小姐今日先休息……”
我不等她說完,大步走向書房。路過花園時,我聽見沈明珠和幾個丫鬟的說笑聲。
“那位真的是大小姐嗎?看起來好可怕……”
“噓,小聲點,聽夫人說,她在外面做了不體面的事,如今走投無路才回來的?!?/p>
“哎呀,那會不會連累我們?我看她腰間還掛著劍呢,該不會殺人吧?”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身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埠螅蛎髦檎腿齻€丫鬟圍坐在一起,看到我出現(xiàn),她們頓時噤若寒蟬。
“繼續(xù)說啊?!蔽移届o地說,“我在外面做了什么不體面的事?”
沈明珠臉色煞白,手中的繡帕掉在地上:“姐……姐姐誤會了,我們只是……”
“只是什么?”我上前一步,“只是在議論我這個‘不體面’的姐姐?”
一個膽大的丫鬟突然開口:“大小姐何必嚇唬人?您女扮男裝混在軍中十年,誰知道發(fā)生過什么?如今朝廷都以為您戰(zhàn)死了,您卻突然回來,這不是要連累全家嗎?”
我盯著這個丫鬟,忽然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翠柳……”
“好,翠柳。”我點點頭,“你說得對,我確實殺過人,不止一個,是成千上萬?!?/p>
我緩緩抽出兄長的佩劍,劍身在陽光下泛著冷光。翠柳嚇得跌坐在地,沈明珠更是直接哭了出來。
“但你們放心,”我將劍收回鞘中,“我殺人,從來只用刀劍,不用口舌。”
留下這句話,我轉(zhuǎn)身離去,身后傳來沈明珠壓抑的啜泣聲。
書房外,我聽見父親和母親正在爭執(zhí)。
“必須送走!朝廷已經(jīng)封了‘沈?qū)④姟u號,她這一回來,豈不是告訴天下人我們欺君?”父親的聲音充滿焦慮。
“可她能去哪?若她在外亂說……”母親憂心忡忡。
“不如……一了百了……”父親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站在門外,渾身血液仿佛凝固。
這就是我用生命守護(hù)的家人?
在我尸骨未寒時就收養(yǎng)替代品,在我浴血歸來時想的卻是如何除掉我?
我猛地推開門,父親和母親驚愕地轉(zhuǎn)頭。我直視他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不必費心,我自己走?!?/p>
“青梧!”父親站起身,“你誤會了……”
“誤會什么?”我冷笑,“誤會你們想除掉我這個‘污點’?誤會你們早已用沈明珠取代了我?”
母親臉色蒼白:“青梧,我們是為你好,你女扮男裝從軍是欺君之罪,一旦敗露……”
“一旦敗露,你們會第一個撇清關(guān)系,對嗎?”我打斷她,“就像當(dāng)年迫不及待地收養(yǎng)替代品一樣?”
父親拍案而起:“放肆!身為長女,你就是這樣跟父母說話的?”
“長女?”我?guī)缀跻Τ雎晛恚霸谀銈冃闹?,我早就是個死人了。沈明珠才是你們的好女兒,不是嗎?”
“你!”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不該讓你頂替青松從軍!”
這句話像一把刀,直插心臟。我后退一步,突然明白了什么:“原來……你們一直知道?”
父親意識到失言,臉色變了變。母親急忙解釋:“我們……我們也是后來才猜到的……”
“猜到的?”我冷笑,“那你們可曾擔(dān)心過我在戰(zhàn)場上的安危?可曾想過我可能真的戰(zhàn)死?”
他們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刺骨。
我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卷染血的奏折:“這是我在軍中的戰(zhàn)功記錄,本想交給父親,由沈家領(lǐng)受這份榮耀,現(xiàn)在看來……”
父親的眼中閃過一絲貪婪,他伸手想拿:“青梧,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收回奏折,“在我用命換來沈家榮耀的時候,你們卻在忙著培養(yǎng)替代品?,F(xiàn)在,你們不配得到這份功勞。”
我轉(zhuǎn)身要走,父親突然厲喝:“攔住她!”
門外立刻沖出四個家丁,手持棍棒攔住去路。我冷笑一聲,緩緩抽出佩劍:“就憑他們?”
“沈青梧!”父親怒吼,“把奏折交出來!那是沈家的東西!”
“沈家的東西?”我轉(zhuǎn)身看他,劍尖指向自己的胸口,“那這身傷痕呢?也是沈家的?十年青春呢?也是沈家的?”
母親突然跪下:“青梧,娘求你了……把奏折給你父親吧,你妹妹明珠已經(jīng)到了議親的年紀(jì),有了這份軍功,她能嫁入更好的門第……”
我如遭雷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你們要我的軍功,是為了給沈明珠鋪路?”
父親冷冷地說:“身為長女,該忍則忍,這就是你的命。”
“我的命?”我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血腥氣,“好,很好,那你們記住,從今日起,我沈青梧的命,只由我自己掌握!”
我揮劍逼退家丁,沖出書房,身后傳來父親的咆哮:“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府中頓時亂作一團(tuán),我雖然十年沒有歸家,但是府中的路沒有什么太大變化,很快我就甩開了追兵,翻墻出了府。
落地時,右肩的傷口崩裂,鮮血浸透了衣衫。但我感覺不到痛,因為心中的痛楚更甚百倍。
夜色中,我跌跌撞撞地走向城門。守城的士兵認(rèn)出了我——不是作為沈家大小姐,而是作為那個“戰(zhàn)死”的沈?qū)④姟?/p>
“將軍?!”老兵震驚地看著我,“您不是……”
“開城門。”我啞著嗓子說,“這是軍令。”
老兵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側(cè)門。我走出城門,回頭望了一眼生活了十五年的城池,心中一片冰涼。
三日后,皇上派來王公公,為“戰(zhàn)死”的沈?qū)④娕e行追封大典。我躲在人群中,看著父親帶著沈明珠接受封賞。當(dāng)使者宣讀圣旨,將本該屬于我的爵位賜給“沈?qū)④姷拿妹谩睍r,沈明珠嬌羞地行禮謝恩,父親臉上滿是自豪。
我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這一刻,我發(fā)誓要讓所有背叛我的人付出代價。
當(dāng)夜,我潛入沈府,準(zhǔn)備取走一些舊物。卻在經(jīng)過祠堂時,聽見里面?zhèn)鱽砩蛎髦榈穆曇簦骸案赣H放心,王公公已經(jīng)答應(yīng),明日早朝就會奏明圣上,說發(fā)現(xiàn)沈青梧女扮男裝的證據(jù)。到時候,欺君之罪就由她一人承擔(dān),不會連累沈家?!?/p>
父親滿意地說:“好女兒,多虧你聰慧,等解決了這個禍患,為父就為你求一門好親事。”
我站在陰影中,渾身冰冷。原來,他們不僅要奪我軍功,還要置我于死地!
突然,背后傳來一聲尖叫:“大小姐在這里!”
我轉(zhuǎn)身就跑,卻被聞聲趕來的家丁團(tuán)團(tuán)圍住。父親和沈明珠從祠堂出來,看到我時,父親臉色大變:“快!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我拔劍相向,但寡不敵眾,很快被制服。父親親自用繩子綁住我的雙手,眼中沒有半分父女之情:“明日一早,就把你交給官府?!?/p>
沈明珠在一旁假惺惺地說:“姐姐何必如此?乖乖認(rèn)罪,父親或許還能為你求情……”
我一口唾沫吐在她臉上:“賤人!”
父親一巴掌扇在我臉上,打得我嘴角流血:“帶走!關(guān)進(jìn)地牢!”
我被推入陰暗潮濕的地牢,雙手被鐵鏈鎖住。夜半時分,地牢門開了,沈明珠獨自走了進(jìn)來。
“姐姐。”她甜甜地叫著,手中卻拿著一杯毒酒,“父親讓我來送你最后一程。”
我冷冷地看著她:“你們會后悔的?!?/p>
“后悔?”沈明珠輕笑,“姐姐還不知道吧?明日早朝,父親會向圣上告發(fā)你女扮男裝、欺君罔上,而我——沈家唯一的女兒,將繼承全部軍功和爵位?!?/p>
她將毒酒遞到我嘴邊:“喝了吧,少受些苦?!?/p>
我猛地撞翻毒酒,沈明珠驚叫一聲后退。就在這時,地牢外傳來腳步聲,她慌忙撿起酒杯碎片,在我手腕上狠狠一劃。
“你……”我感覺到溫?zé)岬难河砍?,視線開始模糊。
沈明珠湊到我耳邊,輕聲說:“姐姐放心,等你死了,我會好好‘照顧’你那些軍中同袍的,特別是……那個叫秦翊的副將?”
我瞳孔驟縮——秦翊,我生死與共的副將,我最信任的人!
“你敢動他……”我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劇痛擊倒。
沈明珠嬌笑著離開,我的意識逐漸渙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發(fā)誓若有來世,定要讓沈家滿門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