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雪,果然不如荒原的干凈。
鉛灰色的云低垂,像一塊未洗的舊綢,雪粒里夾著細(xì)碎的煤渣,落在衣襟便是一枚黯黑的花。
我與沈硯把駝隊(duì)留在同榜驛,換乘青衣小轎,循著舊太學(xué)院的長街緩緩而行。
街磚縫隙仍殘留三年前的焦痕,被新雪半掩,像一道結(jié)痂的傷口。
轎簾外,人聲鼎沸——
“聽說了嗎?同榜書院的山長進(jìn)京講學(xué),人妖同席,史無前例!”
“鎮(zhèn)妖司前少監(jiān)親自作陪,舊律怕是翻篇了……”
我垂眸,指尖摩挲腕間血契,藍(lán)火在雪光下顯得溫潤。
沈硯握住我手,低聲:“舊京舊人,別被舊事絆住?!?/p>
我點(diǎn)頭。
太學(xué)院朱門依舊,銅釘卻換了新,門額上懸一方金匾:
「同榜講院」
落款是今歲新帝御筆,朱砂猶濕。
階前,三千舊弟子青衫列陣,為首的是個(gè)缺了左耳的青年,見我下轎,躬身一禮。
“學(xué)生林羨,昔年罷課首犯,今日迎山長?!?/p>
他聲音朗朗,缺耳處一道舊疤,像一枚倔強(qiáng)的簽。
我回禮,目光掃過眾人——
有人族少年,也有半妖少女,耳尖、尾尖、鱗角,不再藏掖,坦然于雪中。
沈硯抬手,示意眾人平身。
缺耳青年遞上一卷素絹,絹上列滿講題:
「律之生,律之死,律之再生」
我展開,指尖在“死”字上微頓。
“諸位真想聽?”
“想聽!”
眾聲如潮。
我深吸一口氣,踏上石階。
積雪在腳下發(fā)出碎裂聲,像舊律崩斷的脆響。
講堂內(nèi),炭火初燃,松香與墨香交織。
我立于高臺(tái),背后無屏風(fēng),無圣人像,只懸一幅空白的卷軸。
沈硯執(zhí)研磨墨,朱砂在硯底化開,像一灘新鮮的血。
我提筆,在空白卷軸上寫下第一行:
「律者,生于懼,死于私,再生于共。」
筆鋒落處,朱砂透紙,似在呼吸。
臺(tái)下,三千雙眼睛亮了起來。
我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在四壁回響:
“三年前,我怕律法,因它斬我娘親;
“三年前,你們恨律法,因它逼你們罷課。
“今日,我們同坐一堂,只因律法終于肯承認(rèn)——
“妖也識(shí)字,人也畏火,恐懼與渴望,本可相生,不必相殺?!?/p>
講堂靜得連炭火炸響都清晰。
我轉(zhuǎn)身,在卷軸第二行寫下:
「共者,同榜也。」
沈硯抬手,藍(lán)火躍上指尖,將“共”字鍍上一層幽光。
臺(tái)下,缺耳青年忽然高聲:
“山長!舊律殘卷尚在庫中,可否焚之,以作新火?”
我望向沈硯,他微微頷首。
我朗聲:“可!”
眾人抬出銅盆,殘卷堆積,紙角泛黃,墨跡斑駁。
我以藍(lán)火點(diǎn)燃,火苗舔上紙頁,騰起青白煙柱。
煙中,舊字扭曲、蜷縮,最終化灰。
灰燼未冷,沈硯以指蘸灰,在卷軸第三行寫下:
「新律無名,因名在人心?!?/p>
我執(zhí)筆,與他并肩,在卷軸末端落下兩枚并排的血印。
一狐一人,一藍(lán)一紅,交疊成一朵小小的并蒂蓮。
講堂外,雪忽然停了。
一縷夕陽穿破重云,照在新匾上,金漆熠熠生輝。
我抬眼,看見匾上“同榜”二字,在光里像要活過來。
舊京舊雪,終被新春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