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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掙扎著爬了起來。每一步都牽扯著身上的傷,疼得我直抽冷氣,但我的腳步卻異常堅定。我沒有回那間徒有四壁、連風(fēng)雨都擋不住的破茅屋,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朝著村子最偏僻、最靠近后山亂葬崗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

那里,有我爹娘合葬的墳塋。墳邊有個小小的、塌了大半邊的守墳草棚子,荒廢已久,連野狗都嫌晦氣。那里,才是我此刻唯一的庇護所。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一只晝伏夜出的老鼠,又像一個守護著巨大秘密的幽靈。

白天,我蜷縮在爹娘墳旁那個四處漏風(fēng)、散發(fā)著霉?fàn)€氣味的破草棚里。懷抱著那個用破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陶罐,聽著外面偶爾經(jīng)過的村民的腳步聲,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腳步聲靠近,我都緊張得幾乎窒息,生怕是趙金寶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尋了過來。傷口在悶熱潮濕的環(huán)境下發(fā)炎、化膿,帶來一陣陣鉆心的疼和高熱,但我只能咬牙硬挺著,用草棚角落積存的雨水胡亂清洗一下,再扯下衣服上稍微干凈點的布條草草包扎。饑餓像鈍刀子割肉,胃里火燒火燎,我就去挖草棚周圍最不起眼的野菜根,生嚼下去,那苦澀的汁液和粗糲的纖維,成了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食糧。

只有到了夜深人靜,連狗都睡熟了的時候,我才敢像鬼魅一樣溜出來。懷里緊緊抱著那個救命的陶罐,憑著記憶,朝著屋后那條小溪的上游摸索而去。

那是一條被村人稱為“黑水溪”的野溪,水流湍急,兩岸怪石嶙峋,林木幽深。白天都少有人至,到了夜里,更是陰森得可怕。月光被茂密的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灑在溪水上,泛著慘白的光。不知名的夜梟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在寂靜的山林里回蕩,讓人頭皮發(fā)麻。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濕滑的亂石灘上跋涉,借著微弱的月光,仔細辨認著溪流沖刷過的痕跡,搜尋著任何可能藏有那種奇異砂礫的地方。每一塊被水流磨圓的石頭下,每一處水流回旋形成的淺坑里,我都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探、去摸索。

第一個晚上,除了冰冷的溪水和滿手的污泥碎石,一無所獲。巨大的失望幾乎將我擊垮。難道那罐子里的砂礫,只是巧合?只是某個不知名的人遺落的?

我抱著冰冷的陶罐,坐在冰冷的溪石上,看著黑暗中嘩嘩流淌的溪水,心里一片冰涼。娘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屋后……溪……上游……石頭……” 我反復(fù)咀嚼著這幾個破碎的詞。

石頭……石頭……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溪岸兩邊那些巨大的、黑黢黢的山巖。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娘指的“石頭”,會不會不是溪里的鵝卵石,而是岸邊的……山巖?溪水上游……特定的某塊巖石附近?

這個想法讓我精神猛地一振!第二個深夜,我改變了策略。不再盲目地在溪流里翻找,而是沿著溪岸,逆流而上,目光如炬,死死盯著岸邊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巨大巖石。尤其是那些被水流常年沖刷、底部形成凹槽或者明顯有水流回旋痕跡的巖石下方。

當(dāng)我摸索到一處水流湍急、拐了個大彎的地方時,月光恰好穿過枝葉的縫隙,照亮了岸邊一塊半浸在水中的巨大青黑色巖石。那巖石形狀奇特,像一頭臥倒的巨獸,水流在它身下沖出一個不小的深坑。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我?guī)缀跏菗淞诉^去,不顧冰冷的溪水瞬間浸透了下半身。我趴在那塊巨巖的邊緣,屏住呼吸,將手深深探入它底部那個被水流沖刷出的、布滿細沙的凹坑里。

手指在冰冷的水流和細沙中摸索著……突然,指尖觸碰到了一種熟悉的、細微而密集的顆粒感!和陶罐里的砂礫一模一樣!

我猛地將手抽出來,帶起一把濕漉漉的泥沙。借著慘淡的月光,我顫抖著將泥沙湊到眼前,仔細辨認。只見那泥沙之中,赫然混雜著無數(shù)細小的、閃爍著微弱卻毋庸置疑的……金色光澤的顆粒!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那一刻,巨大的狂喜像電流一樣貫穿全身,讓我?guī)缀跻鎏扉L嘯!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將那幾乎沖口而出的吶喊堵了回去。眼淚,混合著冰冷的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是激動,是狂喜,更是對九泉之下娘親的無盡感激!娘啊,您留給孩兒的,哪里是什么破罐子,您留的是一座金山?。?/p>

之后的每一個深夜,我都成了這黑水溪畔最虔誠的淘金者。我用破陶碗舀起帶著金沙的泥沙,在溪水里一遍遍耐心地淘洗、晃蕩,讓水流帶走輕浮的泥沙,留下沉重的精華。當(dāng)碗底最終沉淀下那薄薄一層、在月光下閃爍著醉人光澤的金砂時,那份沉甸甸的喜悅和滿足,足以撫平身上所有的傷痛和饑餓。

我小心地將淘洗出的金砂收集起來,依舊存放在那個缺了口的寶貝陶罐里??粗拮永锏慕鹕骋惶焯煸龆?,沉甸甸的分量壓在心頭,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底氣。

但我知道,這僅僅是開始。金砂不能當(dāng)飯吃,更不能直接變成砸向趙金寶臉上的銀票。我需要把它變成真正的錢,而且必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離開村子,去縣城!這個念頭無比清晰。

在一個天色未明的凌晨,我最后一次跪在爹娘墳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我用破布將裝著大半罐金砂的陶罐層層包裹,貼身綁在胸前,又用破麻袋裝了幾件實在不能蔽體的破衣爛衫做掩護。趁著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給予我無盡屈辱和唯一希望的村子。

通往縣城的土路漫長而顛簸。我混跡在進城販賣山貨的農(nóng)人隊伍里,低著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懷里那沉甸甸的陶罐,像一顆滾燙的心臟,緊貼著我的胸膛,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提醒我背負的巨大秘密。

縣城遠比我們那個閉塞的小村子繁華百倍。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店鋪,掛著五顏六色的幌子。穿著綾羅綢緞的行人,挑著擔(dān)子吆喝的小販,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的香氣和人畜混雜的氣味。這一切對我來說,既新奇又陌生,更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我像一只闖入陌生領(lǐng)地的驚弓之鳥,抱著我的破麻袋,在喧囂的街道上茫然地走著。懷里那罐金砂,此刻不再是單純的希望,更成了巨大的負擔(dān)和危險。去哪里換錢?找誰換?怎么開口?會不會被人黑吃黑?無數(shù)個問題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讓我手心全是冷汗。

最終,我停在了一家當(dāng)鋪門口。那黑底金字的招牌——“周記典當(dāng)”,透著一種冷硬的權(quán)威。高高的柜臺后面,坐著一個戴著瓜皮帽、留著山羊胡的朝奉,眼神像刀子一樣銳利。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當(dāng)鋪里光線昏暗,帶著一股陳年物品的霉味。我把破麻袋放在冰冷的高柜臺下,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那個被破布包裹了好幾層的陶罐。一層層解開,露出那個缺了口的土罐子。

那山羊胡朝奉原本耷拉著的眼皮懶洋洋地抬了一下,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破罐子,嘴角立刻撇了下去,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鼻腔里發(fā)出一聲輕蔑的冷哼:“哼,哪里來的窮酸?拿個腌咸菜的破罐子也想當(dāng)錢?滾出去!別臟了爺?shù)牡胤?!?/p>

那鄙夷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呵斥,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讓我想起了趙金寶搶錢時那張臉。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但這一次,憤怒之下卻有一股冰冷的底氣支撐著我。

我沒有像以前那樣畏縮,反而挺直了因為常年勞作而微微佝僂的脊背,直視著那朝奉渾濁的眼睛,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沉靜和力量:“掌柜的,不當(dāng)罐子。”

我伸出手,在朝奉不耐煩的目光注視下,探進陶罐口,抓出了滿滿一把金砂!那些細小的、閃爍著誘人光澤的顆粒,從我指縫間簌簌落下,在昏暗的當(dāng)鋪里,竟仿佛點亮了一小片空間!

“當(dāng)這個?!?/p>

山羊胡朝奉的冷哼聲戛然而止!他臉上的鄙夷瞬間凝固,那雙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圓了,瞳孔急劇收縮,死死地盯著我手中流瀉而下的金色砂礫,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那眼神,充滿了貪婪、震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兇狠。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高高的柜臺后面探出半個身子,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嘶啞:“拿……拿上來!快!給老夫仔細瞧瞧!”

我把手伸高,將掌中那捧混雜著少許泥土的金砂遞到柜臺邊緣。他枯瘦如鷹爪般的手立刻伸了過來,指甲又長又黃,幾乎是搶一般地將金砂抓了過去。他低下頭,鼻尖幾乎要碰到那些砂礫,渾濁的老眼射出精光,仔細地撥弄、捻磨著,還不時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一下,再對著光線仔細查看。

時間仿佛凝固了。當(dāng)鋪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和砂礫摩擦的細微聲響。我站在柜臺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貪婪越來越濃烈,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懷里的陶罐。

“嗯……”他沉吟了半晌,終于抬起頭,臉上擠出一個極其虛偽的笑容,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像干枯的樹皮,“小兄弟,這東西……成色嘛,馬馬虎虎,雜質(zhì)多了點,水頭也一般。這樣吧,看你也是老實人,老夫吃點虧,給你個公道價……”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三兩銀子,你這罐子里的,老夫全要了!”

三兩銀子?我的心猛地一沉!這老東西,心也太黑了!雖然我不清楚具體行情,但這大半罐金砂,淘洗出來的金子絕對不止這個數(shù)!他這分明是把我當(dāng)成了可以隨意宰割的肥羊!

一股怒火直沖頭頂,但我強行壓了下去。我知道,在這陌生的地方,硬碰硬只會吃虧。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掌柜的,您這價,是打發(fā)叫花子吧?”我一邊說,一邊伸手就要去拿回他手里的那捧金砂,“看來您這周記典當(dāng),也沒我想的那么‘公道’。我還是去別家問問,聽說街尾新開的那家‘萬寶樓’,童叟無欺……”

“哎!等等!小兄弟!別急??!”山羊胡朝奉一聽“萬寶樓”三個字,臉色頓時一變,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連忙縮回手,把那捧金砂緊緊攥住,臉上虛偽的笑容更盛,幾乎要開出花來,“買賣嘛,好商量!好商量!你看你,性子也太急了點。這樣這樣,老夫看你投緣,再加點……五兩!五兩銀子!這總夠意思了吧?”

我冷冷地看著他,不為所動,手依舊伸著要拿回金砂。

“八兩!八兩總行了吧?”他額角開始冒汗,聲音也急促起來。

我依舊沉默,眼神冰冷。懷里的陶罐沉甸甸地提醒著我它的價值。

“十兩!十兩銀子!”山羊胡朝奉幾乎是吼出來的,臉漲得通紅,顯然已經(jīng)逼近了他的心理底線,“不能再多了!小兄弟,你這東西處理起來麻煩得很!老夫也是擔(dān)著風(fēng)險的!”

十兩銀子,比我預(yù)期的還是低了不少。但我明白,再糾纏下去,這老東西說不定會動其他歪心思。眼下最重要的是安全脫手,拿到第一筆啟動資金。

“再加五兩?!蔽叶⒅难劬?,語氣不容置疑,“十五兩,現(xiàn)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否則,我現(xiàn)在就抱著罐子去萬寶樓?!?/p>

山羊胡朝奉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眼神在我臉上和那陶罐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肉痛和不甘。最終,他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狠狠一跺腳,咬牙切齒道:“行!算你狠!十五兩!就十五兩!等著!”他轉(zhuǎn)身,罵罵咧咧地鉆進了后面的庫房。

不一會兒,他捧著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小包出來,沒好氣地丟在高高的柜臺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里面是十兩一錠的官銀錠子一個,還有五兩散碎銀子。

“點點!拿了錢快滾!”他惡聲惡氣地說道,眼睛卻死死盯著我懷里的陶罐。

我沒有理會他的態(tài)度,仔細檢查了銀錠的成色和重量,確認無誤后,才將那個裝著剩余金砂的陶罐推了過去。沉甸甸的銀子入手,冰涼而踏實。我小心地將銀子包好,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周記典當(dāng)?shù)拇箝T。


更新時間:2025-08-18 17: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