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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像無數(shù)根細針,狠狠扎在我臉上、脖子上,鉆進破麻布短衫的領口里。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我抹了把臉,手上沾滿了泥水,又腥又涼。腳底下,更是滑膩得厲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爛透了的瓜瓤上,深一腳淺一腳。
我死死盯著前面那道巨大的豁口。
昨天傍晚那場發(fā)了瘋的暴雨,像是老天爺憋了一肚子邪火,一股腦兒全傾瀉在李家村這塊地方。它狂暴地沖刷著,撕扯著,終于把我們家最后那點指望——緊挨著后山坡的那塊薄田——給徹底毀了。渾濁的泥水裹挾著碎石、草根,像條發(fā)了狂的黃龍,還在不停地從豁口里洶涌地沖出來,漫過田壟,肆無忌憚地吞噬著田里那點可憐的、剛剛抽穗的稻子。
完了。
心里頭就剩這兩個字,沉甸甸的,壓得我?guī)缀跻虻乖谶@泥水里。這塊田,是阿爹阿娘留給我最后的東西,也是我李青山活下去唯一的本錢。種不出糧食,拿什么去交里正那越來越重的租子?拿什么填自己的肚子?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濕透了的爛棉絮,又悶又澀,連帶著眼眶也一陣陣發(fā)酸。
我咬著牙,腮幫子繃得死緊,指甲深深掐進凍得有些麻木的手心。不能倒,李青山,倒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我彎下腰,幾乎是匍匐在泥濘冰冷的田埂上,雙手拼命地扒拉著那些被雨水泡得發(fā)脹、沉得要命的土塊,想把那道猙獰的豁口堵上一點,哪怕一點點也好。冰冷的泥水混著碎石渣滓,毫不留情地磨著我的手掌和指腹,很快就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被泥水一浸,鉆心的疼。血絲混著泥水,顏色暗沉得發(fā)黑。
可我顧不上這些。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地叫囂:堵住它!堵住它!堵住它!
汗水混著冰冷的雨水,糊了滿臉,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我胡亂地用胳膊蹭了一下,視線短暫地清晰了一瞬。就在我瘋狂扒拉的那片泥漿里,一個圓滾滾、灰撲撲的東西,隨著我的動作,被水流沖刷得翻了個面兒,露出了小半個身子。
什么東西?
我動作一頓,喘著粗氣,盯著那泥疙瘩??粗淮?,像個倒扣的……碗?心里那點求生的本能,或者說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抓住任何一點可能的瘋狂,讓我暫時忘了堵田埂的事。我伸出手,也顧不上臟,一把將它從粘稠冰冷的泥漿里摳了出來。
入手沉甸甸的,比我想象的要重。我把它湊到眼前,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仔細辨認。果然是個碗,或者說是碗底的部分,碗沿處豁了個不小的口子,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什么硬生生砸掉的。通體覆蓋著厚厚的污泥和一層滑膩的青苔,根本看不出本來顏色,只在豁口邊緣露出的地方,隱隱約約透出點暗沉的、類似銅銹的綠。
又破又沉,還豁了口。我掂量著它,心里那點剛冒出來的、不切實際的幻想瞬間破滅了。是銅的?銅的還能值點錢……可這豁口,這分量……恐怕就是個尋常人家都不要的破銅碗底子。
一股巨大的失望,混著冰冷的雨水,從頭澆到腳,比剛才更冷。我自嘲地咧了咧嘴,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李青山啊李青山,你還指望從泥巴里摳出金子來不成?真是餓昏了頭!
“青山哥!”
一個清脆又帶著點急促的女聲,穿透嘩嘩的雨聲,從田埂那頭傳來。我猛地抬起頭,雨水立刻模糊了視線。只見田埂上站著一個身影,撐著一把半舊的油紙傘,傘面傾斜著,努力擋住斜飛的雨絲。傘下,是王秀兒那張被雨水打濕后更顯清秀的臉。
王秀兒,我們李家村最水靈的姑娘,也是……曾經(jīng)和我李青山定了親的姑娘。她爹王老蔫是村里的木匠,家境比我家這種全靠老天爺賞飯吃的佃戶強上不少。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這種時候,她怎么來了?難道……我心里剛冒出一絲極其微弱、連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頭,就被她接下來的話徹底掐滅了。
她撐著傘,小心翼翼地避開泥濘,走到田埂邊上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停下。雨水順著傘骨流下,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小小的水簾。她看著眼前一片狼藉、被泥水徹底淹沒的田地,又看了看渾身泥濘、狼狽不堪、手里還攥著個破碗底的我,秀氣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復雜情緒,有憐憫,有為難,更多的是……一種下定了決心的疏離。
“青山哥,”她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子一樣扎進我耳朵里,“我爹……我爹讓我來跟你說一聲?!?/p>
她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語氣帶著一種刻意劃清界限的冷淡:“咱倆……咱倆那親事,算了吧。”
轟??!
天上恰在此時滾過一道悶雷,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手里的破碗底似乎又沉重了幾分,冰冷地硌著我的手心。
王秀兒似乎也被這雷聲驚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那種帶著點憐憫的決絕。她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破碗底上,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你看你現(xiàn)在……地也沒了,以后拿什么過日子?難不成……拿這個腌臜東西當聘禮?”
她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刺骨的寒意,比這雨還要冷。
腌臜東西……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著手里這個沾滿污泥、豁著大口子的破碗底。雨水沖刷著它,也沖刷著我。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和冰寒,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王秀兒似乎覺得話已說盡,再沒什么可講的。她最后看了一眼這片徹底沒救的田,還有我這個“沒救”的人,眼神里最后那點憐憫也消失了,只剩下急于擺脫麻煩的冷漠。
“話我?guī)У搅?,青山哥,你……好自為之吧?!?/p>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撐著那把油紙傘,腳步輕快地踏著田埂離開了。淺色的裙裾在泥水邊緣小心地提起一點,生怕沾上一丁點污穢。
就在她轉身抬腳的一剎那,那穿著嶄新繡花鞋的腳,似乎是無意的,又似乎帶著點泄憤的意味,猛地踢在我剛剛挖出破碗底的那片泥漿上。
啪嗒!
一聲輕響。我眼睜睜看著那個沉甸甸、被我寄予了最后一絲荒謬希望的破碗底,被泥水裹挾著,翻滾了幾下,然后,“咕咚”一聲,不偏不倚地掉進了田埂旁邊那條又黑又臭、滿是爛草和污物的排水溝里,瞬間被渾濁的泥水吞沒,只留下幾個渾濁的氣泡。
王秀兒連頭都沒回一下,仿佛只是踢走了一塊礙眼的土坷垃。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泡透了的泥塑。冰涼的雨水順著額頭流進眼睛,再流下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那點刺痛此刻顯得如此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