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自為之?呵……
田是徹底沒救了。我像個游魂一樣,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回我那間孤零零立在村尾的破茅屋。屋頂好幾處都在漏雨,屋里地上擺著幾個豁了口的陶罐瓦盆,滴滴答答地接著水。角落里那張破木板床上,只剩下一張硬邦邦、光禿禿的草席。灶臺冷冰冰的,連一絲火星氣兒都沒有。
餓。
胃里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又狠狠地擰著,一陣陣絞痛。我靠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到地上,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屋里每一個角落。最后,落在了墻角那個半舊的粗麻布袋子上。
那是……最后的存糧?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過去,一把抓過袋子。入手輕飄飄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我顫抖著手,解開袋口扎著的草繩,把袋子整個倒過來。
噗。
一個干癟發(fā)硬、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雜糧饃饃滾了出來,落在滿是塵土的泥地上。它表面坑坑洼洼,顏色暗黃,散發(fā)著一股陳糧特有的、不太好聞的氣味。上面,還留著幾個清晰的、細小的牙印,旁邊沾著幾根灰黑色的鼠毛。
是老鼠啃的。
我盯著那個被老鼠糟蹋過的饃饃,死死盯著。一股冰冷的絕望,混著更強烈的、足以燒穿理智的饑餓,猛地沖上頭頂。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是破風箱一樣的聲音。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著。
撿起來……吃掉它……管它老鼠啃沒啃過!活下去……只有活下去……
就在我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那個冰冷堅硬的饃饃時——
“李青山!李青山!滾出來!”
一陣粗暴的踹門聲和兇狠的叫罵,猛地炸響在死寂的茅屋外,像平地驚雷,瞬間把我從那種被饑餓和絕望支配的混沌狀態(tài)中驚醒!
“哐當!哐當!”
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木板門,在劇烈的撞擊下痛苦地呻吟著,門軸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門板上累積的灰塵簌簌落下。
“媽的,聾了?開門!再不開門老子把你這狗窩給拆了!”
是趙癩子的聲音!還有他那個形影不離的打手王麻子!這兩個村里的潑皮無賴,平日里游手好閑,專干些偷雞摸狗、敲詐勒索的勾當,村里人見了都繞著走。他們怎么會找上我?
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梁骨竄上來,比屋外的冷雨還刺骨。我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們踹門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兇狠,門板劇烈地晃動著,眼看就要被踹開!
跑?往哪跑?這破屋連個后窗都沒有!
藏?這巴掌大的地方,除了床底下那個老鼠洞,還能藏哪?
電光火石間,我瞥見了地上那個被老鼠啃過的饃饃。一個極其荒謬又帶著強烈求生欲的念頭閃過——饃饃!給他們!也許……也許能打發(fā)走?
我?guī)缀跏菗溥^去,一把抓起那個冰冷的、沾著鼠毛的硬饃饃,緊緊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與此同時,那扇破門再也支撐不住。
“哐啷——!”
一聲巨響,門板被整個踹得向內(nèi)倒了下來,重重砸在泥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兩個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門口,擋住了外面灰蒙蒙的光線。雨水順著他們粗壯的胳膊往下淌。為首的是趙癩子,光著個油亮的腦袋,一臉橫肉,左臉上一條蜈蚣似的刀疤,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他身后是瘦高個的王麻子,一臉坑坑洼洼的麻子,眼神陰鷙,手里還拎著一根手臂粗細的短木棍。
狹小的茅屋瞬間被一股濃烈的汗味、酒氣和蠻橫的煞氣填滿。
趙癩子那雙三角眼像毒蛇一樣掃過空蕩蕩、破敗不堪的屋子,最后死死釘在我身上,落在我那只緊緊攥著東西、藏在身后的手上。
“喲呵?還藏著好東西?”趙癩子獰笑著,一步跨進來,帶進來的雨水混著泥漿,踩在倒地的門板上。“拿出來!老子看見你藏了!”
王麻子沒說話,只是掂量著手里的棍子,堵在門口,徹底斷了我的退路。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單薄的衣衫,心臟快要跳出胸腔。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沒……沒什么……就……就是個饃……” 我試圖把手里的東西往更身后藏。
“饃?”趙癩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往前一躥,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惡風,狠狠抓向我藏在身后的胳膊!
他的手像鐵鉗一樣,力氣大得驚人。我根本來不及反應,手腕就被他死死攥住,一陣劇痛傳來,骨頭都像是要被捏碎了!
“??!”我痛叫出聲,被他粗暴地一扯一擰,整個人被拽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那只攥著饃饃的手,被他硬生生地掰開,暴露在兩人眼前。
——那個干癟發(fā)硬、帶著老鼠牙印和鼠毛的雜糧饃饃,孤零零地躺在我滿是泥污的手心。
趙癩子和王麻子都愣住了。
趙癩子盯著那饃饃,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怒火,那是一種被戲耍的暴怒!
“操你娘的!拿這玩意兒糊弄老子?!”他猛地一揮手,“啪”的一聲脆響,狠狠打在我手背上。那硬饃饃脫手飛出,撞在冰冷的土墻上,又彈落在地,滾了幾滾,沾滿了灰土。
手背火辣辣地疼,瞬間腫起一片。
“李青山!”趙癩子一把揪住我破麻衣的領(lǐng)口,唾沫星子混著酒氣噴了我一臉,那張刀疤臉因為憤怒扭曲得更加猙獰。“別他媽給老子裝蒜!說!東西呢?!”
東西?什么東西?我腦子里一片混亂,恐懼和劇痛讓我?guī)缀鯚o法思考。我下意識地搖頭,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東……什么東西?我……我沒有……”
“沒有?!”趙癩子猛地把我往前一搡,我后背重重撞在土墻上,震得五臟六腑都跟著疼。“裝!接著裝!老子親眼看見你從泥巴里摳出來的!那個碗!那個破碗!交出來!”
破碗?!
我如遭雷擊,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趙癩子那張兇狠的臉。那個被王秀兒一腳踢進臭水溝里的豁口破碗底?他們……他們是為那個來的?那玩意兒……能值錢?值得這兩個煞星踹破我的門?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我。我拼命搖頭:“沒……沒有!那破碗……掉溝里了!被水沖走了!真的!”
“放你娘的狗屁!”旁邊的王麻子突然開口,聲音尖細陰冷,像毒蛇吐信。他往前一步,手里的木棍不輕不重地戳在我的胸口,帶來一陣窒息的壓迫感?!摆w哥親眼看見你撿了揣懷里了!李青山,識相點!那東西不是你這種窮鬼配拿的!乖乖交出來,還能少吃點苦頭!不然……”他掂了掂棍子,意思不言而喻。
“我真的沒有!”我?guī)缀跻蕹鰜?,巨大的委屈和恐懼讓我渾身發(fā)抖?!熬褪恰褪莻€破碗底子!我……我隨手撿的,被……被王秀兒踢進溝里了!不信……不信你們?nèi)侠锟?!?/p>
“王秀兒?”趙癩子揪著我領(lǐng)口的手又緊了幾分,勒得我喘不過氣,三角眼里閃過一絲狐疑,但隨即被更濃的兇光取代?!吧偎麐尦秳e人!老子不管誰踢的!老子就知道東西是你撿的!交不出來?行!”
他猛地松開我的領(lǐng)口,我失去支撐,順著土墻滑坐到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趙癩子后退一步,獰笑著對王麻子一揚下巴:“麻子,搜!給老子把這耗子洞翻個底朝天!我就不信他能藏到天上去!”
王麻子立刻像條獵狗一樣撲了上來。他手里的棍子毫不留情地四處亂捅亂砸。本就搖搖欲墜的破木床被他一腳踹翻,草席被撕開;墻角堆著的一點柴火被棍子挑得到處都是;那個接漏雨的破瓦罐也被他一棍子敲碎,污水流了一地;連灶膛里的冷灰都被他扒拉出來,揚得滿屋子烏煙瘴氣……整個茅屋瞬間變成了真正的災難現(xiàn)場,比被泥石流沖過還要狼藉。
我蜷縮在墻角,眼睜睜看著這最后一點可憐的“家”被徹底摧毀,聽著那些碎裂的聲音,心也跟著一點點沉下去,沉進無底的冰窟窿里。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我的心臟。
沒有……什么都沒有……除了那個被老鼠啃過的饃饃……
王麻子搜遍了每一個角落,甚至連老鼠洞都捅了捅,最終只翻出了那個沾滿灰土、滾在地上的硬饃饃。他撿起來,嫌惡地看了一眼上面的鼠毛,隨手扔在趙癩子腳下。
“趙哥,真沒有?!蓖趼樽雨幊林槪α怂髯由系幕?。
趙癩子臉上的橫肉劇烈地抖動著,那雙三角眼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的兇光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他彎腰撿起那個臟兮兮的饃饃,在我眼前晃了晃,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李青山,骨頭挺硬啊?行!老子今天給你松松骨!”
話音未落,他猛地揚手,那個硬得像石頭的饃饃帶著風聲,狠狠砸向我的臉!
我下意識地偏頭一躲!
“砰!”
饃饃擦著我的額角飛過,重重砸在后面的土墻上,碎成了幾塊。
幾乎是同一瞬間,王麻子的棍子帶著風聲,狠狠地抽在我的肩膀上!
“呃啊——!”劇痛瞬間炸開,半邊身子都麻了。我悶哼一聲,整個人被打得蜷縮起來。
“說!東西藏哪了?!”趙癩子一腳踹在我肚子上。
胃里翻江倒海,劇烈的絞痛讓我眼前發(fā)黑,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我蜷縮在地上,像一只被扔進沸水里的蝦米,身體因為劇痛和寒冷控制不住地痙攣。棍子和拳腳像雨點一樣落下來,背上,腿上,胳膊上……每一次擊打都帶來一片火辣辣的鈍痛。
“說不說?!”
“交出來!”
叫罵聲和擊打聲混雜在一起,充斥著我嗡嗡作響的耳朵。
不能認……認了更沒有活路……那破碗底……真的沒了……被水沖走了……沖走了……
我死死咬著牙,把臉埋在冰冷泥濘的地上,任由那些拳腳棍棒落在身上,一聲不吭。喉嚨里全是血腥味,不知道是咬破了嘴唇還是內(nèi)臟受了傷。身體上的疼痛似乎有些麻木了,但心底那股冰冷的火焰,卻從未如此清晰地燃燒起來。
趙癩子,王麻子……還有那個把我最后一點希望踢進臭水溝的王秀兒……我都記下了!只要……只要我李青山今天不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身上的擊打終于停了。
我蜷縮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全身劇痛。視線模糊,只能看到眼前兩雙沾滿泥污的破草鞋。
“媽的,真他媽晦氣!”趙癩子喘著粗氣,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正好落在我臉旁。“窮得叮當響,骨頭倒挺賤!搜也搜了,打也打了,屁都沒有!”
王麻子用棍子捅了捅我毫無反應的身體,陰惻惻地說:“趙哥,看樣子是真沒了?那破碗……興許真掉溝里沖走了?”
趙癩子狠狠瞪了一眼像死狗一樣的我,又掃視了一圈被翻得底朝天的破茅屋,眼神里充滿了暴戾和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白費力氣”的懊惱。
“操!白跑一趟!”他煩躁地抓了抓油亮的頭皮,那條刀疤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白?!真他媽晦氣!讓這賤骨頭自生自滅!”
腳步聲遠去,伴隨著罵罵咧咧的聲音消失在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