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滿地的狼藉和死寂。冰冷的泥水混合著血腥味,刺激著我的鼻腔。我嘗試著動了一下手指,鉆心的疼痛立刻傳來。我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頭,目光越過倒塌的門板,望向門外灰蒙蒙的雨幕。
雨還在下,冰冷無情。
趙癩子最后那句充滿懊惱的“白跑一趟”和“那破碗興許真掉溝里沖走了”,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猛地刺穿了我被疼痛和絕望籠罩的腦海。
那豁口的破碗底……那玩意兒……難道真的值錢?值錢到讓趙癩子這種潑皮如此大動干戈,不惜踹門搜屋、毒打逼問?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樣瘋長,瞬間壓過了身體的劇痛。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強烈求生欲的沖動攫住了我。
溝!臭水溝!
那個被王秀兒一腳踢進去的破碗底,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垃圾,而是……一線生機!唯一的生機!
我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撐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試圖爬起來。胳膊、肩膀、后背,每一塊骨頭都在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被打傷的地方,疼得我眼前發(fā)黑,冷汗像水一樣往下淌。
試了好幾次,身體像散了架一樣不聽使喚,又重重摔回泥水里。
“呃……”我咬著牙,嘗到了嘴里濃重的鐵銹味。不能放棄!李青山!爬起來!去溝里!找到它!
求生的意志在那一刻壓倒了肉體的極限。我深吸一口氣,幾乎是憑借著本能,用還能動的左臂死死摳住土墻上一塊凸起的地方,右臂撐地,一點一點,把自己沉重的身體往上拖拽。指甲在粗糙的土墻上刮出血痕,也感覺不到疼了。
終于,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前陣陣發(fā)黑,扶著土墻才勉強站穩(wěn)。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破麻衣被撕扯得更爛,沾滿了泥漿、血污和灰土,露出的皮膚上青紫一片,狼狽得如同剛從地獄里爬出來。
顧不上這些了。我拖著一條劇痛的腿,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沖出倒塌的茅屋門,一頭扎進了門外冰冷的雨幕里。
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讓身上的傷口更加刺痛,卻也帶來一絲冰冷的清醒。我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村后、靠近我家那塊被沖毀的田地的方向,那條又深又臭的排水溝,跌跌撞撞地沖去。
雨很大,溝里的水比平時湍急渾濁了許多,裹挾著爛草、枯枝和各種垃圾,打著旋兒往下游沖。溝邊泥濘不堪,滑得要命。
我?guī)缀跏菗涞乖跍线?,半個身子探出去,也顧不上惡臭,睜大眼睛,拼命在翻滾的渾濁泥水里搜尋。
灰黑色的泥水……漂浮的爛草葉……腐爛的瓜皮……半沉的破布……沒有!什么都沒有!
難道真的被沖走了?被沖到下游去了?或者……沉底了?
絕望再一次涌上來,比剛才更甚。如果找不到,我就真的……什么都沒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憊,加上傷口的劇痛,讓我一陣陣眩暈。
不!不能放棄!找!往下游找!
我掙扎著爬起來,沿著溝邊,一步一滑地往下游摸索。眼睛死死盯著渾濁的水面,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陰影。雨水流進眼睛里,澀得生疼,也顧不上擦。
走了大概十幾步,溝邊一個水流相對平緩的小回灣吸引了我的注意。那里堆積了不少被水流帶來的垃圾雜物,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就在那堆漂浮的爛草和破布中間,一個半沉半浮的、圓形的、邊緣有缺口的灰黑色物體,被水流推著,卡在了一根橫倒的枯樹枝杈間!
豁口的碗底!
我狂喜得差點叫出聲!也顧不上溝邊的濕滑和惡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整個人趴在泥濘的溝邊,伸長手臂,不顧一切地抓向那個被樹枝卡住的破碗底!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冰冷、滑膩、沾滿泥漿的物體!我死死摳住它邊緣的豁口,用力一拽!
嘩啦!
破碗底終于被我撈了出來,帶起一片渾濁的水花。它比記憶里更沉,也更臟,污泥和滑膩的青苔幾乎完全覆蓋了它,只有豁口處露出的那點暗綠色銅銹,在灰暗的天光下,證明著它的存在。
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沉甸甸的觸感,此刻卻像是一塊滾燙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
三兩銀子!
當鋪柜臺后面那高高的柵欄,像一道冰冷的屏障,將我和里面那個穿著綢布長衫、留著山羊胡的掌柜隔開。光線很暗,只有掌柜面前那盞小小的油燈,照亮他手邊一小片區(qū)域,映著他那張沒什么表情、略顯刻薄的臉。
我站在柜臺前,渾身濕透,破麻衣緊貼在身上,又冷又重。頭發(fā)一綹綹貼在額頭上,還在往下滴水。臉上、胳膊上露出的皮膚青紫交加,泥污混著干涸的血跡,狼狽得像個剛從泥塘里撈出來的乞丐。手里緊緊攥著的,是那個豁口的破碗底,污泥已經被我在路上用雨水勉強沖洗掉一些,露出了更多暗沉發(fā)綠的銅銹底色,但豁口依舊猙獰。
我明顯感覺到周圍幾個也在當東西的村民投來的異樣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和鄙夷,下意識地離我遠了幾步,仿佛我身上帶著什么瘟疫。
掌柜的掀起眼皮,懶洋洋地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誤入廳堂的蟑螂。他伸出一根保養(yǎng)得宜、指甲修剪整齊的手指,隔著柵欄的縫隙,點了點我手里緊攥著的破碗底,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股子城里人特有的傲慢腔調:“就這?拿來我瞧瞧?!?/p>
我連忙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地從柵欄下那個小小的窗口遞了進去。粗糙的、帶著傷口的手指,觸碰到那光滑的柵欄木頭,形成一種刺目的對比。
掌柜的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極其嫌惡地捏住那破碗底豁口處稍微干凈一點的地方,拎了起來,湊到油燈昏暗的光線下。他皺著眉頭,撇著嘴,另一只手不知從哪里摸出塊雪白的綢布帕子,墊著手指,開始擦拭碗底內壁厚厚的污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氣不敢出,眼睛死死盯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變化。
他擦得很慢,很仔細。隨著污泥一點點被擦掉,碗底內壁似乎露出了些東西。掌柜的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停下了擦拭的動作,將碗底湊得更近了些,幾乎貼到了油燈的火苗上,瞇起眼睛,仔細地端詳著那露出的部分。
光線太暗,我看不清他具體在看什么,只看到他臉上的刻薄和嫌惡似乎凝固了一瞬,那雙原本懶洋洋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驚訝?隨即又被他迅速掩飾下去,恢復了那種慣常的、帶著點不耐煩的審視。
他放下碗底,又翻來覆去地看,手指在那豁口參差不齊的邊緣摩挲了幾下,似乎在感受質地。然后,他放下東西,拿起柜臺上一塊放大鏡模樣的水晶片,再次對著碗底內壁照了又照。整個過程,他臉上都沒什么表情,只有眉頭時而微蹙,時而松開。
時間仿佛凝固了。茅屋里的毒打,一路的掙扎,冰冷的雨水,此刻都化成了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地撞擊著我的耳膜。
終于,掌柜的放下了放大鏡。他慢條斯理地用那塊白綢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才抬眼看向我,依舊是那副刻薄淡漠的樣子,聲音平板無波:
“破銅爛鐵,還豁了個大口子。也就剩點銅的分量了?!彼斐鰞筛种福白疃嘟o你兩百文?!?/p>
兩百文?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兩百文……連一斗糙米都買不到!這和我預想的……和趙癩子他們那瘋狂的反應……差距也太大了!難道……難道是我猜錯了?這東西根本不值錢?趙癩子他們只是……看走眼了?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瞬間淹沒了我。我張了張嘴,喉嚨發(fā)干,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難道……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點好奇在我旁邊響起:“咦?這豁口的玩意兒……看著有點年頭???”
我猛地扭頭。是村里那個據說年輕時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孫老伯。他剛當完一把舊鐮刀,正等著拿錢,此刻也湊了過來,隔著柵欄縫隙,瞇著老花眼打量掌柜手里的破碗底。
掌柜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似乎很不滿孫老伯的多嘴。他沒理孫老伯,只是不耐煩地用指關節(jié)敲了敲柜臺,對著我:“兩百文,當不當?不當就拿走,別杵在這兒耽誤工夫。”
孫老伯似乎沒在意掌柜的態(tài)度,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自顧自地嘀咕著,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我耳朵里:“嘖,這綠銹……這底足……這器型……看著像是……老物件兒啊?掌柜的,您再瞅瞅?興許……不止兩百文呢?”
孫老伯這話一出,像是一顆石子投入死水,瞬間激起了漣漪。
柜臺后,掌柜那雙刻薄的眼睛里,一絲極其隱晦的慌亂和惱怒飛快閃過。他猛地瞪了孫老伯一眼,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帶著明顯的警告意味。孫老伯被他這一瞪,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多嘴了,訕訕地縮了縮脖子,往后退了半步,但眼神里還是帶著點不甘和疑惑。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而我,卻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孫老伯的話,掌柜那瞬間失態(tài)的反應,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心中的迷霧!
這東西,絕對不止兩百文!掌柜的在壓價!他肯定看出了什么!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巨大的希望和一種被欺騙的憤怒交織在一起。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身體的顫抖和傷口的疼痛,挺直了腰板——盡管這動作扯得我渾身劇痛。我直視著掌柜那雙帶著警告和審視的眼睛,聲音因為激動和用力而有些嘶啞,卻異常清晰:
“掌柜的,孫老伯說得在理。這東西,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雖然破了點,但年頭肯定久!兩百文……太少了!您再給看看?”我特意加重了“祖上傳下來”這幾個字,眼神毫不退縮。
掌柜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半死不活的窮小子,在孫老伯一句話之后,竟敢如此強硬地反駁他。他盯著我,又瞥了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孫老伯,腮幫子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像是在權衡。
沉默。
當鋪里只剩下雨聲和壓抑的呼吸聲。其他幾個村民也停下了手里的事,好奇地看向這邊。
終于,掌柜的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帶著明顯的不情愿。他再次拿起那個破碗底,動作卻比剛才鄭重了許多,重新湊到油燈下,翻來覆去地看,手指在那豁口邊緣和內壁仔細摩挲,甚至還用指甲輕輕刮了刮碗底露出的部分。
這一次,他看了很久。油燈昏黃的光線在他臉上跳躍,映照出他眼中閃爍不定的光芒。時而皺眉,時而沉吟,那表情復雜難辨。
我的心又懸了起來,像被一根細線吊在萬丈深淵之上。
終于,他再次放下了碗底。他抬眼看向我,眼神里沒有了剛才的輕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商人特有的、帶著點審視的精明。他沉默了幾息,像是在做最后的評估,然后才慢悠悠地開口,語氣依舊沒什么溫度,但報價卻變了:
“東西……是有點意思??上Я诉@豁口,破相了,大打折扣?!彼斐鋈种?,“最多……給你三兩銀子?!?/p>
三兩銀子!
這個數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震得我渾身一哆嗦,幾乎站立不穩(wěn)!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傷痛和絕望!
三兩銀子!那是什么概念?足夠我買上幾畝上好的水田!或者蓋幾間像樣的青磚瓦房!省著點用,夠我活上好幾年!再也不用看里正的臉色!再也不用餓肚子!再也不用住那四處漏風的破茅屋!
我的呼吸變得無比急促,胸膛劇烈起伏,攥緊的拳頭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指甲再次掐進了掌心的傷口里,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眼前甚至有些發(fā)黑,是激動得缺氧了。
“當!我當!”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因為激動而劈了叉,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掌柜的似乎也被我這反應弄得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類似“果然如此”的了然,還有一絲……肉痛?但他沒再說什么,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拿起筆開始寫當票。
“破銅殘碗一件,當銀三兩,當期三月,月息二分。到期不贖,死當?!彼贿厡懀贿呌媚瞧桨宓穆曇裟钪?。
當票寫好,連同三兩白花花的銀子,從柵欄下的窗口推了出來。那銀子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一種令人眩暈的、柔和而誘人的光芒。
我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抓起那三塊還帶著掌柜體溫的銀錠子!沉甸甸的!冰冷而堅硬!卻又是如此滾燙,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
三兩銀子!我李青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