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十點十五分，民政局三樓突然騷動起來。林副縣長的視察比原計劃提前了半小時，辦公室的小科員們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文件。
只有康傳宗依然穩(wěn)坐在工位上，正用鋼筆一絲不茍地批閱著敬老院的補貼申請。
"康科長，林副縣長到樓下了！"小張慌慌張張地跑來報信，領(lǐng)帶都歪到了一邊。
康傳宗頭也不抬，筆尖在紙上劃出最后一個句號："把302會議室收拾出來，準備明前龍井。"
他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聽說林副喜歡喝淡茶。"
走廊盡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林致遠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走來，剪裁考究的深藍色西裝勾勒出刻意挺拔的身形。
這位年僅四十歲的少壯派領(lǐng)導(dǎo)，手腕上戴著飛亞達手表——表盤很大，在陽光下閃著急于證明什么的光。他指甲縫里還留著點洗不凈的薄泥，那是上周回鄉(xiāng)下老家?guī)屠夏锓貢r蹭上的，此刻被腕表襯得格外刺眼。
"傳宗同志！"林致遠熱情地伸出手，指關(guān)節(jié)處有道新鮮的抓痕，眼底藏著一絲被他強行按下去的譏誚，"早就該來看看你們民政局的優(yōu)秀同志了。"
康傳宗起身的動作不疾不徐。他握住對方的手，一觸即離："歡迎林副視察。"
語氣禮貌得挑不出毛病，卻又疏離得像在接待陌生人。
林致遠的目光在康傳宗臉上多停留了兩秒。他想起自己當年踩著晨露在田埂上背單詞的日子，再看看眼前這張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臉——聽說康傳宗進民政局第一天就坐進了科長辦公室，就因為他爺爺。這世道，有些人拼盡全力才能摸到的門檻，另一些人出生就在門里。
此刻在他眼里突然成了某種戰(zhàn)利品的標簽——這個男人大概到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自己早已撬了他的墻角。他故意挺了挺腰板，視線掃過辦公桌："聽說你們科室最近在忙社區(qū)養(yǎng)老試點？進度不錯嘛。"
辦公室里的空氣似乎凝滯了半秒。幾個老科員隱約察覺到領(lǐng)導(dǎo)語氣里的緊繃，卻沒人敢抬頭。
林致遠心里暗笑。他想起上個月蘇妙在她枕邊的低語，說康傳宗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穩(wěn)"，穩(wěn)到像塊捂不熱的石頭。此刻看著對方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被人在背后動了家宅，居然還能坐得這么端正。
康傳宗的表情紋絲不動。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杯底沉著兩片舒展開的茶葉："都是按縣里的部署推進，不敢居功。"
林致遠最見不得康傳宗這副云淡風輕的樣子。當年自己在鄉(xiāng)鎮(zhèn)辦公室啃冷饅頭改材料時，這位"少爺"怕是正在國外度假?？善@縣城的人脈網(wǎng)都攥在這些世家手里，他再往上爬，還得看這些人的臉色。他指甲暗暗掐進掌心，臉上卻笑得更熱絡(luò)了。
"康科長的茶不錯啊。"林致遠突然湊近辦公桌，鼻翼微動，語氣里帶著點刻意的熟稔，"明前龍井？"
"去年的陳茶了。"康傳宗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眼神，"新茶要等下個月。"他意有所指地補充，"好東西，急不得。"
林致遠臉上的笑意淡了些。這話說得像在敲打他這種"急于求成"的人。
他攥緊了拳頭——急？他能不急嗎？從泥地里爬出來的人，哪有資格等？但他很快壓下這點不快，康家這種老牌勢力，暫時還動不得。
視察組走向會議室時，林致遠故意落后兩步，目光在康傳宗那身熨帖的襯衫上打了個轉(zhuǎn)。聽說這料子是托人從香港帶的，呵，寄生蟲罷了。等他根基再穩(wěn)些，這些靠著祖輩余蔭的，遲早要靠邊站。
會議室里，林致遠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最后落在康傳宗身上，帶著幾分刻意的審視開口："說到民生工作，我倒想起個事。"
他頓了頓，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城東新區(qū)改造項目，最近有群眾反映拆遷補償標準偏低，不少老人意見很大。傳宗同志，你們民政局作為民生保障部門，對這事怎么看？"
這話一出，幾個副局長都交換了眼神。新區(qū)改造是林副縣長親自抓的項目，此刻拋給民政局，明擺著是想讓康傳宗表態(tài)——說標準低，是質(zhì)疑他的決策；說沒問題，又顯得民政局不體恤民情。
康傳宗放下茶杯，指尖在筆記本邊緣輕輕點了點，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林副高瞻遠矚。"
他先抬了對方一句，話鋒卻輕輕一轉(zhuǎn)，"不過您也知道，新區(qū)改造的規(guī)劃、補償標準制定，都是住建、發(fā)改等部門牽頭負責，我們民政局主要是配合做好特殊群體的安置幫扶。"
他攤開手，語氣誠懇又帶著點無奈，"術(shù)業(yè)有專攻，這決策層面的事，我們還真沒權(quán)限置喙。"
一番話不軟不硬，既沒接茬表態(tài)，又沒頂撞領(lǐng)導(dǎo)，明明白白劃清了權(quán)責，把問題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
林致遠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本想借著這個由頭，逼康傳宗說出些不合時宜的話，最好能抓到點把柄，沒料到對方竟如此油滑，輕飄飄就化解了攻勢。
他端起茶杯掩飾著不快，指尖在杯沿用力捏了捏——這康傳宗，好像和傳聞中的不一樣。
"康科長說得是，分工不同嘛。"林致遠很快調(diào)整好表情，哈哈一笑帶過，只是那笑聲里的溫度明顯降了幾分。
散會后，林致遠沒再多說什么，帶著隨從匆匆離開。經(jīng)過康傳宗工位時，他腳步頓了頓，目光在對方桌上那支老式鋼筆上掃過，最終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進了電梯。
康傳宗看著電梯數(shù)字緩緩下降，拿起內(nèi)線電話："小張，把上周敬老院的審計報告拿來。"
他的聲音如常平穩(wěn)，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交鋒從未發(fā)生，"要詳細的那版。"
窗外，林致遠的公務(wù)車緩緩駛離。車后座上，林致遠扯了扯領(lǐng)帶，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眼底那股被壓制的戾氣又冒了出來。
他從褲袋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巾，反復(fù)擦拭著手表表帶——這表是他去年評上先進時給自己買的，就為了壓過那些"世家子弟"一頭。
總有一天，他要讓這些人知道，誰才是這座縣城真正的主人。
他沒看見，民政局辦公室的窗前，康傳宗正站在那里，陽光透過鏡片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指尖輕輕敲打著窗框，節(jié)奏不急不緩，像在計算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