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紙飄到炭盆邊角時,還差一點就要被火舌舔到。油漬浸透了黃紙,上面“和離書”三個字糊成一團黑墨。是我剛寫的,墨還沒干透。
我盯著那紙,沒去撿。灶膛里柴火燒得噼啪響,鍋里燉的骨頭湯咕嘟咕嘟冒泡,香氣混著柴火煙味,有點嗆人。這味道我聞了三年,從嫁進趙家那天起。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很輕,帶著點猶豫。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趙景明,我名義上的丈夫,實際上的陌生人。
“你……真要如此?”他的聲音干巴巴的,像被砂紙磨過。
我拿起火鉗,把那張快燒著的和離書撥拉出來。黃紙邊沿已經(jīng)焦黑卷曲。我把它放在旁邊缺了口的粗陶碗里。碗底有點水,正好浸著那油漬墨跡。
“嗯?!蔽矣没疸Q撥弄著灶膛里的柴,讓火燒得更旺些?!鞍戳耸钟?,找里正做個見證,這事兒就算清了。”
身后沉默了很久。只有湯鍋的咕嘟聲和我撥柴火的輕響。一片枯黃的梧桐葉子被風吹進來,打著旋兒,正好落在那碗里,蓋住了“和離”兩個字。
“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彼K于又開口,聲音低下去,“可慧娘她……”
“她有了你的骨肉?!蔽姨嫠f完,語氣平靜得自己都覺得意外?;疸Q尖戳到一塊硬柴,發(fā)出“咔”一聲輕響?!摆w景明,我不耽誤你當?shù)?,你也別耽誤我找下家。兩清?!?/p>
“范清!”他似乎被我最后那句話刺著了,聲音猛地拔高,“你說話非得這么……這么難聽?”
我放下火鉗,拍了拍手上的灰,轉(zhuǎn)過身。他站在廚房門口,一身青布長衫洗得發(fā)白,還是讀書人的樣子,只是臉上沒了往日那股清高勁兒,只剩下疲憊和一種我看不懂的復雜。他身后是空蕩蕩的堂屋,家徒四壁,除了幾件必需的舊家具,值點錢的,早被他偷偷拿去當了,換錢養(yǎng)他那心尖上的外室——柳慧娘。
“難聽?”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沒笑出來?!澳阕龅氖聝汉寐??好聽的話,能讓一個懷著身孕的女人,天天堵在我回娘家的路上,哭哭啼啼求我成全你們?好聽的話,能讓你娘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下不了蛋的母雞,占著茅坑不拉屎?”
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想辯解,最終卻只是頹然地低下頭。
“東西我收拾好了。”我指了指墻角那個小小的、打著補丁的藍布包袱?!熬蛶准f衣裳,我的嫁妝箱子空了,你知道的?!?那箱子里的幾件銀首飾和兩匹好料子,早就填進了柳慧娘那個無底洞。
他看了一眼那個寒酸的包袱,眼神里閃過一絲愧疚,很快又被別的東西蓋住?!斑@房子……還有后院的幾分薄田……”
“我不要?!蔽掖驍嗨瑪蒯斀罔F?!斑@破屋子,留著你們一家三口擠吧。地,你自己種,或者賣了,隨你。我只要我的名字,從你家族譜上干干凈凈地劃掉?!?/p>
我走到碗邊,拿起那片濕漉漉的梧桐葉,露出下面同樣濕漉漉的和離書。墨跡暈開得更厲害了,像一團化不開的污漬。我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劣質(zhì)的印泥盒,擰開,里面是干硬的朱砂。
“按手印吧。”我把印泥盒和那張紙,一起遞到他面前。
他盯著那紙,又看看我,眼神掙扎。廚房里只剩下湯鍋沸騰的聲音,越來越響,像在催促。
最終,他伸出右手食指,沾了點口水,用力在那干硬的朱砂上蹭了蹭,染上一抹不均勻的紅。然后,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重重地按在了“夫:趙景明”那三個字旁邊。
紅得刺眼。
我抽回紙,小心地吹了吹,等那抹紅稍微干些,才折好,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布料摩擦著皮膚,有點涼。
“行了。”我拎起那個輕飄飄的包袱,繞過他,徑直往外走??邕^廚房那道低矮的門檻時,我頓了一下,沒回頭。
“趙景明,祝你得償所愿,子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