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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我大步走進院子里慘白的冬日陽光里,再沒回頭看一眼那座困了我三年的牢籠。骨頭湯的香氣,被凜冽的寒風瞬間吹散,一絲不留。

我叫范清。范仲淹的范,清白的清。

回到娘家,日子并不比在趙家好過。爹娘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哥嫂嫌棄我回來吃白食,眼神里的刀子比寒冬的風還利。我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那個被丈夫休了(在他們眼里,和離跟被休沒兩樣)的棄婦。

我不能倒下。清白沒了,名聲臭了,但手還在,力氣還在。

我把壓在箱底最后一點私房錢拿了出來,那是出嫁前娘偷偷塞給我的幾錢碎銀子,一直沒舍得動。又求著村里會木工的王叔,用他廢棄的邊角料,給我打了一輛小小的、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板車。

板車推出來的那天,是個大清早。霜很重,板車粗糙的木輪子壓在凍硬的土地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悶響,像垂死之人的呻吟。我推著它,一步步走向鎮(zhèn)上。

車上,是我全部的家當:一口半大的舊鐵鍋,幾個豁了口的粗瓷碗,一把豁了刃的菜刀,還有一大包從娘家后山挖來的、帶著泥土氣的野菜根——婆婆丁、薺菜、苦麻菜。這些東西,就是我的本錢。

我在鎮(zhèn)子西頭最不起眼的巷子口停了下來。這里離繁華的主街遠,租金便宜到幾乎等于沒有,只要每天給巷口那家雜貨鋪的胖掌柜兩個銅板,就能在墻角支個攤子。風大,灰多,但來往的腳夫、扛大包的苦力多,他們需要一口熱乎的、便宜的東西下肚。

我支起那塊搖搖晃晃的破木板當桌子,架起舊鐵鍋,從旁邊公用的水井里打來水燒開。清水煮野菜根,撒一點點鹽。這就是我的“招牌”——清湯寡水野菜羹。

第一天的生意,冷得像臘月的冰坨子。腳夫們裹著破襖子匆匆走過,偶爾瞥一眼我那口冒著寒酸熱氣的鍋,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兩個銅板一碗?他們寧愿啃冷硬的窩窩頭。

晌午過了,鍋里的水添了又添,野菜根煮得稀爛,一碗也沒賣出去。寒氣順著腳底板往上爬,凍得我牙齒打顫。肚子餓得咕咕叫,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我看著鍋里那渾濁的湯水,抓起一個豁口碗,舀了滿滿一碗,吹了吹,仰頭灌了下去。又苦又澀,帶著泥土的腥氣,噎得我直翻白眼。

不能倒。倒了就真完了。

我抹了把臉,把剩下的湯水倒掉,重新燒水。這次,我狠狠心,把最后一點碎銀子換成了一小罐豬油,一小包粗鹽,還有一小把集市收攤時撿來的、蔫了吧唧的便宜菜葉。

水開了,我挖了一小勺凝固的白色豬油放進去。油花在滾水里迅速化開,星星點點,浮在水面上,散發(fā)出久違的、誘人的葷腥氣。我撕碎菜葉丟進去,又狠狠撒了一把鹽。

香氣,終于有了一點像樣的香氣,從巷子口飄了出去。

一個穿著短褂、滿身灰土的年輕腳夫,扛著大包經(jīng)過,猛地吸了吸鼻子,腳步停了下來。他疑惑地看向我這寒酸的小攤,目光落在那口飄著油花、翻滾著綠菜葉的鍋上。

“這……啥湯?”他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口音。

“熱乎湯,暖身子?!蔽冶M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兩個銅板,管飽?!?/p>

他猶豫了一下,大概是那點油腥氣最終戰(zhàn)勝了懷疑。他從臟兮兮的懷里摸出兩個磨得發(fā)亮的銅板,丟進我用來收錢的一個豁口粗陶碗里,發(fā)出“叮當”兩聲脆響。

“盛一碗!”

我麻利地舀了一大碗,湯多菜也多,遞給他。他接過去,也顧不上燙,沿著碗邊“吸溜”就是一大口,燙得他直哈氣,眼睛卻亮了。

“嘿!有油水!”他驚喜地喊了一聲,也顧不上說話,埋頭“呼嚕呼嚕”大口吃起來,幾口就把一碗湯喝得精光,連碗底的菜葉子都舔得干干凈凈。

“再來一碗!”他又摸出兩個銅板拍在破木板上。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那天傍晚收攤,我的破陶碗里,躺著十七個銅板。沉甸甸的,帶著汗味和體溫。

我攥著那十七個銅板,蹲在巷子冰冷的墻角,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無聲地聳動。眼淚滾下來,砸在凍硬的地面上,瞬間就沒了痕跡。不是委屈,是劫后余生的慶幸。我知道,我暫時餓不死了。


更新時間:2025-08-20 15:18: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