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在休息室的地板上坐了多久。時間像是凝固了的琥珀,粘稠,停滯,把我封存在其中。外面的人聲似乎漸漸散了,或許是宴會廳的鬧劇終于收場,或許是沈薇覺得沒趣暫時離開。
掌心的刺痛提醒著我方才發(fā)生的一切不是噩夢。
我撐著發(fā)麻的腿站起來,膝蓋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僵硬的輕響。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眶通紅,原本筆挺的白西裝此刻皺巴巴地沾著香檳漬,領(lǐng)結(jié)歪在一邊,像個狼狽的小丑。
真難看。
我面無表情地扯下領(lǐng)結(jié),扔進垃圾桶,又一顆顆解開西裝扣子。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遲鈍。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個不停,像一只瀕死掙扎的蜂。我掏出來,屏幕被無數(shù)個未接來電和消息擠爆。最上面是沈薇的,十幾個未接,后面跟著幾條語音消息,我沒點開。往下滑,是林晟的,只有一條。
“哥們兒,對不起,我沒想到會搞成這樣……薇薇她……你冷靜點,我們談?wù)???/p>
談?wù)劊?/p>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嚨卻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指尖懸在他的號碼上,最終沒有撥出去,也沒有回復(fù)。只是將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塞回口袋。
沒什么好談的。
脫下西裝外套,同樣扔進垃圾桶。那抹刺眼的白色,多看一眼都覺得反胃。
休息室有備用的襯衫,普通的淺藍(lán)色。我換上,冰冷的布料貼皮膚,激起一陣戰(zhàn)栗??劭圩拥臅r候,手指依舊有些不聽使喚地發(fā)顫。
整理好自己,我深吸一口氣,拉開門。
門外空無一人。走廊盡頭有酒店清潔工在收拾殘局,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眼神里帶著好奇和憐憫。
我避開她的目光,低著頭,快步走向酒店后門的員工通道,避開可能還蹲守在前門的媒體或看熱鬧的人。冷風(fēng)從通道口灌進來,吹在臉上,刀割一樣。
已經(jīng)是深夜了。城市依舊燈火通明,車流穿梭,霓虹閃爍,熱鬧是別人的,與我無關(guān)。
我站在街邊,點了根煙。尼古丁吸入肺腑,帶來短暫的眩暈和虛假的暖意。指尖的猩紅在夜風(fēng)里明滅不定。
一輛出租車停在我面前。
拉開車門坐進去,司機問去哪兒。
我報了個地址,是我租住的公寓。那個我和沈薇一手布置,她卻很少留宿,總是抱怨太小、離她公司太遠(yuǎn)的地方。
車子啟動,窗外的流光飛速倒退。
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是沈薇發(fā)來的短信。
「周默,回家。我們談?wù)??!?/p>
家?哪個家?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暗下去。
她沒有再發(fā)來第二條。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得我狀態(tài)不對,沒敢搭話。
車廂里只有電臺播放著軟綿綿的情歌,唱著你儂我儂,生死不離,聽得人胸口發(fā)悶。
我閉上眼,靠在椅背上。疲憊感如同海嘯,從四肢百骸席卷而來,將人徹底淹沒。不是身體上的累,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倦怠,對一切失去了興趣和力氣。
這七年,像一場漫長而沉重的跋涉。我背著她走過荊棘,涉過沼澤,以為總能看到綠洲,卻原來海市蜃樓的那頭,始終站著另一個人。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等待,所有小心翼翼藏起的委屈和不安,都成了印證我愚蠢的注腳。
她不是看不見我的好,她只是透過我的好,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
甚至在我以為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笨拙地籌劃求婚,挑選戒指,想象著她點頭時我該如何狂喜的時候,她心里想的或許是:哦,連求婚的儀式,他都比不上林晟浪漫吧。
真可笑。
車子停在公寓樓下。
我付了錢,下車。老舊的樓道聲控?zé)魬?yīng)聲而亮,昏黃的光線拉長影子,形單影只。
用鑰匙擰開門,一股沉悶的空氣撲面而來??蛷d還保持著昨天我出門前的樣子,甚至茶幾上還放著她上次過來落下的半支口紅。
我走過去,撿起那支口紅。冰冷的金屬外殼,沾著她的氣息和指紋。
看了幾秒,我把它扔進了茶幾下面的抽屜里,眼不見為凈。
手機又開始在口袋里震動,鍥而不舍。還是沈薇。
我把它掏出來,看著屏幕上那個熟悉的名字和頭像跳動,然后指尖劃過,掛斷。
世界清靜了。
屏幕卻又亮起,一條新短信蹦進來。
「周默,接電話!你非要這樣是嗎?好,那你告訴我,戒指怎么辦?那枚戒指是你買了準(zhǔn)備向誰求婚的?嗯?你告訴我!」
我看著那條短信,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眼睛里。
買了向誰求婚?
原來到了這個時候,她還能問出這種話。
我慢慢打字回復(fù),指尖冰涼。
「扔了。」
那邊幾乎是秒回,帶著難以置信的怒火:「扔了?!周默你瘋了?!那是卡地亞的!你攢了多久的錢?!你說扔就扔?!」
我看著屏幕,忽然低低地笑出了聲,空蕩蕩的屋子里,這笑聲顯得格外瘆人。
是啊,攢了多久的錢呢?吃了多久的泡面,加了多久的班,才小心翼翼捧回那枚小小的圈套,以為能圈住一個未來。
我沒再回復(fù),把手機扔在沙發(fā)上,轉(zhuǎn)身進了浴室。
熱水兜頭淋下,沖刷著身體,卻沖不散心口那團冰冷的、堅硬的郁結(jié)。水汽氤氳中,我好像又回到求婚現(xiàn)場,看到她盯著我襯衫時那一瞬間的恍惚和失望,聽到她輕飄飄卻足以將我凌遲的那句話。
“你穿白色……真不如他。”
水很燙,皮膚泛紅,我卻覺得冷,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洗完澡出來,手機屏幕依舊斷斷續(xù)續(xù)地亮著。沈薇的未接來電已經(jīng)積累了幾十個。還有幾條林晟的消息,問我在哪,讓我回話。
我誰也沒理。
擦干頭發(fā),倒在床上。身體極度疲憊,大腦卻異常清醒,一幕幕,一幀幀,不受控制地反復(fù)播放。她的笑,她的淚,她的依賴,她的挑剔,她偶爾流露的溫柔,和更多時候心不在焉的敷衍……
過去總覺得是自己不夠好,做得不夠多,所以她才若即若離?,F(xiàn)在才明白,原來從一開始,我就只是她情感空窗期的一個臨時寄托,一個劣質(zhì)的復(fù)制品。
真可憐。
不知道瞪了多久的天花板,手機屏幕又一次亮起。不是來電,是一條新短信,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周先生您好,這里是半島酒店客房部,您在今晚的宴會結(jié)束后似乎遺落了一枚男士戒指在我們收拾的香檳塔殘骸中,請問您方便過來確認(rèn)領(lǐng)取嗎?」
我看著那條短信,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鈍痛蔓延開。
原來沒扔干凈。
還留下了尾巴。
我盯著那條短信,看了足足一分鐘,然后抬手,刪除了它。
關(guān)了手機,世界徹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第二天我是被劇烈的敲門聲吵醒的。
頭痛欲裂,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太陽穴里攪動。宿醉般的鈍痛彌漫全身,雖然我昨晚并未喝酒。
“周默!周默我知道你在里面!開門!”沈薇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進來,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和壓抑不住的焦躁,“你把手機關(guān)了算什么本事?開門我們談?wù)?!?/p>
我用被子蒙住頭,但那聲音無孔不入。
“周默!你別逼我!”
敲門聲變成了砸門,哐哐作響,鄰居似乎被驚動了,有隱約的議論聲傳來。
我猛地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過去一把拉開門。
門外的沈薇穿著昨天的裙子,外面胡亂套了件大衣,妝容花了,頭發(fā)也有些亂,眼睛紅腫,看起來竟有幾分狼狽的可憐。她看到我,砸門的動作頓住,眼里飛快掠過一絲松懈,隨即又被更洶涌的怒氣覆蓋。
“你終于舍得開門了?”她一把推開我,闖進屋里,視線在凌亂的客廳掃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臉上,“周默,你昨晚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晚上?電話不接短信不回,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卡殼的磁帶,目光死死盯在我身上。
我順著她的視線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了一條睡褲,赤著上身。皮膚蒼白,肋骨的形狀清晰可見——這些年忙著照顧她、忙著攢錢,虧待了自己太多。
但她的目光,看的不是我瘦削的身形。
她看的是我的胸口,或者說,心口的位置。
那里,曾經(jīng)紋著一個字母“S”,沈薇的薇字拼音開頭。在她某次因為我忘了紀(jì)念日大發(fā)脾氣,說感覺不到我愛她之后,我像個傻逼一樣跑去紋的,為了證明她在我心里的獨一無二。
現(xiàn)在,那字母被一大片猙獰的、鮮紅的新紋身覆蓋了。是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翅膀張揚,利爪尖銳,徹底撕碎了那個卑微的“S”。
紋身是昨晚回來后,我聯(lián)系了一個24小時工作的紋身師上門,忍著劇烈的刺痛,讓對方用最濃烈的色彩和最大膽的線條覆蓋掉的。
覆蓋掉我過去愚蠢的證明。
沈薇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她踉蹌著上前一步,手指顫抖著幾乎要碰到那片皮膚,又像被燙到一樣縮回。
“你……你把它蓋了?”她的聲音發(fā)顫,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周默……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怎么了?”我開口,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一個紋身而已。不喜歡,就蓋了?!?/p>
她猛地抬頭,眼睛里的情緒復(fù)雜得難以分辨,有震驚,有憤怒,甚至有一絲……被侵犯領(lǐng)地般的恐慌?“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我打斷她,目光平靜地看著她,“一個錯誤的標(biāo)記,覆蓋掉,很正常。”
她像是被我的話刺傷了,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錯誤?周默,你說那是錯誤?七年!我們在一起七年!你現(xiàn)在告訴我那是錯誤?!”
“不然呢?”我反問,靠在門框上,疲憊感再次襲來,“難道是你偉大愛情的見證?”
她被噎住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鈴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她看了一眼屏幕,又飛快地瞄了我一眼,眼神閃爍,下意識側(cè)過身接起,壓低了聲音。
“喂?阿晟……嗯,我找到他了……沒事,你別過來……我知道,我會處理……”
阿晟。
叫得真親熱。
我聽著,心里一片麻木,甚至有點想笑。
過去七年,她很少這樣叫我。要么連名帶姓叫周默,要么干脆省略稱呼。原來不是她不喜歡親密的叫法,只是那個叫法不屬于我。
她掛了電話,轉(zhuǎn)過身,試圖重新整理表情,帶上了一點慣有的、試圖掌控局面的語氣:“周默,我們好好談?wù)?。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話說重了,我道歉。但你也太沖動了,求婚是大事,你怎么能……”
“沈薇?!蔽掖驍嗨泥┼┎恍?。
她停住,看著我。
“我們分手吧?!蔽艺f。聲音不大,甚至沒什么起伏,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她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沒聽懂我的話。
“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分手?!蔽仪逦刂貜?fù)了一遍,“你聽不明白嗎?”
她的臉色徹底白了,嘴唇哆嗦著:“分手?周默,就因為我昨天說錯一句話?就因為林晟那點破事?你要跟我分手?七年!就這么算了?”
“不然呢?”我看著她,眼神里大概只剩下徹底的倦怠,“等你繼續(xù)透過我,去看林晟的影子?還是等你們倆商量好了,誰來做主,誰來當(dāng)替身,繼續(xù)演下去?”
“不是!我跟林晟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急切地辯解,上前想來拉我的手,被我躲開,“昨天……昨天我是故意的!我氣你的!氣你那么久都不求婚,氣你總是那么悶!我不知道林晟會來!我那是說的氣話!”
氣話。
多好的借口。
過去無數(shù)次,她傷人的話,挑剔的眼神,忽冷忽熱的態(tài)度,最后都能歸結(jié)為“氣話”、“心情不好”、“我不是故意的”。
而我總是信了,總是原諒,總是給自己找理由,告訴自己她只是缺乏安全感,告訴她我以后會做得更好。
我真賤。
“是嗎?!蔽页读顺蹲旖?,卻實在擠不出一個笑紋,“那你現(xiàn)在氣消了嗎?”
她被我平淡的反應(yīng)弄得有些無措,愣愣地點了下頭。
“哦?!蔽艺f,“那我走了?!?/p>
說完,我沒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向臥室,開始收拾東西。
她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沖進來拉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我肉里:“周默!你干什么!你要去哪?!”
“搬出去。”我甩開她的手,繼續(xù)把幾件常穿的衣服塞進行李箱,“這房子你本來也不喜歡,租金到下個月,你愿意住就住,不愿意就退掉。”
“我不準(zhǔn)!”她尖叫起來,一把搶過我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我不準(zhǔn)你走!周默!你把話說清楚!就因為一句話?就因為一件小事?你就要否定我們七年?!”
“小事?”我停下動作,終于抬眼正視她。眼前的女人,眉眼依舊熟悉,卻陌生得讓人心寒。“沈薇,在你眼里,什么才是大事?是不是非要我把心挖出來,雙手捧給你,你卻嫌棄地說‘這心跳的頻率不如他’,才算大事?”
她被我眼里的冰冷和絕望懾住了,一時失語。
“七年,”我慢慢地說,每一個字都耗盡全力,“我累了。真的。陪你玩這場替身的游戲,我耗不起了?!?/p>
“你不是替身!”她矢口否認(rèn),眼淚終于掉下來,順著臉頰滑落,“我早就不喜歡林晟了!我跟他早就過去了!我愛的……”
“你愛誰,你自己清楚?!蔽掖驍嗨?,拉上行李箱的拉鏈,聲音里帶著一種徹底燃盡后的灰白,“或者,你根本誰都不愛,你只愛你自己,愛你那種被人捧著的感覺。以前是林晟,后來是我。現(xiàn)在他回來了,游戲該結(jié)束了?!?/p>
我拎起行李箱,繞過她往外走。
她猛地從后面抱住我的腰,臉貼在我背上,眼淚浸濕了薄薄的襯衫。
“周默……別走……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要分手……我愛你,我愛的是你啊……”
她的身體在顫抖,哭聲聽起來那么真實,那么悔恨。
若是昨天之前,哪怕是一個小時之前,聽到她這句話,我大概會欣喜若狂,會覺得一切煎熬都值得。
但現(xiàn)在。
我只覺得疲憊。
一根根,掰開她箍在我腰上的手指。她的指甲在我手背上劃出紅痕。
“沈薇,”我沒有回頭,聲音輕得像嘆息,“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掰開最后一只手指,我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身后傳來她崩潰的哭喊和砸東西的聲音。
我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沒有回頭。
陽光刺眼,晃得人頭暈?zāi)垦!?/p>
七年長征,終于看到盡頭。不是綠洲,是海市蜃樓崩塌后,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漠。
但我終于,不用再走了。
行李箱的輪子在老舊樓梯上磕磕絆絆,發(fā)出空洞的噪音,碾過每一級臺階,都像碾碎一點過去的自己。沈薇的哭喊和砸東西的聲響被隔絕在厚重的防火門后,變得模糊不清,最終徹底消失。
走到樓底,陽光猛地?fù)溥^來,晃得人眼前發(fā)白,一陣眩暈。
我站在那兒,像一根被遺棄在路邊的水泥樁,笨重,毫無用處,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倒。
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