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一片空白,七年來的生活軌跡幾乎全部圍繞著沈薇展開,公司,她的公司,她喜歡的餐廳,她常逛的商場……每一個坐標(biāo)都帶著她的印記,刺得人太陽穴突突地跳。
手機(jī)在褲兜里沉默著,它終于徹底安靜了。也好。
最終,我拖著箱子,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邊走。早高峰的車流呼嘯而過,帶起塵土和尾氣的味道。行人步履匆匆,臉上掛著各式各樣的表情,忙碌的,疲憊的,麻木的,沒有一個人為我停留,甚至沒有多余的目光落在我這個拖著行李箱、失魂落魄的男人身上。
世界照常運(yùn)轉(zhuǎn),不會因?yàn)檎l心碎而停頓半分。
這種認(rèn)知,比沈薇的眼淚更讓人感到徹骨的冰涼。
走了不知道多久,腿像灌了鉛一樣沉。拐過一個街角,看到一家廉價旅館的招牌,霓虹燈管壞了一半,勉強(qiáng)閃爍著“旅”字。
就這里吧。
不需要好,只需要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殼。
前臺是個打著哈欠的中年女人,眼皮都沒抬一下,遞過來一張房卡:“押金一百,明天中午十二點(diǎn)前退房?!?/p>
房間狹小逼仄,一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混合著劣質(zhì)空氣清新劑的刺鼻香氣。窗簾拉著,光線昏暗。我把行李箱扔在墻角,把自己重重摔進(jìn)那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
灰塵被震得飛揚(yáng)起來,在從窗簾縫隙透進(jìn)來的那縷光里跳舞。
閉上眼,黑暗壓下來。
沈薇最后抱著我哭喊“我愛你”的樣子,林晟那條虛偽的道歉短信,香檳塔傾倒的慢鏡頭,無數(shù)碎片化的畫面在腦海里沖撞、切割,太陽穴針扎似的疼。
胃里一陣抽搐的空泛感傳來,才想起從昨天中午到現(xiàn)在,顆粒未進(jìn)。但不覺得餓,只是一種生理上的虛弱,從胃囊蔓延到四肢。
不想動。
就這樣躺著,爛掉也好。
時間在發(fā)霉的空氣里黏稠地流淌。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小時,也許一個下午。門外走廊傳來嘈雜的腳步聲、說話聲,其他房客來來往往。這個世界的聲音隔著門板,像是從另一個維度傳來,與我無關(guān)。
直到一陣尖銳的手機(jī)鈴聲毫無預(yù)兆地炸響,撕破了房間里的死寂。
不是我的。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落在墻角那個行李箱上。聲音是從里面?zhèn)鞒鰜淼摹?/p>
是沈薇的手機(jī)。
她昨晚來找我時,大概慌亂間把手機(jī)塞進(jìn)了我敞開的行李箱里,或者是我收拾衣服時無意間卷進(jìn)來的。
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屏幕上跳躍的名字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看得清晰——
“阿晟”。
像一條冰冷的蛇猝不及防鉆入衣領(lǐng),激得我瞬間坐了起來,胃里那點(diǎn)空泛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它響了一遍,停了。
幾秒的死寂后,又再次鍥而不舍地響起來。
我盯著那閃爍的屏幕,盯著那個名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緩慢地收緊,窒息的悶痛一圈圈擴(kuò)散。
他找她,找不到,所以電話打到了這里。
他們之間,總是有各種辦法找到彼此。以前是,現(xiàn)在是。
而我,像個傻逼一樣被排除在他們的頻道之外,七年。
鈴聲還在響,仿佛我不接,它就會永遠(yuǎn)響下去。
一種近乎自虐的沖動攫住了我。我下了床,走過去,蹲下身,拉開行李箱的拉鏈。她的手機(jī)就躺在一件皺巴巴的毛衣上,屏幕的光映亮了一小片昏暗。
指尖冰涼,劃過接聽鍵,點(diǎn)了免提。
我沒說話。
那邊立刻傳來林晟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急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親昵:“薇薇?你怎么才接電話?你沒事吧?周默那小子沒把你怎么樣吧?我打你家里電話也沒人接,你快急死我了!”
薇薇。
叫得真自然。
我握著手機(jī),喉嚨發(fā)緊,依舊沉默。
“薇薇?聽得到嗎?說話呀!”他的語氣更急了些,“是不是周默還在旁邊?他威脅你了?你別怕,告訴我你在哪,我馬上過來!”
背景音里還有細(xì)微的汽車鳴笛聲,他像是在路上。
我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管生疼。
“她手機(jī)落在我這兒了。”
我的聲音嘶啞干澀,像生銹的鋸子在拉扯木頭。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
那種寂靜里充滿了驚愕、尷尬,以及迅速轉(zhuǎn)換的、被窺破秘密般的惱怒。
過了好幾秒,林晟的聲音才重新響起,語氣已經(jīng)完全變了,褪去了那層焦急和親昵,只剩下冷硬的、甚至帶著點(diǎn)嘲諷的意味。
“周默?”他嗤笑一聲,“怎么是你。薇薇呢?”
“不知道?!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羝届o得可怕,“你找不到她,就打到我這里?”
“少廢話!”他似乎有些惱羞成怒,“你們不是在一起?她昨晚不是去找你了?周默,我告訴你,你別給臉不要臉!薇薇心軟,念舊情,你還真拿自己當(dāng)盤菜了?要不是你當(dāng)初趁虛而入……”
“趁虛而入?”我重復(fù)著這四個字,舌尖嘗到一股血腥味,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的咬破了口腔內(nèi)壁。
“難道不是?”林晟的聲音拔高,充滿了理所當(dāng)然的指控,“要不是我當(dāng)時出國,輪得到你陪在她身邊?你不過就是我的一個影子,一個替代品!現(xiàn)在正主回來了,你識相點(diǎn)就該自己滾蛋!搞那么多事,不就是想逼她?我告訴你,沒用!她愛的從來都是我!”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zhǔn)地扎進(jìn)心口最潰爛的地方。
影子。替代品。識相點(diǎn)。滾蛋。
原來他們都是這么想的。原來我這七年,在他們眼中,是這樣的存在。
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那種高高在上的、輕蔑的,帶著施舍般的憐憫。
喉嚨里的血腥味更濃了。
我握著手機(jī),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祝眢w里的血液似乎都涼透了,卻在四肢百骸沖撞著,叫囂著要?dú)缡裁础?/p>
“說完了?”我問,聲音穩(wěn)得自己都意外。
那邊頓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是這個反應(yīng)。
“林晟,”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對著話筒說,“你知道嗎?”
我停頓了一下,聽著那邊細(xì)微的呼吸聲。
“你和她,真他媽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賤人?!?/p>
說完,我沒等他反應(yīng),直接掛斷了電話。
屏幕暗下去。
世界重新陷入寂靜。
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在狹小的房間里回蕩。
我看著那部黑色的手機(jī),它安靜地躺在那兒,像一塊冰冷的墓碑,葬送了我過去七年的所有信仰和熱情。
胃里的抽搐變成了劇烈的絞痛。
我沖進(jìn)狹小的衛(wèi)生間,對著骯臟的馬桶,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
什么都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和食道,眼淚生理性地涌出,模糊了視線。
額頭抵著冰冷瓷磚,身體因?yàn)槊摿Χ⑽㈩澏丁?/p>
嘔到最后,只剩下空洞的痙攣。
過了很久,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才慢慢平息。
我打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用力搓著臉,試圖洗掉那份黏膩的虛弱和恥辱感。抬起頭,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如鬼,眼眶通紅,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像個水鬼。
不堪入目。
我走回房間,撿起地上沈薇的手機(jī)。屏幕又亮了一下,是林晟發(fā)來的短信,只有三個字:
「他瘋了?」
我看著那三個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是啊,瘋了。
早就瘋了。從愛上沈薇那一刻起,就他媽瘋了七年。
笑著笑著,聲音變成了嗚咽,又最終歸于死寂。
我把她的手機(jī)扔回行李箱深處,拉上拉鏈,隔絕掉所有令人作嘔的聯(lián)系。
然后我拿出自己的手機(jī),開機(jī)。
忽略掉爆炸般的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提示,直接翻到通訊錄,找到一個名字,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邊傳來一個迷迷糊糊、帶著睡意的男聲:“喂……誰啊?大清早的……”
“大斌,”我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透著一股冰冷的決絕,“是我,周默。”
“默哥?”那邊的聲音清醒了些,“咋了?聽你聲音不對啊?出啥事了?”
“幫個忙。”
“你說?!?/p>
“幫我找個房子,越快越好,能住就行。還有……”我頓了頓,吸進(jìn)一口冰冷的空氣,“幫我看看,有沒有外地的工作機(jī)會,遠(yuǎn)一點(diǎn),最好……離開這個省。”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大斌的聲音徹底清醒了,帶著震驚和小心翼翼:“默哥……你跟嫂子……?”
“別問了?!蔽掖驍嗨?,疲憊像潮水一樣再次涌上來,幾乎將人淹沒,“幫不幫?”
“……幫!”大斌立刻應(yīng)道,語氣斬釘截鐵,“必須幫!你等我消息!媽的,是不是那姓林的又……”
“謝了?!蔽覜]讓他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jī),我重新倒回那張吱呀作響的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
這一次,眼前不再閃過那些令人心碎的畫面。
只剩下一片虛無的空白。
還有胸腔里,那顆被徹底挖空后,冷風(fēng)呼嘯著穿堂而過的地方,傳來的,細(xì)微卻清晰的回響。
那是離開的倒計(jì)時。
滴答。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