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是被窗外尖銳的自行車鈴和收廢品的吆喝聲吵醒的。
陽光透過米色窗簾,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我睜開眼,有幾秒鐘的怔忪,陌生環(huán)境帶來的輕微眩暈感。
然后記憶回籠,清晰而平靜。
起身,洗漱。鏡子里的男人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的血絲褪了些,依舊是疲憊,但不再是那種瀕臨崩潰的枯竭。
換上唯一一套還算正式的衣服——一件淺藍色的襯衫和一條熨燙得筆挺的深色西褲。今天要去公司。
離職。
地鐵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空氣渾濁。我抓著扶手,身體隨著車廂晃動,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廣告牌,心里沒什么波瀾。
公司大樓依舊光鮮亮麗,電梯里碰見的同事點頭打招呼,笑容標準。
“周默,早啊。臉色不太好啊,昨晚沒睡好?”
“嗯,有點。”我含糊應(yīng)著。
“求婚準備得怎么樣啦?什么時候請我們吃糖???”另一個女同事笑著打趣,她大概是少數(shù)幾個知道我在籌劃求婚的人之一。
我頓了一下,電梯數(shù)字跳到所在樓層。
“快了。”我說,聲音平淡。
電梯門開,我率先走了出去,沒去看她們的表情。
工位還是老樣子,堆著文件,電腦屏保是系統(tǒng)自帶的風景圖。旁邊工位的小趙探過頭,壓低聲音:“默哥,你昨天沒來,老大問了一次,我說你不太舒服。沒事吧?”
“沒事,謝了?!蔽掖蜷_電腦,開始整理東西。私人物品很少,一個杯子,幾本書,一個她送的小擺件——一只歪著腦袋的陶瓷小狗,說是像我。
我把小狗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扔進了腳邊的垃圾桶。塑料桶壁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小趙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沒敢多問。
內(nèi)部通訊軟件上,部門主管的頭像跳動起來。
「周默,來我辦公室一趟。」
我起身,走過去。
主管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有點禿頂,平時還算和氣。他示意我坐下,臉上帶著點公式化的關(guān)切:“周默啊,昨天身體不舒服?年輕人也要注意身體啊。正好,麗景那個項目的方案客戶催得急,你抓點緊,今天下班前給我初稿……”
“王經(jīng)理,”我打斷他,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我是來辭職的?!?/p>
他愣了一下,臉上的關(guān)切凝固了,像是沒聽清:“……什么?”
“辭職。”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好的A4紙,攤開,推到他面前。是昨晚在樓下打印店打出來的辭職信,格式標準,言辭簡潔,只有一句“因個人原因,申請離職”。
“這是辭職信,按照勞動合同,我會完成三十天的交接?!蔽已a充道。
王經(jīng)理張著嘴,看看信,又看看我,像是無法理解發(fā)生了什么:“不是……周默,你這……太突然了!干得好好的,怎么就……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了?還是對薪資不滿意?我們可以談??!麗景這個項目很重要,客戶指定要你跟進的……”
“個人原因?!蔽抑貜土艘槐?,語氣沒有波瀾,“交接我會做好,不影響項目?!?/p>
他皺起眉,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打量著我,眼神里多了些審視和不悅:“周默,你這就不夠意思了。公司培養(yǎng)你這么多年,你說走就走?現(xiàn)在項目關(guān)鍵時刻,你撂挑子,這損失算誰的?年輕人不能這么沖動!”
培養(yǎng)?我想起那些加班到深夜的日子,那些被搶走的功勞,那些畫餅充饑的許諾。
“抱歉,王經(jīng)理?!蔽艺酒鹕恚叭绻枰?,我現(xiàn)在就可以開始整理項目資料,移交給小趙或者其他人。”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顯然對我的油鹽不進感到惱火:“你……你是不是找到下家了?哪家公司挖你?他們給你開了什么條件?周默,我告訴你,同行之間挖角可是有競業(yè)協(xié)議的!”
“沒有下家?!蔽艺f,“只是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
這個理由顯然無法讓他信服,但他看我態(tài)度堅決,知道多說無益,最終不耐煩地揮揮手:“行行行!你要走我也不攔著!但三十天交接,一天都不能少!所有項目資料必須整理清楚!要是出了紕漏,按合同追究你責任!”
“好的?!蔽尹c點頭,轉(zhuǎn)身走出辦公室。
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他可能還在嘀咕的抱怨。
回到工位,周圍幾個同事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目光若有若無地瞟過來。我沒理會,開始專心整理電腦里的文件,歸類,標注說明。
手機在桌面上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
是一條新短信,來自一個本地陌生號碼。
「周默,我們談?wù)劇N抑滥憷谖伊?。接電話。或者回我消息。求你?!?/p>
是沈薇。她換了號碼。
我看著那條短信,手指在鼠標上停頓了半秒,然后繼續(xù)移動光標,將“麗景項目最終版”拖進“待交接”文件夾。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我在你公司樓下。你不下來,我就上去找你?!?/p>
我的動作停住了。
抬起頭,透過辦公室的玻璃幕墻,能隱約看到樓下街道縮小的車流和人影。
她真的做得出來。上來,鬧開,讓所有人都難堪。像昨天在公寓樓下那樣。
一種強烈的、生理性的厭煩涌上來,堵在胸口。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和工卡,起身走向電梯間。
電梯緩緩下行,數(shù)字不斷變小。金屬門映出我模糊的身影,面無表情。
一樓到了。門開。
大廳角落的休息區(qū),沈薇果然坐在那里。她今天穿了一條素色的連衣裙,外面套著針織開衫,臉上化了淡妝,但依舊掩不住憔悴和眼底的青黑。她低著頭,雙手緊緊攥著手機,指節(jié)泛白。
看到我出來,她立刻站起身,快步走過來,眼神里混雜著希冀、委屈和一絲不安。
“周默……”她聲音有些啞,帶著哭腔,“你終于肯見我了?!?/p>
我停下腳步,和她保持著一米多的距離。大廳里人來人往,前臺的目光好奇地掃過來。
“有什么事,就在這里說?!蔽议_口,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似乎被我的冷淡刺了一下,眼圈瞬間紅了:“你……你一定要這樣嗎?我們七年感情,你說不要就不要了?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
“解釋什么?”我看著她,“解釋你怎么透過我看林晟?還是解釋你怎么和他一起,把我當傻子耍了五年?”
“不是的!”她急切地辯解,聲音拔高,引來更多側(cè)目,“我跟林晟真的沒什么!那天我是氣糊涂了!我承認,一開始……一開始我可能是覺得你們有點像,但后來不是了!早就不是了!周默,我愛你,我愛的是你這個人!”
她的眼淚掉下來,順著臉頰滑落,看起來楚楚可憐。若是以前,我早就心軟得一塌糊涂,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一遍遍哄她。
現(xiàn)在,我只覺得疲憊。
像看一場重復了無數(shù)遍、早已知道結(jié)局的爛戲。
“是嗎?!蔽页读顺蹲旖?,“那你愛我什么?”
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問,淚眼朦朧地看著我,一時語塞。
“愛我隨叫隨到?愛我工資卡上交?愛我?guī)湍銓懻撐淖鲰椖刻婺惆つ憷习宓牧R?還是愛我……”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她身上那件針織開衫,和林晟常穿的那個牌子很像,“……穿某個人喜歡的顏色的衣服?”
她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下意識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襟。
“不是……周默,你聽我說……”
“沈薇,”我打斷她,聲音里帶著一種耗盡所有情緒后的空洞,“別再自欺欺人了。也別再來找我?!?/p>
我轉(zhuǎn)過身,準備離開。
“周默!”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進我襯衫袖口下的皮膚,帶著絕望的力度,“你別走!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能沒有你……求你了……”
她的哭聲引來了保安警惕的目光。
我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動作很慢,但異常堅決。她的指甲在我小臂上劃出幾道淺淺的紅痕。
“給自己,也給我,留最后一點尊嚴吧?!?/p>
掰開最后一只手指,我沒再看她慘白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體,徑直走向電梯間。
身后傳來她壓抑不住的、崩潰的哭聲,還有保安上前詢問的聲音。
電梯門合上,緩緩上升。
金屬壁映出我的臉,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燼,似乎又厚了一層。
回到工位,小趙和其他同事都低著頭,假裝忙碌,氣氛尷尬又安靜。
我坐回電腦前,點開那份沿海公司的招聘郵件,下載了附件里的申請表,開始填寫。
姓名:周默。
年齡:27。
申請職位:高級技術(shù)支持。
期望工作地點:離這里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