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凌衛(wèi)東被煙頭燙到的褲襠還在冒著縷縷微不足道的青煙,和他壓抑不住的抽氣聲。
凌國富臉上的橫肉劇烈地抽搐著,驚愕迅速被一種被當眾挑釁的暴怒取代。他“騰”地站起來,帶倒了屁股下那條瘸腿長凳,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他指著凌夜,手指氣得直哆嗦:“反了!反了天了!凌夜!你個小畜生!敢跟老子動家伙?!老子是你親大伯!替你爹媽管教你天經(jīng)地義!這小丫頭片子,老子今天還就賣定了!我看你敢動我一根汗毛試試!”他仗著輩分和體格,咆哮著就要上前。
凌國貴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趕緊起身,假惺惺地攔住暴怒的凌國富:“大哥!大哥消消氣!孩子還病著呢,燒糊涂了說胡話!”他轉(zhuǎn)向凌夜,臉上堆起虛偽的擔(dān)憂,“小夜啊,快把家伙放下!你看把你大伯氣的!咱們這可都是為了你們兄妹好啊!你病成這樣,小雨又小,家里揭不開鍋,老張家條件不錯,過去是享福……”
“享福?”凌夜嗤笑一聲,打斷他,那笑聲又冷又硬,像冰棱子砸在石頭上,“享被打斷腿的福?還是享被當成牲口使喚的福?二叔,收起你那套鬼話!你們打的什么算盤,我凌夜今天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再看凌國貴那張令人作嘔的臉,目光重新釘在凌國富身上,手中的扁擔(dān)穩(wěn)如磐石:“凌國富,你聽好了。小雨是我親妹,只要我凌夜還有一口氣在,誰也別想把她往火坑里推!三百塊?”他嘴角扯出一個極端諷刺的弧度,“買你兒子凌衛(wèi)東一條腿,夠不夠?”
“你!”凌衛(wèi)東剛拍滅褲襠上的火星,一聽這話,臉都綠了,色厲內(nèi)荏地跳腳,“凌夜!你他媽瘋了!”
“我瘋沒瘋,你們試試就知道。”凌夜的聲音平靜下來,卻比剛才的怒吼更讓人心底發(fā)寒。那是一種經(jīng)歷過真正絕望和死亡后沉淀下來的、玉石俱焚的森然?!耙?,現(xiàn)在都給我滾出去,從今往后,我們兄妹跟你們凌家這些人,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三人驚疑不定的臉:
“要么,”他掂了掂手里的扁擔(dān),木紋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我豁出這條命,跟你們拼個魚死網(wǎng)破??纯词悄銈兊墓穷^硬,還是我的扁擔(dān)硬。我爛命一條,死了拉你們一個墊背,值了!拉兩個,賺了!”他最后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狠狠剮過凌衛(wèi)東。
那眼神里的狠絕和毫不掩飾的殺意,讓凌衛(wèi)東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往他爹凌國富身后縮了縮。凌國富也被震住了。他橫行鄉(xiāng)里,欺負的都是老實人,何曾見過這種不要命的眼神?尤其還是來自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病病歪歪的侄子!這小子,今天邪門得厲害!
凌國貴眼神閃爍,飛快地權(quán)衡著利弊。硬拼?這小子看著是真敢拼命!為了三百塊搭上自己甚至兒子的命,不值當!名聲?在村里,賣侄女換錢的名聲傳出去也不好聽。他立刻換上和事佬的嘴臉:“哎呀,一家人說什么兩家話!小夜,你這孩子,性子也太烈了!大伯二叔也是為你們著想,既然你不樂意……那、那這事兒就再議!再議!”
“再議?”凌夜寸步不讓,聲音斬釘截鐵,“沒有‘再議’!今天,必須有個了斷!我凌夜,和凌雨,與你們凌家本家,自此分家斷親!立字為據(jù)!”
“分家斷親?!”凌國富失聲叫了出來,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就憑你?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帶著個拖油瓶丫頭片子分家?你喝西北風(fēng)去?。筐I死都沒人給你收尸!”
“那是我凌夜的事!”凌夜的聲音冷得像冰,“不勞你們操心。你們只需要選擇:是簽分家斷親書,拿回你們那三百塊‘賣命錢’,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還是……”他再次舉起了扁擔(dān),動作緩慢卻帶著千鈞之力,“現(xiàn)在就試試我這根扁擔(dān),能不能先給你們‘收收尸’!”
壓迫感如同實質(zhì)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三個男人心頭。凌夜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不顧一切、隨時準備同歸于盡的氣勢,徹底壓垮了他們的色厲內(nèi)荏。凌國富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瞪著凌夜,卻終究沒敢再上前一步。凌國貴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大哥……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小子邪性……先依了他……以后……”
凌國富猛地喘了幾口粗氣,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拿紙!”他就不信了,這兩個沒爹沒媽的小崽子,離了他們凌家,能活過三天!到時候,還不是得跪著回來求他!
一份簡陋卻字字誅心的分家斷親書,在凌夜冰冷的注視下,由識字的凌國貴代筆,凌國富和凌國貴作為“本家代表”,按下了鮮紅的手印。凌夜也鄭重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并握住小妹凌雨顫抖冰涼的小手,蘸了印泥,用力按下。
“今有凌夜、凌雨兄妹二人,自愿與本家凌國富、凌國貴等一干人等斷絕親緣關(guān)系。祖屋歸本家所有,兄妹二人凈身出戶,生死各不相干,永不往來。恐口無憑,立此存照。立書人:凌夜、凌雨(手?。?。本家代表:凌國富(手?。?、凌國貴(手印)。公元一九八三年四月初七。”
凌夜小心翼翼吹干墨跡,將這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折疊好,貼身藏進最里層的衣袋。那三百塊錢,他看都沒看,任由凌國富一把抓起,罵罵咧咧地揣進兜里。
“滾!”凌夜指著大門,只吐出一個字。
凌國富狠狠剜了凌夜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蛇毒:“小畜生!老子等著看你怎么死!”說完,帶著同樣滿臉不甘和晦氣的凌國貴、凌衛(wèi)東,悻悻地摔門而去。
破敗的祖屋里,瞬間只剩下凌夜和緊緊抓著他衣角、還在瑟瑟發(fā)抖的凌雨。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高燒的眩暈和虛脫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凌夜晃了晃,用扁擔(dān)撐住身體才沒倒下。
“哥……”凌雨仰著小臉,眼淚大顆大顆滾落,聲音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恐懼和茫然,“我們……我們?nèi)ツ膬喊。俊?/p>
凌夜低頭,看著妹妹蒼白的小臉,那雙和自己極其相似的、此刻盛滿無助的大眼睛,讓他心頭最堅硬的地方狠狠一酸。他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輕柔。
“不怕,”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驅(qū)散了剛才的森冷,“哥在。哥帶你去過好日子。比這好一千倍,一萬倍的日子。”他環(huán)顧這間充滿屈辱和冰冷記憶的祖屋,眼神銳利如刀,“這里的一切,我們一分一毫都不要!哥會給你掙回來!”
當天下午,凌夜拖著高燒未退的身體,帶著凌雨,背著一個僅裝著幾件破舊衣物的小包袱,在村里人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注視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凌家坳。他們身無分文,唯一的財產(chǎn)是凌夜貼身藏著的那張斷親書,和他前世積累的、遠超這個時代的眼光和狠勁。
兄妹倆暫時棲身在村外山腳下,一個早已廢棄的看林人小屋。屋頂漏風(fēng),四壁透光,地面坑洼,比祖屋更加破敗不堪。凌雨默默地把角落里的蜘蛛網(wǎng)掃掉,鋪上僅有的、還算干凈的稻草。
凌夜靠坐在冰冷的土墻邊,閉著眼,腦子里卻在飛速運轉(zhuǎn)。啟動資金!第一桶金!這是他眼下最迫切需要的。前世他靠著裁縫手藝起家,這一世,這依然是最快、最穩(wěn)妥的切入點。但本錢呢?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他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堆廢棄的雜物上——半張破漁網(wǎng),幾根銹跡斑斑的鐵絲,還有……一個廢棄的、生滿鐵銹的自行車鈴鐺蓋?一個模糊的記憶碎片劃過腦海。前世八十年代初,城里年輕人似乎特別流行在自行車把手上掛一種用彩色塑料絲編織的“鳳尾”裝飾,五顏六色,迎風(fēng)招展,很能彰顯個性。
一個大膽的計劃瞬間成型。
“小雨,”凌夜睜開眼,看向正努力想把破窗戶用草堵住的妹妹,“幫哥找點東西來?!?/p>
接下來的三天,凌夜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他利用那半張破漁網(wǎng)拆解出的堅韌尼龍線,染上從后山采來的廉價植物汁液(雖然顏色不夠鮮艷,但勝在獨特),憑借前世精湛的編織手藝,反復(fù)試驗。那雙曾經(jīng)在頂級絲綢和羊絨上飛針走線、設(shè)計出引領(lǐng)國際潮流時裝的手,此刻正靈巧地翻飛在粗糙的尼龍線上。他巧妙地利用廢棄鈴鐺蓋的光滑弧面作為簡易模具,將染色的尼龍線編織成一種立體的、帶有流蘇穗子的新型裝飾品。比起單調(diào)的平面“鳳尾”,這個更像一朵綻開的、帶著金屬光澤的彩色花朵,流蘇隨風(fēng)擺動,靈動異常。
第四天清晨,天色微熹。凌夜揣著熬夜趕制出來的二十個“尼龍彩花”,拖著依舊虛弱的身體,步行三個多小時,來到了最近的、也是方圓幾十里最熱鬧的紅星鎮(zhèn)。
紅星鎮(zhèn)供銷社門口的空地,是約定俗成的“自由市場”,聚集著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農(nóng)民和小販??諝庵袕浡迈r蔬菜的泥土氣、家禽的腥臊味、油炸食物的焦香,還有鼎沸的人聲,混雜著自行車鈴鐺的清脆聲響。
凌夜沒有攤位,他選了個靠近供銷社大門、人流最密集的角落站定。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他將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舊布鋪在地上,將二十個精心編織、顏色各異(盡管是土法染色,偏暗紅、靛藍和姜黃)、形態(tài)靈動的尼龍彩花一字排開。然后,他拿起一個,掛在自己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舊自行車車把上,用力一蹬腳蹬。
“叮鈴鈴——”破自行車發(fā)出抗議般的噪音。
但掛著的彩花,卻在晨風(fēng)中簌簌抖動,流蘇飛揚,暗色的尼龍線在初升的陽光下,竟然也折射出一點別樣的、粗糲的光澤,瞬間吸引了幾個路過年輕人的目光。
“咦?這是啥?怪好看的?”一個穿著時髦(相對而言)的確良襯衫、推著嶄新“永久”牌自行車的小伙子停下腳步,好奇地湊近。
凌夜的心臟有力地跳了一下。他知道,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