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抵押車與未竟的告別
從貴陽回自家平房的火車上,張嵐幾乎沒說過話。她抱著小宇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窗外飛逝的風(fēng)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小宇的頭發(fā)上。小宇被驚醒了,揉著眼睛問:“媽媽,我們是不是沒有姥姥了?”張嵐把他摟進(jìn)懷里,下巴抵著他的頭頂,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像只受傷的獸。
林偉坐在對面,看著她們娘倆,心里像塞了團(tuán)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悶。他掏出煙盒,里面是空的,皺巴巴的錫紙貼在盒壁上,像他此刻的心情?;疖嚧┻^隧道時,車廂里瞬間陷入黑暗,只有手機(jī)屏幕亮著微弱的光,上面是催款短信的預(yù)覽——借唄還款日還有三天,應(yīng)還3200元。
他關(guān)掉手機(jī)屏幕,在黑暗中長長地嘆了口氣。這趟貴陽之行,像一場掏空骨髓的劫難。岳母沒留住,還把家里最后一點能借的錢都借空了,連那輛承載著希望的電動四輪車也抵押了,換來的兩萬七,結(jié)清醫(yī)院欠款后就所剩無幾。現(xiàn)在的他,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的人,站在寒風(fēng)里,連最后一點遮擋都沒了。
火車到站時是凌晨四點,天還沒亮。站前廣場上只有幾個擺攤的小販,賣著煮玉米和茶葉蛋,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林偉背著大行李包,張嵐?fàn)恐悦院男∮睿驹诼愤叺瘸鲎廛?。風(fēng)刮在臉上,帶著初秋的涼意,張嵐下意識地把小宇往懷里拉了拉。
“回家?!绷謧Τ鲎廛囁緳C(jī)說,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
車子駛過熟悉的胡同口,林偉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抵押車那天,工作人員把電動四輪車開進(jìn)倉庫時,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車影消失在拐角。那輛車雖然破舊,卻載過父親去透析,載過張嵐去買菜,載過小宇去公園,車座上還留著小宇不小心灑的果汁漬,方向盤套上有他磨出的汗?jié)n——那些都是日子留下的痕跡,現(xiàn)在卻成了別人的東西。
推開平房的門,院子里的月季謝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母親聽見動靜,披著衣服從屋里出來,看見他們,眼圈一下子紅了:“回來了?你爸……他這幾天總念叨你們?!?/p>
父親躺在床上,比他們走時更瘦了,顴骨高高地凸著,嘴唇干裂起皮。聽見聲音,他艱難地睜開眼,看見張嵐,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枯瘦的手抬了抬,像是想抓住什么。張嵐走過去,握住他的手,眼淚又掉了下來:“叔,我回來了。”
林偉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他把行李包放在地上,蹲在院子里,雙手插進(jìn)頭發(fā)里。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張嵐壓抑的哭聲和父親粗重的喘息聲。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碗溫吞水,沒什么波瀾,卻也咽得艱難。父親的透析還得繼續(xù),沒了電動四輪車,只能打車。林偉每次攔車時,都覺得司機(jī)看他的眼神帶著點不耐煩——畢竟拉一個透析的老人,車?yán)镫y免會有味道。有次遇到個好心的司機(jī),說“以后我固定接你們吧”,林偉千恩萬謝,可對方要價單趟四十,比平時貴了五塊,他也只能應(yīng)著。
張嵐像是被抽走了魂,每天除了給父親做飯、接送小宇,就坐在神龕前發(fā)呆。黃仙太爺?shù)墓┢窊Q得更勤了,香也燒得更旺了,可她眼里的光卻越來越暗。林偉想跟她說說話,她總是“嗯”“啊”地應(yīng)著,像是沒聽見。
有天晚上,林偉從物流公司下班回來,看見張嵐坐在院子里的小馬扎上,手里拿著張照片,是她和岳母的合影。照片上的岳母笑得一臉褶子,摟著張嵐的肩膀,背景是東北老家的玉米地?!拔覌尶傉f,等秋收了就來看看,說想看看小宇上學(xué)的樣子,想嘗嘗你做的紅燒肉?!睆垗沟穆曇糨p飄飄的,像在說夢話,“可她沒來成……我連她最后一面都沒好好說句話?!?/p>
林偉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想安慰幾句,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有些告別,注定是倉促的,是遺憾的,就像他抵押掉的那輛車,連句“再見”都沒來得及說。
催款短信像雪片一樣飛來,手機(jī)每天“叮鈴叮鈴”響個不停。借唄、花唄、網(wǎng)商銀行、美團(tuán)、百度有錢花、抖音放心借……每個平臺都在提醒他“還款日期臨近”“逾期將影響征信”。林偉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卻擋不住心里的恐慌。
他開始更拼命地干活。白天接水電活,中午不休息,去給餐館洗碗,晚上去物流公司扛貨,凌晨回來睡三四個小時,又得起來送父親去透析。有次在工地接電線,他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手一抖,電線搭在一起,“啪”地冒出火花,差點把他電倒。旁邊的工友嚇得臉都白了:“林偉!你他媽不要命了!”
他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沒事,手滑?!笨芍挥兴约褐?,他是真的撐不住了。
身體的疲憊還能扛,心里的煎熬卻像鈍刀子割肉。有天送父親去透析,在醫(yī)院走廊里,他聽見兩個護(hù)士聊天:“3床那個老頭,兒子天天打三份工,看著都心疼……”“心疼有啥用?尿毒癥就是個無底洞,多少錢都填不滿……”
林偉站在走廊盡頭,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聽著護(hù)士的話,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他不怕累,不怕苦,就怕自己拼了命,還是留不住父親,還是填不滿這債務(wù)的窟窿。
母親看出了他的難處,偷偷把自己的金耳環(huán)摘了,塞給他:“這是我結(jié)婚時你爸給我買的,你拿去當(dāng)了吧,能換點錢?!绷謧タ粗菍δサ冒l(fā)亮的金耳環(huán),像看到了母親年輕時的樣子,他把耳環(huán)塞回母親手里,喉嚨發(fā)緊:“媽,這是您的念想,不能動。錢的事,我能想辦法?!?/p>
“你能想啥辦法?”母親的眼淚掉了下來,“我都看見了,你手機(jī)上全是催債的短信!你別硬撐了,咱們……咱們不治了行不行?”
“媽!”林偉提高了聲音,又趕緊壓低,“爸還能治,咱們不能放棄!”
那天晚上,林偉第一次失眠了。他坐在院子里,看著天上的月亮,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掏出手機(jī),翻到抵押車的合同照片,上面寫著“抵押期限三個月,逾期不贖,車輛歸抵押權(quán)人所有”。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二個月的最后一天了,他連利息都湊不齊,更別說贖車的錢了。
他點開那個抵押行的微信,輸入“能不能再寬限幾天”,猶豫了半天,又刪掉了。他知道,說也是白說,那些人只認(rèn)錢,不認(rèn)眼淚。
張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身后,手里拿著件外套:“夜里涼,披上吧?!?/p>
林偉接過外套穿上,沒說話。
“車……還能贖回來嗎?”張嵐的聲音很輕。
林偉搖了搖頭:“贖不回來了。”
張嵐沒說話,蹲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著月亮。過了很久,她突然說:“對不起?!?/p>
“跟我說啥對不起?”林偉笑了笑。
“要不是我非要去青島請保家仙,要不是我媽……”張嵐的聲音帶著哭腔,“你也不會欠這么多債,車也不會被抵押……”
“跟你沒關(guān)系?!绷謧ゴ驍嗨鞍值牟?,你媽的病,都是沒辦法的事。錢沒了可以再賺,車沒了可以再買,人在就行?!?/p>
話雖這么說,可他心里清楚,有些東西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就像那輛電動四輪車,就像岳母未竟的告別,就像他曾經(jīng)對好日子的憧憬。
第二天一早,林偉去給父親取藥,路過小區(qū)門口的二手車行,看見一輛和他抵押掉的那輛一模一樣的電動四輪車,停在最顯眼的位置,車身上貼著“一口價12000”的標(biāo)簽。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像在看一個失散的老朋友。
賣車的老板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買?這是剛收的,車況好得很,充一次電能跑六十公里?!?/p>
林偉笑了笑,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往醫(yī)院走。陽光照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暖和。他知道,自己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買不起車了,甚至可能永遠(yuǎn)都買不起了。但日子還得繼續(xù),父親的透析還得做,債還得還,小宇還得上學(xué)。
走到醫(yī)院門口,他看見母親扶著父親在曬太陽。父親坐在輪椅上,瞇著眼睛,嘴角帶著點笑意。母親在旁邊給他剝橘子,一點一點喂到他嘴里。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落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
林偉突然覺得,心里的那塊冰好像化了點。是啊,車沒了,錢欠著,可父親還在,母親還在,張嵐和小宇還在,這個家還在。只要家還在,就有希望。
他深吸一口氣,朝著父親和母親走去。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又是催款短信,他沒看,只是加快了腳步。他知道,前面的路還很長,還很泥濘,但他不能停,也停不起。
因為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是父親的兒子,是張嵐的丈夫,是小宇的叔叔。這是他的責(zé)任,是他必須扛起來的重量。
至于那些未竟的告別,那些還不清的債,只能交給時間了。時間或許不能治愈一切,但總能讓人學(xué)會在泥濘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只是那時的林偉還不知道,這場債務(wù)的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更艱難的日子,還在后面等著他。而他能做的,只有咬緊牙關(guān),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