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老宅里充斥著老木頭跟青苔的氣息。吳老太爺雖然早早搬遷來香港，但他仍然鐘愛江南風(fēng)格的宅子，所以吳家老宅里山環(huán)水繞，疊石迭景，充滿了江南水鄉(xiāng)的味道。
吳邪曾經(jīng)問過吳老太爺，為什么會鐘愛江南風(fēng)格的宅子？爺爺不是長沙人嗎？吳老太爺摸著他的頭，說，因?yàn)樗棠淌呛贾萑恕?/p>
吳邪小時候?qū)@種感情不是很能理解。他瞥了一眼手上的扳指跟手鏈，他現(xiàn)在多少能明白一點(diǎn)了。
愛屋及烏。
但另一種更酸楚的感情涌了上來，他看著宅中的一草一木，覺得他們都在對自己無聲的譴責(zé)。吳邪垂下眼，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他知道他二叔跟三叔是打從心底里的不同意，他也能理解。一來因?yàn)閺埰痨`同為男性，他又是吳家唯一的獨(dú)子，相當(dāng)于徹底絕后了。二來，張起靈的長生，一直是橫亙在他們之間巨大的溝壑。更不要提張家本身就更復(fù)雜了。
可……
他又想起那個清冷的吻。
他抿了抿唇，回握住張起靈的手。張起靈感受到了，捏了捏他的手心。
庫房位于老宅最深處，是一棟獨(dú)立的兩層小樓。吳二白的心腹，貳京就站在庫房門前。他身后還站著兩名保鏢，顯然是吳二白特意安排的。
“小三爺，張族長?！辟E京的語氣比往常生硬了許多。
“京叔?！眳切斑f過鑰匙，“我來查爺爺晚年親手修繕或制作的特殊物件記錄，重點(diǎn)是有特殊紋樣或刻痕的?！?/p>
貳京接過鑰匙，沒有立刻開門，而是抬起眼看他：“小三爺，庫房重地，規(guī)矩您清楚。二爺給了鑰匙是信任。您要查的老太爺?shù)臇|西…恕我直言，非常規(guī)?？偟糜袀€說法，我好回稟?！痹捠枪Ь吹?，意思卻明白：二叔在等他解釋。
吳邪嘆了口氣，他就知道不會那么容易：“京叔，我只是對爺爺?shù)氖炙嚫信d趣，想研究一下他晚年的技法，特別是處理特殊紋樣方面的。上次在拍賣會看到那個云龍紋鈕子，覺得手法精妙，就想看看庫房里有沒有類似的精品或圖紙記錄。純屬個人興趣，沒別的意思?！?/p>
貳京跟了他二叔多年，也算是看著吳邪長大的，他不會不知道吳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短暫的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開口道：“既然是個人興趣，小三爺請自便?！?/p>
他打開沉重的門，側(cè)身讓開，人卻留在門檻外，“記錄在書案，按年份，老太爺?shù)臇|西都記在冊子上。”
張起靈對張?？臀⑽㈩h首，兩人了然的留在門外，沒有進(jìn)入。
吳邪吸口氣，抬腿邁進(jìn)了庫房。庫房里很黑，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的霉味。他徑直的走向書案，翻著上面成排的冊子。
張起靈跟了進(jìn)來，他沒靠近書案，而是倚在入口附近一個巨大青花瓷缸的陰影里，他的目光簡單的掃了一下四周，最終落在吳邪身上。
吳邪在書案后坐下，打開旁邊的臺燈。根據(jù)年份，他先是抽出記錄云龍紋鈕子的冊子，上面寫的清清楚楚來源、年份、都與他們得知的消息一致。
不對勁。吳邪皺了皺眉，都一致才顯得格外不對勁，按理說他這么簡單的東西，他二叔根本不需要這么大費(fèi)周章的攔住他。他又往那排冊子看了過去，突然有一本格外舊的冊子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鬼使神差的抽了出來，翻了幾頁。
突然翻過一頁，他停住了。手指停在一行字上，那是他爺爺?shù)淖舟E，因?yàn)槟觐^太久，已經(jīng)有一些辨認(rèn)不清，他努力的辨認(rèn)著：
「品名：紫檀嵌螺鈿花鳥紋方匣（殘件）
來源：受托修繕（委托人：匿名，憑紅府信物）
特征：……匣內(nèi)底板發(fā)現(xiàn)異常刻痕，非原工藝，疑為后刻，紋樣繁復(fù)難辨…
經(jīng)手人：吳老狗（親驗(yàn)）。
處理：…未擅動刻痕。
入庫：辛丑年三月初七。存位：丙字架，三層，東七格?！?/p>
雖然記錄的是一個方匣，但是圖案側(cè)邊畫著的正是那個鈕子。
“紅府信物，異?？毯邸瓕ι狭恕！眳切翱聪蜿幱袄锏娜擞?，“就這一條有用的。看來二叔他們當(dāng)年也查過，線索斷在這兒?！?/p>
張起靈從陰影里走出來，他走到吳邪側(cè)邊，伸出右手兩指在冊子上摸了一遍，確認(rèn)沒有人為更改或者仿造，淡淡的嗯了一聲。
吳邪又抽出庫房出入記錄，拿出手機(jī)細(xì)細(xì)的拍下近兩年的出入記錄，連同剛剛的記錄一起發(fā)給了黑瞎子的加密通訊號。
吳邪重重的癱在椅背上，長長的呼了一口氣，他剛想跟張起靈說走吧，張起靈卻伸手拿起那本舊冊子，細(xì)細(xì)的翻看著。
吳邪看著他，燈光打在張起靈專注的側(cè)臉上，他又忍不住看向他微抿的唇，頓了一下，忍不住低聲問：“小哥，這么查下去…真能找到頭嗎？還是…重走老路？”
“總要走到最后才知道?！睆埰痨`繼續(xù)翻看著吳老太爺?shù)膬宰樱曜詈笠豁?，把冊子輕輕合上，重新插回書架上，“吳老狗當(dāng)年選擇記錄，或許就是留待后人?！?/p>
“后人？”吳邪苦笑了一下，坐直身體，“我們這些后人，好像除了重復(fù)前人的掙扎和爭斗，也沒干出什么新花樣。”
“不會?！睆埰痨`的目光落在吳邪身上，“我在?！?/p>
吳邪抬眼看著張起靈，庫房里只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他的心臟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脹感從心口蔓延開來，壓過了之前的迷茫和疲憊。
“說得輕巧?！眳切皠e開臉，掩飾著耳根的熱意，“那現(xiàn)在怎么辦？就憑這幾句沒頭沒尾的記錄？”
張起靈點(diǎn)了點(diǎn)那本舊冊。
吳邪了然的挑了挑眉：“你覺得東西還在？”他二叔庫房的安防可不是擺設(shè)，既然記錄里寫了殘件，說不定早就處理了。
“去看看。”張起靈率先走向庫房深處。
庫房很大，空氣中還彌漫著陳年木料的味道。吳邪跟在后面，借著手機(jī)電筒的光辨認(rèn)著貨架編號。丙字架在最內(nèi)側(cè)，靠近承重墻的位置。
“三層，東七格?！眳切把鲱^望去，那里果然放著一個蒙著防塵布的長條形物件，大小與記載中的紫檀匣吻合。
張起靈抬手取下，將防塵布掀開。
那是一個半舊的紫檀木匣，邊角確實(shí)有磨損，看得出是殘件修復(fù)過的樣子。匣身嵌著螺鈿花鳥紋，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就是這個?！眳切敖舆^，試著打開。匣口有些澀，他用了點(diǎn)力才掀開。
里面是空的。
吳邪一怔，隨即皺起眉：“怎么是空的？記錄里沒寫取走啊?！?/p>
張起靈接過匣子，翻來覆去地檢查。他伸出右手兩指，指尖劃過匣內(nèi)底板，頓住，用指腹輕輕摩挲著一處極其細(xì)微的刻痕：“不是空的?！?/p>
吳邪湊近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底板上果然有幾處淺淡的刻痕，紋路繁復(fù)，與拍賣會上那個云龍紋鈕子上的風(fēng)格有些相似，但更潦草，像是倉促間刻下的。
“這是……密文的一部分？”
“可能，但不全。”張起靈將匣子合上，“核心部件被人取走了。”
“誰？”吳邪心頭一緊，“汪家？”
“不像。”張起靈放回匣子，“手法很輕，沒破壞外部?！辈幌駛}促下辦的事。
那就是自己人？吳邪愣住。難道是二叔？三叔？還是……前段時間偷鈕子的人？
“別猜了。”張起靈拍了拍他的肩，“等解雨臣回話?！?/p>
也是。吳邪點(diǎn)頭，將冊子放回原位，鎖好書案抽屜。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庫房，貳京依舊守在門口，看到他們走出來，問道：“小三爺查完了？”
“嗯，多謝京叔?！眳切盎瘟嘶问掷锏蔫€匙，“二叔的茶，改日再賠?！?/p>
貳京接過鑰匙，目光在吳邪臉上停留片刻，似乎有話要說。他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只有靠近的三人能聽清：“二爺讓我轉(zhuǎn)告小三爺，老太爺?shù)臇|西，看看就罷了。有些路，踏上去容易，想回頭……就難了?！彼焖俚钠沉艘谎蹚埰?，“望小三爺……珍重。”
吳邪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點(diǎn)點(diǎn)頭：“知道了，謝謝京叔，也替我謝謝二叔?！?/p>
他沒有再多說，抬腿就朝著主樓的方向走去。張起靈也跟了上去，步伐依舊沉穩(wěn)，仿佛沒有聽到貳京那番話，只是經(jīng)過時，目光與貳京短暫交匯，眼神雖然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讓貳京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瞼。
張海客和張海樓立刻跟上，無聲地護(hù)衛(wèi)在兩人側(cè)后方。
剛走到庭院，就見吳三省背著手站在回廊下，臉色依舊難看，但眼神里的火氣消了些。
“三叔。”吳邪停下腳步。
吳三省哼了一聲，目光掃過張起靈，最終落在吳邪身上：“東西拿到了？”
“嗯?！?/p>
“拿到就趕緊走?！眳侨e開臉，聲音硬邦邦的，“別在這兒礙眼?！痹掚m如此，卻沒再攔著。
吳邪心里松了口氣，知道三叔這是變相默許了。他扯了扯嘴角：“知道了，您老也少抽煙，對肺不好?！?/p>
吳三省被噎了一下，瞪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吧?！?/p>
吳邪笑了一下，心里的沉重被驅(qū)散了一些，就在他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吳三省卻突然又開口了：“吳邪?！?/p>
吳邪回過頭。
“……你自己當(dāng)心?！眳侨]有看他，而是看著庭院里的羅漢松。
吳邪的喉嚨突然有些干澀，他看了看吳三省，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最終，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張起靈看著叔侄二人的互動，沒有說話。他對吳三省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拍了拍吳邪的肩膀。
“走吧?！眳切皣@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