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的篝火在巖洞中跳躍，噼啪作響，驅(qū)散著角落的陰冷和絕望的寒氣。溫暖的光暈包裹著依偎在火堆旁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沈念安小小的身體緊緊挨著沈烈相對完好的左側(cè)臂膀，汲取著那微弱卻真實的熱量。他蜷縮著，像一只終于找到巢穴的雛鳥，冰冷僵硬的小身體在暖意中一點點放松下來，呼吸也漸漸變得平穩(wěn)悠長，只是偶爾還會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抽噎一下，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未干的淚珠。
沈烈靠著冰冷的巖壁，身體如同被無數(shù)鈍刀反復(fù)切割。肩背和大腿的箭傷在暖意和身體放松后，反而傳來更加清晰、鉆心刺骨的劇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灼燒感。失血過多帶來的眩暈如同附骨之蛆，視野邊緣不斷發(fā)黑、旋轉(zhuǎn)。他強撐著沉重的眼皮，布滿血絲的眼睛警惕地注視著洞口的黑暗，傾聽著外面依舊肆虐的風(fēng)雨聲。
他不能睡。追兵可能還在崖上徘徊，或者正在尋找下崖的路。更重要的是，念安……他低頭看著臂彎里孩子蒼白安靜的小臉，那異常的潮紅并未完全褪去，呼吸雖然平穩(wěn)，但氣息依舊微弱。高燒并未退去，只是被暫時的溫暖和疲憊壓制了。還有那些鞭傷和內(nèi)傷……這荒山野嶺，缺醫(yī)少藥……
一股沉甸甸的無力感和焦灼再次攫住了他。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感到力量的渺小。前世再兇險的任務(wù)，他也有精良的裝備和可靠的戰(zhàn)友。而現(xiàn)在，他只有一具瀕臨崩潰的殘軀和一個同樣傷痕累累、需要他守護的孩子。
他伸出唯一能動的左手，動作因為劇痛而有些滯澀。他沒有去碰觸孩子身上的傷，只是用指腹，極其輕微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去沈念安眼角殘留的淚痕。那粗糙的、布滿老繭和細小傷口的指腹，觸碰到孩子細膩卻冰涼的臉頰皮膚時，帶來一種奇異的、陌生的觸感。
沈念安在睡夢中似乎感覺到了那微小的觸碰，無意識地往沈烈臂彎深處縮了縮，發(fā)出一聲如同幼貓般的微弱嚶嚀，冰涼的小手無意識地抓緊了沈烈破爛的衣襟一角。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顆投入沈烈冰冷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復(fù)雜的漣漪。他看著那張在火光下顯得異常脆弱又依賴的小臉，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如山卻又帶著絲絲縷縷暖意的責(zé)任感和……難以言喻的酸楚，悄然彌漫心間。這個孩子，在經(jīng)歷了人間至惡之后，在生死邊緣，本能抓住的，竟是他這個曾經(jīng)施暴者的衣角。
“唔……”大腿外側(cè)的箭傷傳來一陣劇烈的抽痛，讓沈烈控制不住地悶哼出聲，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這聲壓抑的痛哼驚醒了淺眠的沈念安。小家伙猛地睜開烏黑的大眼睛，里面還帶著初醒的茫然和殘留的驚恐。當看到沈烈緊鎖的眉頭和額角的冷汗時，睡意瞬間消散，小臉上立刻布滿了緊張和擔(dān)憂。
“爹！疼？”他掙扎著坐起身，冰涼的小手慌亂地去摸沈烈大腿外側(cè)那支猙獰的弩箭，又不敢真的碰觸，只能懸在半空，小眉頭擰得緊緊的，聲音帶著哭腔，“箭……好多血……”
“沒事。”沈烈嘶啞地安撫，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他看著念安眼中純粹的擔(dān)憂，心頭那陌生的暖流似乎又涌動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那兩支在火光下閃著冰冷寒光的弩箭。不能再拖了！留在體內(nèi)只會引發(fā)更可怕的感染和持續(xù)的失血！他必須拔掉它們！
他看向沈念安，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去，把火撥旺些?！?/p>
沈念安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沈烈的意圖。小臉上瞬間血色盡褪，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他！拔箭？那得多疼？爹流了那么多血……會不會……他不敢想下去！
“爹……不拔……會死嗎？”他顫抖著問，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
沈烈看著那雙盛滿恐懼卻又強忍著不哭的眼睛，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沉默了一瞬，最終選擇了一個孩子能理解的、最殘酷也最直接的答案：“會?！?/p>
一個字，如同重錘砸在沈念安心上。他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中的淚水終于控制不住地滾落下來，劃過臟污的小臉。但他沒有再哭出聲，只是死死咬著下唇，用沾滿淚水和污泥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
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跪爬到火堆旁。小手拿起一根較粗的樹枝，學(xué)著沈烈之前的樣子，極其認真、甚至有些笨拙地，用力撥弄著燃燒的木柴，讓火苗躥得更高更旺！火光跳躍著，映照著他蒼白卻寫滿決絕的小臉和那雙被淚水洗刷得異常明亮的黑眸。他不再看沈烈，仿佛將所有的恐懼都化作了撥旺火焰的力量。
看著那小小的、顫抖卻又無比堅定的背影，沈烈冰冷堅硬的心防，仿佛被這無聲的、帶著淚水的守護，悄然鑿開了一道縫隙。一股混雜著酸楚、憐惜和巨大震撼的暖流，洶涌地沖垮了最后一道冰冷的堤壩。他深吸一口氣，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冰冷的決絕取代。
他撕下身上相對干凈的一塊里衣布條（破爛不堪，勉強可用），用牙齒死死咬住一端。左手抓起一塊堅硬的、邊緣鋒利的燧石碎片（剛才敲火石時崩落的）。沒有消毒，沒有麻藥，只有最原始、最殘酷的方式。
他先用燧石鋒利的邊緣，咬緊牙關(guān)，狠狠割斷了露在大腿外側(cè)的箭桿！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身體劇烈地痙攣，額頭青筋暴起！但他死死咬住布條，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有沉重的喘息和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
接著，他伸出左手，五指張開，死死握住了深深嵌入肩背肌肉的箭桿！箭頭帶著倒刺，深深卡在骨縫和肌肉里！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它！
“呃……嗬……”沈烈的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他閉上眼，調(diào)動起全身殘存的所有力量，凝聚在左臂！肌肉賁張，手臂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
“噗嗤——！”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悶響！伴隨著撕裂皮肉和摩擦骨頭的可怕聲音！
那支帶著倒刺的弩箭，被他用蠻橫無比的力量，硬生生從肩背的血肉中拔了出來！帶出一溜暗紅的血肉碎末！
“呃啊——！”巨大的痛楚終于沖破了意志的堤防！沈烈猛地仰頭，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吼！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劇烈地抽搐著，重重砸在身后的巖壁上！眼前徹底被黑暗和金星吞沒！嘴里死死咬住的布條早已被鮮血浸透！
“爹——！”沈念安被這聲凄厲的嘶吼嚇得魂飛魄散！他猛地丟掉手中的樹枝，連滾帶爬地撲到沈烈身邊！看到沈烈雙目緊閉，臉色死灰，嘴角和胸前全是刺目的鮮血，肩背上那個被硬生生拔掉箭矢后留下的、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
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沈念安！他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篩糠，眼淚洶涌而出！他以為爹死了！被他自己拔箭拔死了！
“爹！爹！你醒醒！別死！別丟下念安！念安聽話！念安再也不怕了！爹——！”他撲在沈烈冰冷的身體上，小手徒勞地、慌亂地想要捂住那個可怕的血洞，仿佛這樣就能堵住那洶涌而出的生命。滾燙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在沈烈冰冷染血的胸膛上，混著血水暈開一片暗紅。
那滾燙的眼淚，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烈冰冷的皮膚上，也燙在他瀕臨沉淪的意識深處！那一聲聲帶著血淚的、絕望的呼喚，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繩索，死死拽住了他即將滑入深淵的靈魂！
沈烈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一下。劇痛如同海嘯般沖擊著他的神經(jīng)，但念安那滾燙的眼淚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電流，強行刺激著他最后一點生機。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一絲眼縫。視野血紅模糊，劇痛讓他幾乎無法聚焦。但他看到了撲在自己胸前、哭得撕心裂肺、小臉上布滿淚水和血污的念安。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里，此刻只有純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失去一切的巨大絕望。
“沒……死……”沈烈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嘗試著抬起左手，卻發(fā)現(xiàn)沉重得如同灌鉛。他只能艱難地、極其輕微地動了動被念安小手死死按在傷口附近的手指。
“爹！”沈念安感受到那細微的動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巨大的驚喜瞬間沖垮了恐懼！他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沈烈艱難睜開的眼睛，小臉上混合著淚水、血污和難以置信的狂喜！“爹！你醒了！你沒死！爹！”他語無倫次，小小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沈烈看著那張瞬間被巨大喜悅點亮的小臉，看著那晶瑩淚水中綻放的光芒，心臟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緊緊包裹。那深入骨髓的劇痛，似乎在這一刻，也變得不那么難以忍受了。他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做出一個安撫的表情，卻因為劇痛而扭曲變形。
“水……”他嘶啞地擠出這個字。
沈念安立刻如同接到圣旨！他飛快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血污，連滾帶爬地沖到洞口。外面暴雨如注，冰冷的雨水在巖石凹處積成了一個小水洼。他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起一捧相對清澈的雨水，因為跑得太急，水灑了大半，但他顧不上，又飛快地捧起一捧，跌跌撞撞地跑回沈烈身邊。
他跪坐下來，小手因為緊張和激動而劇烈顫抖，雨水不斷從指縫間漏下。他努力穩(wěn)住手，將捧著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湊到沈烈干裂出血的唇邊。
“爹……喝水……”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小心翼翼的討好。
冰冷的雨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和清醒。沈烈貪婪地吞咽著，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近在咫尺的、那張寫滿了緊張和期待的小臉?；鸸馓S著，映照著沈念安專注的神情——緊抿著嘴唇，因為用力穩(wěn)住手而微微鼓起的腮幫，還有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水流，生怕再灑出一滴。
這一刻，沈烈冰冷堅硬的心防，徹底被這捧混著淚水和雨水的微涼甘霖，沖垮了最后一道壁壘。一股洶涌的、混雜著巨大酸楚、無邊憐惜和一種沉甸甸到幾乎讓他窒息的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冰冷和暴戾。
他喉嚨滾動了一下，咽下最后一口水，看著沈念安因為成功喂水而微微松口氣、眼中閃爍著一絲小小成就感的亮光。沈烈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么。然而，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透支，加上拔箭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和失血，終于徹底壓垮了他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
眼前溫暖跳躍的火光、念安那雙亮晶晶的、帶著依賴的眼睛，開始迅速模糊、旋轉(zhuǎn)、黯淡下去……
“念……安……”他極其艱難地吐出最后兩個字，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或者是不舍？
下一秒，沈烈高大的身軀徹底軟倒下去，頭無力地歪向一邊，徹底陷入了深沉的、毫無知覺的昏迷之中。只有那被沈念安小手按著的、依舊在緩慢滲血的傷口，證明著這具殘破身軀內(nèi)，還頑強地跳動著微弱的生命之火。
“爹？！爹！”沈念安臉上的喜悅瞬間凝固，被巨大的驚恐取代！他用力搖晃著沈烈毫無反應(yīng)的身體，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爹！你別睡！你醒醒！爹！爹——！”
小小的巖洞里，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燃燒聲，洞外風(fēng)雨的嗚咽聲，和一個孩子撕心裂肺、充滿無助和恐懼的哭喊聲，在冰冷的石壁間絕望地回蕩。剛剛?cè)计鸬奈⑷跸Ｍ?，再次被無邊的黑暗和冰冷吞沒。沈念安小小的身體伏在沈烈冰冷染血的胸膛上，滾燙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浸濕了那殘破的衣襟。他緊緊攥著沈烈冰冷的手指，仿佛那是連接著生與死的唯一紐帶，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這一個冰冷沉重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