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在寂靜的公寓里顯得格外突兀,甚至帶著點孤注一擲的回響。
里面靜默了幾秒。林薇的心跳撞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她甚至后悔了,想轉(zhuǎn)身逃走。
然后,門內(nèi)傳來他聽不出情緒的聲音:“進?!?/p>
她擰動門把,推開門。
書房里只開了桌面的閱讀燈,光線昏黃,將他籠罩在一小片光暈里,四周是沉沉的黑暗。他坐在電腦后,并沒有在辦公,屏幕上也不是那些令人心悸的模擬界面,只是一片安靜的屏保星空。他指間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煙,煙灰積了長長一截,搖搖欲墜。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煙草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看到她,他似乎有些意外,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又落在她手中的酒杯上。
“有事?”他問,聲音因為吸煙有些沙啞。
林薇走過去,將酒杯放在他桌面上,推過去?!昂赛c吧,”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干澀,“看你最近……睡得不好。”
這話出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他們之間,何時有過這種溫情脈脈的關懷?
江敘看著那杯酒,又抬眼看看她,眼神深得像潭,看不出任何波瀾。他沒有動那杯酒,只是將煙摁滅在水晶煙灰缸里。
“坐?!彼瘜γ娴囊巫犹Я颂掳?。
林薇沒有坐。她站在桌前,雙手撐在冰涼的桌面上,身體微微前傾,直視著他。燈光從上方打下來,在她眼底投下小片的陰影。
“江敘,”她開口,聲音抑制不住地發(fā)顫,卻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那天晚上,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p>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但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等她繼續(xù)。
“模擬重逢……每一次,我都愛上了別人。”她重復著他那晚的醉話,每一個字都像刀片劃過喉嚨,“是真的,對不對?”
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他垂了下眼睫,復又抬起,竟然很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薄涼,未達眼底?!昂茸砗蟮暮挘氵€當真了?”
“我看了你的電腦?!绷洲贝驍嗨?,豁出去了一樣,“就在那天晚上之后。我看到了……那些模擬程序。還有那個文件夾,”她深吸一口氣,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最終方案:契約婚姻可行性推演及風險控制’。”
死一樣的寂靜。
空氣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壓下來。窗外的城市噪音似乎一瞬間被抽遠,只剩下兩人之間尖銳的對峙和彼此壓抑的呼吸聲。
江敘臉上的那點偽裝的輕松徹底消失了。他看著她,眼神一點點冷下來,像結(jié)了一層冰。那不再是平日里禮貌的疏離,而是一種被侵入領地、被窺破最深層秘密的冰冷審視,甚至帶著一絲極淡的……殺意。
林薇后背竄起一股寒意,但她強迫自己站直,迎上他的目光。
“所以,這場婚姻,從頭到尾,只是你無數(shù)次模擬實驗后得出的最優(yōu)解?”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卻帶著嘲弄,“一個確保我不會再‘愛上別人’,至少在法律名義上屬于你的……解決方案?”
江敘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向后,靠進寬大的皮質(zhì)椅背里,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姿態(tài)重新變得從容,甚至帶上了幾分居高臨下的審判感。只是那眼底的冰寒,絲毫未化。
“是又怎么樣?”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得可怕,“結(jié)果對你我而言,不都是最好的選擇嗎?你得到了你急需的錢和喘息空間,我得到了我需要的社會形象和……確定性?!?/p>
確定性。這個詞像針一樣扎進林薇心里。
“確定性?”她幾乎要笑出來,眼眶卻不受控制地發(fā)熱,“確定我不會跑掉?確定我能乖乖配合你演完這場戲?江敘,我是人!不是你的實驗數(shù)據(jù)!”
“數(shù)據(jù)往往比人更可靠?!彼淅涞胤瘩g,“人的感情瞬息萬變,而數(shù)據(jù)邏輯,只要參數(shù)正確,結(jié)果就是唯一的,可控的。”
“所以你就算計我?”林薇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哭腔,“從相親開始,就是你設計好的?你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簽下那份協(xié)議,看著我為錢掙扎、為擺脫過去而慶幸,是不是覺得特別有成就感?十年了,江敘!十年了你還在用這種可笑的方式!你憑什么?!”
最后那句“你憑什么”,她幾乎是嘶吼出來的,積壓了一天的恐懼、憤怒、屈辱,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面對她的失控,江敘的表情沒有任何松動,只有交疊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
“憑什么?”他重復了一遍,語氣冷得掉冰渣,“就憑這十年,我試遍了所有可能接近你、重新認識你的方式!每一次推演,我調(diào)整變量,創(chuàng)造時機,甚至模擬了無數(shù)場意外相遇!但結(jié)果呢?”
他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前傾,逼近她。那雙冰冷的眼睛里終于燃起壓抑的火焰,是憤怒,是不甘,是積攢了十年的無望和偏執(zhí)。
“結(jié)果就是你永遠會走向別人!永遠會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以不同的方式,愛上另外一個根本不存在于你過去里的男人!程序運行了成千上萬次,沒有一次例外!”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回蕩,帶著一種絕望的嘶啞。
林薇被他眼中駭人的瘋狂震住了,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所以你就弄出這個契約婚姻?”她搖著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滑落,“把我綁在你身邊,用一紙合同?江敘,這不是真的!這根本什么都不是!”
“那什么才是真的?!”他猛地抬手指向那臺沉寂的電腦,情緒第一次徹底失控,像困獸的咆哮,“那些數(shù)據(jù)告訴我的不是真的嗎?!那些一次又一次證明你我絕無可能的推演結(jié)果不是真的嗎?!如果所有‘正?!穆窂蕉甲卟煌ǎ俏抑荒苡眠@種非常規(guī)手段!至少現(xiàn)在,你在這里!在法律上,你是我的妻子!不會再有什么狗屁同事、相親對象、偶然遇見的陌生人把你帶走!”
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眶泛著駭人的紅,死死地瞪著她。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又像是害怕她下一秒就會消失。
林薇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她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被執(zhí)念折磨得幾乎瘋魔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那冰冷外表下,腐爛灼熱的內(nèi)核。
那不是愛。那是一種基于龐大數(shù)據(jù)運算后產(chǎn)生的、畸形的占有和恐懼。
她忽然覺得無比疲憊,連爭吵的力氣都沒有了。
眼淚無聲地流淌,她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江敘,你模擬了十年,算了十年,你有沒有算過一種可能?”
江敘盯著她,呼吸沉重。
“有沒有算過,”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冰冷的絕望,“我可能會恨你?”
江敘撐在桌面上的手,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他眼底翻涌的瘋狂浪潮,像是被這句話驟然凍結(jié),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林薇沒有再看他,也沒有等他的回答。她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出了書房,輕輕帶上了門。
門合上的輕響,像是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
那晚之后,一種詭異的冷戰(zhàn)在公寓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