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過未拉嚴實的窗簾縫隙,在北靈的眼瞼上投下一道跳躍的金線。意識尚未完全蘇醒,枕邊的手機卻先一步躁動起來?!班诌?,嘀咚——”連續(xù)而急促的信息提示音,像一串不安分的雨點,敲碎了晨間的靜謐。
北靈蹙了蹙眉,勉強睜開惺忪的睡眼,摸索著抓過手機。屏幕亮起,刺目的光讓他瞇起了眼睛。發(fā)信人赫然是林兮。今天是高中正式報到的日子。一絲微妙的暖流混著淡淡的悵惘涌上心頭。他指尖輕點,回復道:“兮,早安,準備去學校了。晚上見?!卑l(fā)送。
幾乎是立刻,對話框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幾秒后,林兮的回復跳了出來:“嗯,晚上見,小北。”簡單,克制,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北靈心底漾開一圈圈漣漪。那聲“小北”,跨越了物理的距離,帶著熟悉的溫度,瞬間將他拉回那個剛剛告別的夏天。
衡榆中學的校園比想象中更加開闊,帶著重點高中特有的嚴謹與疏離感。嶄新的教學樓矗立在初秋微涼的空氣里,穿著同樣校服的新生們像溪流般匯入不同的入口,臉上交織著興奮、好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北靈被分到了九班。教室寬敞明亮,桌椅嶄新,空氣里彌漫著新書印刷品和地板蠟混合的味道。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掠過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一種置身事外的疏離感悄然包裹了他。這里沒有那個會紅著臉叫他“小北”的女孩。
班主任很快走了進來,是一位身材中等、眼神銳利的中年男人。他自我介紹姓周,是物理老師,也是九班的掌舵人。他的聲音不高,卻自帶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簡短的開場白后便開始按座位表點名。
北靈的同桌叫王梓,一個名字聽起來就頗有活力的男生。而真正讓北靈心頭微微一動的是一個名字——榆書欣。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去,看到一個坐在前排、扎著高馬尾、背影挺直的女生。真的是她嗎?那個林兮口中無數次提及的、最要好的閨蜜?同名同姓或許有可能,但如此巧合,加上林兮對這位閨蜜描述時的熟稔,北靈幾乎可以斷定就是此人。一種奇異的聯結感,在這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里悄然滋生,帶著一絲林兮的氣息。
這所川海市頂尖的高中,對北靈而言,是一個全新的、充滿未知的舞臺。他無法預知未來三年將如何展開,會遇到什么人,經歷什么事。放學時分,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柔和的橘粉色。北靈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風帶著初秋特有的微涼,輕輕拂過面頰。街道兩旁,一盞盞霓虹燈次第亮起,五彩斑斕的光暈流淌在行人的臉上和車水馬龍的喧囂中。汽車的鳴笛聲尖銳地響起又迅速遠去,最終只剩下他自己鞋底敲擊人行道磚石發(fā)出的清脆回響。這單調的節(jié)奏,像孤獨的鼓點,敲打著他空落的心房。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那些和林兮并肩走過的放學路,那些在秀英路73號樹蔭下交換習題的午后,那些被同學起哄時她漲紅的臉頰…像褪色的老電影,一幀幀在腦海中回放。新的旅程已經開始,而他的思緒,卻固執(zhí)地停留在上一站的風景里。回到家,他習慣性地拿起手機,屏幕上果然躺著林兮的數條信息。她絮絮叨叨地分享著三中第一天的見聞:新同桌是個話癆,老師講課語速飛快,校園比想象中小…字里行間,跳躍著少女對新環(huán)境的新奇,也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依賴。北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跨越空間的想念。他耐心地敲著字,將今天在衡榆的經歷也一一告知:嚴肅的周老師,活潑的同桌王梓,還有那個可能是她閨蜜的榆書欣。
信息剛發(fā)送不久,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來電顯示是林兮。北靈有些意外地接起?!拔??兮?”聽筒那邊卻是一片沉默。只有細微的電流聲,以及仿佛壓抑著的、淺淺的呼吸聲。
“怎么了?”北靈輕聲問。
又過了幾秒,就在北靈以為信號出了問題的時候,那頭終于傳來林兮的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遲疑和微顫,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小北…嗯…你,你喜歡——”
“喜歡什么?”北靈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的吞吞吐吐讓他困惑又隱約有些不安。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北靈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許久,才聽到林兮像是泄了氣般,聲音驟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自嘲:“嗯…沒什么…我,我可能是還沒睡醒?!痹捯魟偮?,電話便被突兀地掛斷,只留下一串忙音在耳邊回響。
北靈握著手機,久久沒有放下。那句戛然而止的“喜歡——”,像一個懸在半空的謎題,帶著千鈞重量,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窗外的風似乎更大了,吹得樹枝簌簌作響。
他走到窗邊,望向林兮所在的方向,夜色深沉,城市的燈火在遠方連成一片模糊的光海。她到底想說什么?那個未盡的問句,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了他原本就有些紛亂的思緒里。
深夜。林兮房間的窗簾被強勁的夜風鼓動,獵獵作響,如同不安的心跳。厚重的云層吞噬了所有星光,窗外一片沉沉的墨黑。她赤著腳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冰冷而猛烈的風瞬間灌入,帶著深秋的寒意,吹亂了她的發(fā)絲,也吹得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她固執(zhí)地將一只手伸到窗外,任憑那凜冽的狂風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刺刮著手臂的皮膚,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涼颼颼的痛感。這痛感,奇異地讓她混亂焦灼的心緒得到片刻的平息。她閉上眼,感受著風的力量,仿佛這樣就能吹散那句卡在喉嚨里、最終也沒能問出口的話帶來的巨大羞恥和失落。她需要這刺骨的清醒,來冷卻臉頰上滾燙的溫度。
高中生活的齒輪,在最初的生澀磨合后,開始以一種不容置疑的速度運轉起來。一周過去,北靈憑借著強大的適應能力和專注力,漸漸跟上了衡榆的快節(jié)奏。同桌王梓,人如其名,是個精力旺盛、自來熟的運動型男生。他很快就發(fā)現了北靈這個看似沉默寡言卻身手敏捷的寶藏,幾乎天天放學都熱情地拖著北靈去籃球場。在球場上奔跑、跳躍、揮灑汗水,確實讓北靈緊繃的神經得到放松,兩人的關系也迅速熟絡起來。一次酣暢淋漓的球賽結束,王梓用毛巾擦著汗,胳膊肘撞了撞北靈,擠眉弄眼地調侃:“喂,北靈,看你小子長得挺招人,老實交代,初中談過女朋友沒?”
沒等北靈回答,他又自顧自地惋惜道,“嘖嘖,真是暴殄天物??!你這條件,擱我們初中,那絕對是校草級待遇!”
北靈只是淡淡地擰開礦泉水瓶蓋,灌了幾口,喉結滾動了一下?!皼]興趣。”他語氣平靜,目光投向遠處被夕陽鍍上金邊的教學樓輪廓,“就想安安靜靜把高中念完?!?/p>
他并非刻意疏離,只是內心深處,似乎對開啟一段新的、需要投入大量情感的關系,有著本能的顧慮。那個遠在三中、心思難測的女孩,依舊占據著他情感地圖上最醒目的位置。
在眾多老師中,數學老師丘秋給北靈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丘秋身材微胖,頂著一頭標志性的、有些蓬亂的花白頭發(fā),走路帶風。他的課堂風格極其獨特,邏輯嚴密如精密的儀器,卻又時常爆出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帶著濃重方言腔的奇言怪語,諸如“這個公式,它很調皮!”、“思路要像黃河水,浩浩蕩蕩!”引得全班忍俊不禁。從同學口中得知,這位看似不修邊幅的老師,竟是學校數學教研組的組長,資歷深厚。北靈很快就感受到了這位“領導層教師”的特殊關注。
第一次周測成績公布。北靈的名字排在班級前列:語文127/150,數學148/150,英語94/150。這結果與他初中時如出一轍——理科頂尖,文科平平,尤其是英語,成了明顯的短板。而真正讓北靈目光停留的,是排在他前面的那個名字:榆書欣。總分班級第一,數學143雖比他低5分,但語文和英語卻雙雙高居年級榜首!一個清晰而強大的競爭對手形象,瞬間立了起來。
正想著,一道身影停在了他的課桌旁。北靈抬頭,正是榆書欣。她微微歪著頭,馬尾辮垂落肩側,眼神明亮而直接,帶著一種學霸特有的自信和坦然?!澳闶潜膘`同學嗎?”聲音清脆。
“我是?!北膘`放下手中的筆。
“哦,”榆書欣點點頭,開門見山,“周測最后那道函數壓軸題,你的解法很巧妙,跟標準答案不太一樣??梢韵蚰阏埥桃幌聠??”
“嗯?不可以嗎?”見北靈沒有立刻回應,她又追問了一句,語氣坦蕩,沒有絲毫扭捏。
北靈微微一怔。這直截了當的請教方式,這專注于題目本身的眼神…一瞬間,時光仿佛倒流。當初在初三的教室里,林兮也是這樣,拿著她絞盡腦汁也解不出的物理題,帶著幾分羞澀卻又無比認真地走到他面前:“小北,這道題…能給我講講嗎?”記憶與現實重疊,帶來一種奇異的恍惚感。他是否太過敏感了?總是不自覺地在新環(huán)境里尋找過去的影子?
“沒,”他迅速收斂心神,搖搖頭,語氣恢復一貫的平靜,“當然可以?!彼闷鸸P,在草稿紙上清晰地演算起來,條分縷析地講解著自己的思路。榆書欣聽得非常專注,不時點頭,偶爾提出一兩個切中要害的問題,顯示出極佳的數學素養(yǎng)。交流高效而純粹,只關乎題目本身。
放學鈴響,王梓像一陣風似的卷過來,胳膊搭上北靈的肩膀,一臉促狹的笑容:“喂喂喂,什么情況?我看剛才榆大學霸找你請教問題,你小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怎么,一見傾心?也對,才女加美女,嘿嘿…”
北靈無奈地拂開他的胳膊,聲音沒什么起伏:“沒,只是不擅長跟女同學說話?!边@是實話,面對林兮以外的女生,他總帶著一層禮貌而疏離的屏障。 “哦哦哈,是這樣?。 蓖蹊骺鋸埖卮笮Γ@然不信,但也不再深究,轉而拍著胸脯,“不過說真的,你數學這么牛,改天也教教我唄?救救兄弟于水火??!”
“行。”北靈簡短應道。
等王梓勾肩搭背地和其他同學走遠,榆書欣卻又折了回來,這次,她臉上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
“北靈,”她說到,“你認識我家林兮?”語氣篤定,仿佛早已確認。
北靈心中了然:“你就是——林兮閨蜜?”
“對,是我?!庇軙来蟠蠓椒降爻姓J,笑容更深了些,“林兮那丫頭,可沒少在我耳邊念叨你?!覀儼嗄莻€理科超神的小北’、‘講題超有耐心的小北’、‘笑起來有點好看的小北’…”她模仿著林兮的語氣,眼神狡黠地觀察著北靈細微的表情變化,“原來‘小北’就是你啊。好啦,既然你是林兮的‘深交’,”她刻意加重了這兩個字,“那正式認識一下,我是榆書欣?!?/p>
她伸出手。北靈輕輕握了一下,指尖微涼,“北靈?!?/p>
果然是她。林兮生活的一部分,就這樣帶著她的氣息,猝不及防地闖入了他的新世界。
回到家,手機屏幕顯示著林兮發(fā)來的幾條日常問候信息。北靈正準備回復,卻瞥見聯系人圖標上有一個醒目的紅色“1”。點開,是一條好友申請,備注簡潔明了:“北靈同學,我是榆書欣,加個好友方便請教問題。”北靈幾乎不用思考,就知道是誰“出賣”了他。除了那個熱情過度的王梓,還能有誰?他點了通過。
剛通過驗證,榆書欣的消息就跳了出來,帶著理科生的高效和閨蜜的好奇心:“北靈,你是怎么認識林兮的?能說給我聽聽嗎?”后面跟了個俏皮的表情。
北靈略一沉吟,指尖在屏幕上敲擊,將初三相識、因學習互助走近的平淡經過,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了一遍。沒有渲染,沒有修飾,就像在陳述一道證明題的步驟。榆書欣那邊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消化這過于“簡潔”的版本。然后回復過來:“哦哦,是這樣。那確實…有點可惜?!彼拇朕o很謹慎,“她人真的很好,心思也細膩。我一直挺好奇,像她這樣對男生有點‘絕緣’的性子,居然能和你走得這么近??磥?,你應該對她來說…挺重要的吧。”最后一句,帶著明顯的試探,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北靈盯著屏幕上那句“挺重要的吧”,指尖懸在屏幕上方,久久沒有落下。窗外,城市的燈火無聲閃爍,映照著他眼中復雜難辨的情緒。重要?以何種身份?何種定義?林兮那未盡的“喜歡——”,榆書欣此刻的試探,都像迷霧中的微光,讓他既想靠近,又本能地想要規(guī)避。他最終什么也沒回復,熄滅了手機屏幕,將自己沉入書桌前那片由公式和定理構筑的、邏輯清晰的世界里。只有在解題的間隙,林兮那雙含著未盡話語的眼睛,才會不受控制地浮現在草稿紙的空白處,無聲地叩問著他同樣沒有答案的心。
與此同時,三中的晚自習早已結束。十一月深秋的夜風,帶著凜冽的寒意,刀子般刮過行人的臉頰。林兮裹緊了校服外套,和同桌葉小楠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燈昏黃的光線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小楠,”林兮的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你…有談過戀愛嗎?”
葉小楠側過頭,路燈的光暈映亮了她帶著甜蜜笑意的臉:“我呀?現在就是呀!怎么突然問這個?”
“沒什么,”林兮低頭看著自己移動的腳尖,“就是…有點好奇。和一個男生談戀愛…是什么樣的感覺?”
“感覺?”葉小楠想了想,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嗯…就是很舒服,很安心吧。你知道有個人在那里,會惦記你,會聽你說話,會分享你的開心和不開心。當然啦,這得看對方是什么樣的人。我就覺得他特別好,雖然有時候也笨笨的,但在一起就很開心,不知不覺都一年多了呢?!彼恼Z氣輕快,充滿了少女的甜蜜。
“嗯…真好?!绷仲獾穆曇艉茌p,像一聲嘆息,融進了夜風里。
“咦?”葉小楠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語氣里的異樣,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帶著八卦的笑意,“你突然問得這么詳細,該不會…你也偷偷談過戀愛吧?” “沒!沒有!”林兮立刻搖頭否認,臉頰有些發(fā)燙,好在夜色遮掩了她的窘迫,“就是…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你嘛?!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下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困惑的悵惘,“其實…你說的那種感覺,好像…我也模模糊糊地體驗過。只不過…不知道為什么,現在都…感受不到了?!?/p>
那種因一個人而雀躍、安心、患得患失的心情,曾經那么真切地存在過,如今卻像握在手中的沙,越是用力回憶,流逝得越快,只剩下掌心空落落的涼意。
葉小楠看著她低垂的側臉,似乎明白了什么,沒有繼續(xù)追問,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會再遇到的啦!你這么好?!?/p>
……
“好啦,謝謝你小楠?!弊叩揭粋€岔路口,林兮停下腳步,指著前方,“前面再過一個路口,我們就不同路了?!?/p>
“嗯,那你路上小心,拜拜!”葉小楠揮揮手,身影很快融入另一條街道的人流中。
葉小楠的身影消失后,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林兮一個人,和腳下那道被路燈拉得長長的、孤零零的影子。深秋的風卷起枯黃的落葉,在她腳邊打著旋兒,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寒意透過單薄的校服滲入肌膚,卻遠不及心底那份空曠的涼意。如果,時間和距離真的能消磨掉當初那份朦朧卻熾熱的情愫,如果他和她最終只是彼此青春里一個漸行漸遠的注腳…那么,像現在這樣,各自安好,互不打擾,是否就是命運最好的安排?她望著腳下那道形單影只的影子,答案在呼嘯的夜風中,飄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