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廟里，香灰積得老厚。蘇靈素把最后一塊麥餅掰給蘇明玥，手指碰到他滾燙的額頭時，心里“咯噔”一下。這孩子從昨夜驚慌奔跑后就開始發(fā)熱，這會兒小臉燒得通紅，呼吸也急促起來，還帶著喘息聲。
“姐姐，明玥不難受?！毙〖一锞o緊攥著她的袖口，睫毛上掛著細(xì)汗，卻還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明玥能聞出秦伯的藥味，秦伯肯定會帶藥來的?！?/p>
話剛說完，廟門外就傳來秦伯的腳步聲，還夾雜著拐杖點地的篤篤聲。蘇靈素趕忙迎出去，只見他左臂纏著布帶，滲出暗紅的血，鬢角的白發(fā)上還沾著草屑，看樣子是從老宅突圍時受了傷。
“秦伯！”她急忙伸手扶住他，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感覺脈搏跳得又快又沉。
“老奴沒事?！鼻夭?dāng)[了擺手，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布包，“藥鋪的藥材差不多都燒光了，只搶出這點陳藥。還有這個——”他顫顫巍巍地從貼身衣袋里掏出一個紫檀木小盒，盒上刻著半朵殘缺的雪蓮，“這是當(dāng)年太醫(yī)院的老院判送給蘇老爺?shù)?，說能救命?！?/p>
蘇靈素打開木盒，只見里面鋪著一層銀箔，放著三粒烏黑的藥丸，聞著一股當(dāng)歸和麝香混合的味道，比尋常藥丸多了絲清冽的藥氣。她用指尖捻起一粒，藥丸堅硬卻不燥裂，看得出是極好的蜜丸工藝。
“這是‘固本培元丸’？”她略一思索，突然想起導(dǎo)師講過的唐代宮廷秘方，“聽說要用天山雪蓮和野山參煉九九八十一天，能益氣救脫?！?/p>
秦伯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小姐竟認(rèn)得？當(dāng)年老院判說，這藥是太醫(yī)院的壓箱底方子，尋常官員求都求不來。蘇老爺一直沒舍得用，藏在藥鋪的暗格里，老奴昨夜扒開燒塌的柜臺才找到的?！?/p>
蘇靈素把藥丸放回盒里，又把油布包里的藥材倒出來，不過是些普通的柴胡、黃芩，連治風(fēng)寒的桂枝都沒多少。她捏了捏眉心，正琢磨著怎么給蘇明玥退熱，卻見秦伯從背包里又翻出一個陶土小罐，罐口封著蠟。
“還有這個?！鼻夭蔚粝灧?，一股濃郁的藥香飄了出來，是陳皮混著甘草的甜香，“這是老奴按宮廷方子熬的‘清瘟飲’，本是給蘇老爺備著的，先給明玥喝半碗試試。”
蘇云錦已經(jīng)取來一個干凈的破碗，秦伯倒出半碗深褐色的藥汁，還冒著微微的熱氣。蘇靈素吹了吹，剛要喂給蘇明玥，卻見他小鼻子抽了抽，往旁邊躲了躲：“姐姐，藥里有‘苦葉草’，明玥不喝。”
“傻孩子。”秦伯笑著揉了揉他的頭，“這不是苦葉草，是薄荷，喝了就不熱了。秦伯還帶了張婆婆給的糖糕，喝了藥就吃糖糕?！?/p>
蘇明玥這才乖乖張嘴，藥汁入喉時皺了皺眉，但沒哭鬧。蘇靈素看著他喝完藥，又用銀針刺了他的合谷和曲池穴，指尖捻針的時候，忽然注意到秦伯纏著布帶的胳膊，那布帶是粗麻布，邊緣磨得毛毛糙糙的，怕是會磨破傷口。
“秦伯，我給您換換藥?！彼龔挠筒及镎页鰞H剩的一點止血粉，又撕了塊干凈的里衣布，“您這傷得好好處理，別感染了?！?/p>
秦伯依著她伸出胳膊，解開布帶時，傷口是一道寸長的刀傷，邊緣還沾著些黑灰。蘇靈素用干凈的布蘸了些冷茶水，小心翼翼地擦去灰漬，剛要撒止血粉，卻見秦伯忽然攥緊了拳頭，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秦伯，很疼嗎？”她放慢了動作。
“不是疼?！鼻夭曇粲行┥硢?，“老奴想起當(dāng)年在太醫(yī)院，有個小醫(yī)女給人換藥，也是這么仔細(xì)。后來她因為給廢后診病，被趕出了太醫(yī)院，下落不明……”他頓了頓，看向蘇靈素，“小姐，您別怪老奴多嘴，蘇老爺?shù)陌缸铀苌?，您一個姑娘家，帶著弟妹太危險了。要不……咱們先避去鄉(xiāng)下？”
蘇靈素撒止血粉的手頓了頓，指尖的粉落在傷口上，泛起一層白沫。她抬頭望了望廟外的天，烏云散了些，露出點淡藍(lán)的天：“秦伯，避到鄉(xiāng)下，我爹的冤屈誰來洗？蘇二叔和李縣令只會更囂張。再說柳大娘還在布莊，李木匠還帶著血書，我們走了，他們怎么辦？”
秦伯嘆了口氣，沒再說話。蘇靈素仔細(xì)地幫他纏好布帶，剛要收拾東西，卻聽廟外傳來馬蹄聲，還有人喊：“蘇靈素！你爹在牢里快不行了！再不送藥就來不及了！”
是蘇二叔家的管家！蘇靈素猛地站起來，抓起紫檀木盒就往外走，卻被秦伯拉?。骸靶〗銊e去！定是圈套！”
“不去怎么辦？”蘇靈素聲音發(fā)緊，“就算是圈套，我也得去看看。秦伯，您帶著弟妹去柳大娘布莊的地窖，我去去就回?！?/p>
“姐姐我也去！”蘇文瑾攥著算盤站起來，小臉繃得緊緊的，“我、我能算賬，能、能看出他們是不是說謊?！?/p>
蘇靈素看著他眼里的光，又看了看抱著蘇明玥的蘇云錦，妹妹正悄悄把一塊繡著“?！弊值腻\帕塞進(jìn)口袋，那是她們約好的求救信號。她咬了咬牙：“好，我們一起去。云錦，你帶著明玥跟秦伯走，到了布莊就把這帕子交給柳大娘?！?/p>
蘇云錦點點頭，抱著弟弟往廟后走，那里有個密道通往后山。蘇靈素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陰影里，才接過秦伯遞來的拐杖，往廟外走。
管家見只有她和蘇文瑾，眼里閃過一絲詫異，隨即露出獰笑：“蘇大小姐倒是膽子大。走吧，蘇二爺在牢門外等著呢?！?/p>
蘇靈素沒理他，牽著蘇文瑾上了馬車。馬車?yán)镆还擅刮?，角落里還堆著些干草，蘇文瑾悄悄在她手心寫了個“三”，馬車?yán)镉腥齻€人的呼吸聲，除了車夫和管家，還有個藏在干草堆后。
她不動聲色地把紫檀木盒往袖中塞了塞，手指握住了藏在里面的銀針。馬車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停在縣衙的大牢外。蘇二叔果然站在牢門口，穿著一件簇新的錦緞袍，見了她就笑：“侄女可算來了，你爹今早咳得厲害，獄卒說怕是熬不過今日?！?/p>
“我要見我爹?！碧K靈素冷冷地說。
“容易。”蘇二叔揮揮手，獄卒就打開了牢門，“不過侄女得把地契交出來，不然……你也知道牢里的規(guī)矩。”
蘇靈素沒說話，跟著獄卒往里走。牢房里又黑又潮，彌漫著一股霉味和血腥味。走到最里面的牢房，獄卒打開鎖，蘇靈素往里一看，心猛地一沉，里面哪是她爹，是個陌生的老囚，臉色蠟黃，正咳得撕心裂肺。
“蘇仲山！你騙我！”她猛地轉(zhuǎn)身，卻見牢門“哐當(dāng)”關(guān)上了，蘇二叔正站在牢門外，手里拿著把鑰匙。
“侄女別生氣。”蘇二叔笑得得意，“只要你把地契和那本賬冊交出來，我就放你出去，還讓你見你爹。不然……你就陪這位老囚一起住吧?！?/p>
蘇靈素攥緊了紫檀木盒，忽然笑了：“蘇二叔以為我會帶地契來？你太天真了。”她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往地上一扔，里面的止血粉撒了一地，“這是我唯一帶的東西，你要就拿去吧?！?/p>
蘇二叔見狀，臉色一沉：“搜！給我仔細(xì)搜！”
兩個家丁立刻撲上來，蘇靈素側(cè)身避開，卻被其中一個抓住了胳膊。蘇文瑾見狀，舉起算盤就往家丁頭上砸，算盤珠子撒了一地，有家丁不小心踩在上面，“哎喲”一聲滑倒了。
混亂中，蘇靈素指尖的銀針“嗖”地刺向牢門的鎖，她學(xué)過開鎖的技巧，銀針正好卡在鎖芯里。她用力一擰，鎖“咔噠”開了！
“走！”她拉起蘇文瑾就往外跑，卻見秦伯拄著拐杖站在牢門外，身后還跟著幾個拿著扁擔(dān)的百姓，是張婆婆和隔壁的李大叔他們！
“小姐快走！”秦伯喊道，百姓們舉著扁擔(dān)擋住家丁，“老奴已經(jīng)讓人去報官了，謝知府馬上就到！”
蘇二叔見狀，轉(zhuǎn)身就想跑，卻被蘇文瑾扔過來的算盤砸中了后腦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蘇靈素沒管他，拉著蘇文瑾往街上跑，剛跑到街口，就見謝臨舟帶著官差過來，一身青布袍，眼神銳利如刀。
“蘇小姐？”謝臨舟見她衣衫凌亂，眉頭皺了皺，“出什么事了？”
“謝大人！”蘇靈素喘著氣，從袖中掏出紫檀木盒，“我爹在牢里出事了，求您讓我去看看！還有蘇二叔設(shè)圈套騙我，您快派人去抓他！”
謝臨舟點點頭，立刻讓官差去抓蘇二叔，又親自帶著蘇靈素往牢房走。走到牢門口，蘇靈素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向秦伯，他正悄悄往懷里塞個東西，是個小小的藥包，上面印著太醫(yī)院的標(biāo)記。
她心里一動，沒說破，跟著謝臨舟走進(jìn)牢房。這一次，獄卒打開了最里面的一間牢房，蘇父正躺在草堆上，臉色蒼白，卻還睜著眼睛，見了她就笑：“靈素……你來了。”
“爹！”蘇靈素?fù)溥^去，握住他的手，入手冰涼。她趕緊打開紫檀木盒，取出一粒“固本培元丸”，喂進(jìn)他嘴里。
藥丸入喉，蘇父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了些，眼里也有了些神采。謝臨舟站在一旁，看著她熟練地給蘇父診脈，又用銀針刺了幾個穴位，眼神里閃過一絲詫異。
“謝大人，”蘇靈素診完脈，抬頭看向他，“我爹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藥，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這藥丸能暫時穩(wěn)住。求您徹查牢房的獄卒，還有蘇二叔！”
謝臨舟點點頭，剛要說話，卻見秦伯匆匆走進(jìn)來，手里拿著個陶土罐：“小姐，老奴把‘清瘟飲’帶來了，給蘇老爺喝點。”
蘇靈素接過陶罐，喂蘇父喝了兩口，忽然注意到罐底有個小小的“太”字，是太醫(yī)院的標(biāo)記。她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看向秦伯，見他悄悄對她點了點頭。
原來秦伯不僅是蘇家的老仆，還是太醫(yī)院留在蘇家的眼線。那“固本培元丸”和“清瘟飲”，怕是太醫(yī)院那邊早就備好的。
謝臨舟看著這一切，忽然開口：“蘇小姐，蘇二叔已經(jīng)招了，是他買通獄卒給蘇老爺下毒。我會立刻上奏朝廷，為蘇老爺翻案。”
蘇靈素望著謝臨舟正直的眼睛，又看了看漸漸緩過來的父親，心里那塊懸了許久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她知道，這只是開始，往后的路還很長，但只要有家人和盟友在，她就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