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日頭毒得很，曬得土路泛白，路邊的野草都蔫頭耷腦地垂著。我跟大黑狗在曬谷場玩“撲尾巴”，它的尾巴粗得像掃帚，甩起來帶風，我撲過去咬，總被它靈巧地躲開，逗得我“汪汪”叫。風里飄著麥秸的焦香，是村里人家在翻曬新收的麥子，連空氣都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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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到興頭上，大黑狗猛地轉身撲過來，我往旁邊一躲，爪子蹭到曬得滾燙的谷粒，燙得縮了縮腳。就在這時，心里突然揪著發(fā)慌——不是餓，也不是怕，是像有根細繩子猛地勒住了心口，酸溜溜地疼。我停住腳，耳朵豎得尖尖的，往家的方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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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谷場離院子不過百十來步，能看見院門口的老槐樹，樹葉一動不動，靜得反常。平時這時候，老奶奶該坐在槐樹下?lián)癫肆?，說不定還會喚我回家喝水，可今天連個影子都沒有。那股慌勁越來越厲害，我顧不上跟大黑狗道別，掉頭就往家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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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子踩在燙土路上“噠噠”響，風刮得眼睛發(fā)酸。快到院子時，看見院門沒關嚴，留著道縫，像上次老奶奶去趕集時那樣?？蛇@次沒有她哼歌的聲音，也沒有灶膛的煙火氣，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墻角的柴禾堆在太陽下投著短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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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擠進門縫沖進去，屋里的光線比外面暗，剛邁過門檻，就看見老奶奶躺在灶臺邊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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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趴在那兒，一只手伸著，離灶膛的柴禾堆不遠，另一只手蜷在身下，藍布衫的衣角沾著灶臺上掉下來的玉米粉。她一動不動，連頭發(fā)絲都沒晃一下，就像二哥三哥當初在草窩里那樣，安安靜靜地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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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我急得圍著她轉圈圈，用鼻子蹭她的手。她的手涼得像冬天的石頭，沒有平時摸我耳朵時的暖意，連指尖的皺紋都透著寒氣。我又蹭她的后背，她還是沒動，衣服上沾著點土，是從地上蹭的。灶臺上的粗瓷碗倒在那兒，碗里的水灑了一地，早就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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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沖到門口“汪汪汪”叫，嗓子喊得發(fā)啞。平時只要我這么叫，路過的人總會探頭看一眼，可今天院外空蕩蕩的，連只麻雀都沒有。心口的繩子勒得更緊了，我跑回屋里，又用爪子扒老奶奶的胳膊，她的胳膊軟乎乎地垂著，我嚇得縮了縮脖子，又沖到門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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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了不知多久，終于聽見院外有腳步聲。是村東頭的王叔叔，他穿著藍衣服，扛著鋤頭正要回家。我趕緊沖出去，咬住他的褲腿往屋里拽。王叔叔愣了愣：“小黃？咋了？”他被我拽得跟著往里走，一進門看見地上的老奶奶，“哎喲”叫了一聲，趕緊扔下鋤頭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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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探了探老奶奶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脖子，臉一下子白了。他慌慌張張地掏出個亮亮的東西按了按——那東西我見過，上次村西頭的李爺爺生病時，醫(yī)生就拿過這樣的東西，上面有數(shù)字在跳。王叔叔按了幾下，把那東西貼在老奶奶耳邊，又對著里面說了些什么，聲音抖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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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旁邊看著，尾巴夾得緊緊的。王叔叔掛了電話，又蹲下來輕輕叫：“張嬸？張嬸？”老奶奶還是沒動。他搓了搓手，站起來在屋里轉了轉，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軟下來：“小黃別急，醫(yī)生馬上就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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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沒錯。沒過多久，外面就傳來“突突”的響聲，是村里唯一的那輛白色救護車。穿白衣服的人抬著帶輪子的床沖進屋，他們動作很快，輕輕把老奶奶抬到床上，蓋上塊白布。我想跟著上去，王叔叔拉住了我，用手摸我的頭，他的手也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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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老奶奶推走了，床輪子在地上“咕嚕咕?！表?，越走越遠。王叔叔跟著出去了，大概是去幫忙，院門沒關，風灌進來，吹得窗戶紙“嘩啦”響。屋里空蕩蕩的，灶膛的火早就滅了，冷颼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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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地上，鼻子蹭著老奶奶剛才躺過的地方。地上還有點她身上的味，混著玉米粉和陽光的香，可很快就被風刮得越來越淡。我用爪子把那塊地方的土扒了扒，想把味留住，可土被扒得亂七八糟，味還是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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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來時，王叔叔回來了。他沒進屋，就在院子里站了會兒，嘆了口氣又走了。我蹲在門口等，等了一整夜。月亮升起來，照得院子里發(fā)白，墻角的柴禾堆像個黑乎乎的影子，嚇得我往屋里縮了縮。灶臺上的碗還倒在那兒，地上的水跡干了，留下圈白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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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有個路過的阿姨看見我蹲在門口，扔了個饅頭過來。我搖著尾巴蹭她的褲腿——謝謝呀，她摸了摸我的頭，嘆著氣走了。我三口兩口吃完饅頭，又趕緊趴回門口等。我不敢走，怕老奶奶回來見不到我，就像上次她去趕集，我等在門口，她回來時笑著摸我的頭說“小黃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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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次她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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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空了好幾天，我餓了就去村口等，偶爾有好心人扔點吃的。晚上就縮在屋里的棉絮上，棉絮上還有老奶奶的味，我把臉埋進去，能稍微暖和點。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呼呼”地響，比草叢里的夜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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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她會回來的。說不定是去鄰村看親戚了，忘了跟我說；說不定是被醫(yī)生留著打針了，打完針就會哼著歌回來，摸我的耳朵叫“小黃”。我每天趴在門口等，等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等月亮圓了又缺了，直到有天聞到一股熟悉的味——像老奶奶，又不全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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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年輕人，二十來歲的樣子，穿著干凈的藍襯衫，手里提著個黑皮包。他站在院門口，看著院子里的柴禾堆和石磨，眼睛紅紅的。我聞到他身上有老奶奶的味，是洗不掉的煙火氣和玉米香。我跑上去蹭他的手，他蹲下來摸我，眼淚“啪嗒”滴在我毛上，咸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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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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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他是老奶奶的親人。我用頭蹭他的胳膊，想告訴他老奶奶躺在地上的樣子，想告訴他我叫了好久的人，可我不會說，只能一個勁地蹭。他抱著我的頭，肩膀抖了抖，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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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家里來了好多人，掛了好多白布條，風一吹“嘩啦嘩啦”響，看得人眼暈。他們在院子里擺了張桌子，上面放著老奶奶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著，跟平時坐在槐樹下?lián)癫藭r一個樣。我趴在照片旁邊，用鼻子蹭相框的玻璃，玻璃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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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他們推來個大木頭盒，上面蓋著白布。我湊過去聞了聞，老奶奶的味就在里面，淡淡的，混著點藥味。我急得圍著盒子轉，想讓他們打開，讓我再看看她，那個年輕人拉住我，把我抱在懷里。他的手在抖，下巴抵著我的頭，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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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他懷里蹭了蹭，好像知道，以后要跟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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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還在吹，白布條“嘩啦”響，院子里的老槐樹靜悄悄的。我抬頭看那個年輕人的臉，他眼里有淚，可抱著我的手很穩(wěn)。我把耳朵貼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像灶膛里沒滅的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