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交談，幾乎都是易中海問一句，易歲寧答一句。
他急切地想知道關(guān)于弟弟易中江的一切，想知道他是如何被收養(yǎng)的，在湘省的生活，參軍的經(jīng)歷……易歲寧將她所知道的、關(guān)于父親養(yǎng)父（她的爺爺）家的情況，以及父親參軍后的一些片段（大多來自楚伯伯的講述），都盡量清晰地告訴了易中海。她的語調(diào)始終平穩(wěn)，帶著一種安撫性的耐心。
易中海貪婪地聽著，每一個字都像甘露滋潤著他干涸了太久的心田。
他時而點頭，時而抹淚，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易歲寧的臉，仿佛要將這張臉、這份血脈相連的印記，深深地刻進骨子里。
時間在問答中流逝。
直到易歲寧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才溫和地打斷了易中海似乎永無止境的追問：“易……一大爺，”她頓了一下，那個“大伯”的稱呼在舌尖轉(zhuǎn)了一圈，最終還是用了更穩(wěn)妥的稱呼：“快到下班時間了，我還有些工作上的事情需要處理。您看……”
易中海猛地回過神，臉上掠過一絲慌亂和失落，但立刻又強打起精神，帶著一種近乎討好的急切：“對！對！工作要緊！工作要緊！歲……易同志，你看……晚上，晚上能來家里吃頓便飯嗎？就……就我和你一大媽，沒別人！沒別人！”
他生怕易歲寧拒絕，眼神里充滿了懇求和緊張。
易歲寧看著他那副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絕的樣子，心里輕輕嘆了口氣。
她點了點頭，聲音放柔了些：“好，一大爺，晚上我會過去?！?/p>
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易中海那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fù)的笑容，雖然依舊帶著淚痕，卻是由衷的喜悅：“好！好！那……那我先回去準(zhǔn)備！讓你一大媽多做幾個菜！”
他站起身，腳步還有些虛浮，但精神明顯好了許多。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會議室。
門外，楊廠長和沈科長立刻迎了上來，兩人臉上都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他們剛才雖然站得稍遠(yuǎn)，但會議室隔音一般，里面那壓抑的哭聲和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尤其是“易中江”、“犧牲”、“哥哥”這些關(guān)鍵詞），也聽了個七七八八。
此刻看著易中海明顯哭過、卻帶著一種奇異振奮的神情，再看看易歲寧平靜如常的臉，兩人心里都跟明鏡似的，但面上卻是一副“我啥也沒聽見，我啥也不知道”的完美偽裝。
“老易，沒事吧？”楊廠長關(guān)切地問易中海。
“易師傅，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去醫(yī)務(wù)室看看？”沈科長也附和著。
“沒事！沒事！好著呢！”易中海連連擺手，聲音雖然還有些沙啞，卻透著一股枯木發(fā)了芽的勁兒：“謝謝廠長，謝謝沈科長！我先回去了！” 他對著易歲寧又露出一個帶著點討好的笑容，這才腳步匆匆、卻明顯輕快了不少地離開了。
楊廠長和沈科長目送易中海走遠(yuǎn)，這才把目光投向易歲寧，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震驚、了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慎重。
這位背景神秘、能力超群的新任技術(shù)員，竟然和廠里的八級老師傅易中海是……失散的親叔侄？這關(guān)系……這也太巧了吧！
易歲寧迎著他們的目光，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婉平靜、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模樣，只是淡淡地說：“楊廠長，沈科長，關(guān)于高爐實驗的初步人員名單和物資清單，我可能需要加個班整理出來，明天一早交給您?！?/p>
“??？哦！好！好！”楊廠長回過神來，連忙點頭，“不急不急！易同志你辛苦了！身體要緊！”
易歲寧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朝著技術(shù)科自己的辦公位走去。
她的背影依舊挺直從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道關(guān)于“血緣”的漣漪，正一圈圈地擴散開來，無聲地改變著她在四合院這盤棋局中的位置。
易中海這個名字，對她而言，已然不同。
易中海幾乎是撞開車間那扇油漆斑駁的木門的。車間里熟悉的金屬切削聲、機油味和工友們的吆喝聲瞬間將他包裹，但他全無往日沉浸其中的專注。
心口揣著的那團火，燒得他腳步發(fā)飄，耳朵里嗡嗡作響，全是弟弟易中江和侄女易歲寧的名字在來回碰撞。
他撥開幾個正圍著圖紙爭論的年輕工人，腳步不停，徑直沖向車間主任那個用舊鐵皮圍起來的小小辦公室。
老主任王胖子正端著個掉了不少搪瓷的茶缸子，吹開浮沫，慢悠悠地啜著劣質(zhì)茶葉末泡出的渾黃茶水，眼皮都沒抬。
“主任！”易中海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促和沙啞。
王胖子這才慢條斯理地掀起眼皮，從老花鏡框上沿瞅著他：“老易？啥事兒急赤白臉的？這還沒到點呢?！?/p>
“主任，家里……家里有急事！頂頂要緊的事！”
易中海喉結(jié)滾動，汗水沿著鬢角流下來，也顧不上擦：“下午……下午我得請個假！現(xiàn)在就得走！”
他語速快得幾乎連不成句子，根本沒等王胖子點頭應(yīng)允，話剛撂下，人已經(jīng)像被鞭子抽了似的，轉(zhuǎn)身就往外沖，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工裝在門口一閃就沒了影。
王胖子端著茶缸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張著嘴，幾片茶葉末子沾在胡子上也渾然不覺。
旁邊幾個探頭探腦的工人更是面面相覷，一臉見了鬼的表情，一向穩(wěn)重如山、恨不得釘在機器上的八級鉗工易師傅，今天這是撞了什么邪？跑得比兔子還快！
易中海沖出軋鋼廠厚重的大門，午后的陽光白花花地砸下來，晃得他眼前發(fā)暈。
他顧不得喘勻氣，兩條腿憑著本能，像上了發(fā)條一樣朝著南鑼鼓巷方向最近的菜市場狂奔。
腳下是坑洼不平的路面，他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差點絆倒，帶起的風(fēng)把路邊灰土墻根下幾片枯黃的落葉卷得打了幾個旋兒。
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燒：買肉！買魚！買雞！買所有能買到的好東西！今晚，必須讓歲寧那孩子吃頓好的！這是他們老易家失散了四十多年的血脈！是弟弟中江留在世上的親骨肉！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但這疼里卻透著一種久違的、近乎滾燙的興奮。
他甚至沒留意到，自己那刻板嚴(yán)肅、仿佛被歲月和沉重生活壓鑄成鐵板一塊的臉上，不知何時竟扯開了一個極其陌生、卻又無比真切的傻乎乎的笑容。
與此同時，廠區(qū)角落那排散發(fā)著濃烈氨水味的廁所里，許大茂正提溜著褲腰帶，晃晃悠悠地踱出來。
他嘴里叼著半截?zé)熅?，吊兒郎?dāng)?shù)睾咧怀烧{(diào)的小曲，剛在廁所里偷摸瞇了一小覺，此刻渾身骨頭縫里都透著股懶洋洋的舒坦。
他瞇縫著眼，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目光隨意地掃過空曠的廠區(qū)大道，恰好捕捉到易中海那近乎狂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喲呵？”許大茂驚訝地吐掉嘴里的煙屁股，用腳碾了碾，疑惑地甩了甩他那梳得油光水滑的腦袋：“這老易頭……火燒屁股了？跑這么急，趕著投胎呢？”
他摸著下巴琢磨了兩秒，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便嗤笑一聲，背起手，繼續(xù)他那特有的、一步三晃的步態(tài)，慢悠悠地朝著宣傳科的方向踱去。
今晚他還有下鄉(xiāng)放映的任務(wù)，公社那邊路遠(yuǎn)又不好走，得趕緊收拾家伙什兒上路，不然等天一黑透，那坑坑洼洼的土路，保不齊就能把他那寶貝放映機顛散了架。
暮色四合時分，南鑼鼓巷95號四合院的門樓在夕陽的余暉里投下長長的影子。
易中海拎著兩個鼓鼓囊囊、幾乎要撐破的網(wǎng)兜，踩著輕快的步子跨進了前院門檻。
網(wǎng)兜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只褪了毛、光溜溜的肥母雞，一條還在微弱翕動著腮的活鯉魚，一大塊油光紅亮的五花肉，還有幾把水靈靈的時令青菜。
他臉上那傻笑就沒褪下去過，甚至還哼起了荒腔走板、調(diào)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沙家浜》。
“太陽一出……哎喲，老易？”正在自家門口小板凳上擇韭菜的三大媽最先瞧見他，驚訝地抬高了聲音：“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這才幾點，廠里就放人了？還買這么多好菜？”
她盯著那網(wǎng)兜里的肉和魚，眼睛都直了，手里的韭菜都忘了放下。
三大爺閆埠貴聞聲也從屋里探出頭來，鼻梁上架著那副斷了條腿用膠布纏著的眼鏡，鏡片后的小眼睛精光閃爍，飛快地在易中海手里的東西上掃了個來回，心里噼里啪啦地開始盤算起這些東西的價值和票證消耗。
易中海腳步不停，臉上的笑容卻更盛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想要昭告天下的沖動，又強行按捺?。骸鞍?，是早了點。這不，院里新來的易同志，歲寧那丫頭，一個人住著，工作又忙，咱們做長輩的，總得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晚上請她到家來吃頓便飯！”
他刻意加重了“關(guān)心”和“便飯”幾個字，腳下生風(fēng)，徑直奔向中院自己家。
“請易同志吃飯？”三大媽看著易中海匆匆而去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簸箕里那點蔫頭耷腦的韭菜，撇了撇嘴，語氣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酸意：“嘖嘖，一大爺這回可真是下血本了……又是雞又是魚的，趕上過年了都！歲寧面子可真夠大的。”
閆埠貴推了推眼鏡，若有所思地低聲道：“老易這人，平時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對自家都沒這么大方過。這易同志……怕是不簡單吶。”他總覺得老易那過分燦爛的笑容背后，藏著點他一時看不透的東西。
易中海興沖沖穿過垂花門邁進中院，那股子喜氣洋洋的勁兒還沒散，正撞上抱著小當(dāng)在門口晃悠的賈張氏。賈張氏那雙三角眼，像蒼蠅見了血似的，瞬間就死死黏在了易中海手里那沉甸甸的網(wǎng)兜上。
那油汪汪的五花肉，那肥碩的母雞，尤其是那條還在網(wǎng)兜里偶爾彈動一下尾巴的大鯉魚，看得她喉嚨里咕嚕一聲，口水差點沒包住。
“哎呦喂！一大爺！”賈張氏猛地拔高了嗓門，那聲音又尖又利，帶著一種夸張的諂媚和毫不掩飾的貪婪：“您老這是要開席面?。壳魄七@魚，這肉，這雞……嘖嘖嘖，這得花多少錢多少票?。考依镞@是有啥天大的喜事啦？”
她抱著孩子往前湊了兩步，眼睛依舊死死盯著網(wǎng)兜。
易中海心里正被找到親侄女的巨大喜悅填滿，對賈張氏這慣常的嘴臉也沒太在意，隨口應(yīng)付道：“沒啥大事，晚上請新來的易同志吃個飯?！闭f完，腳步?jīng)]停，直接推開了自家屋門。
“請易同志？”賈張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看著易中海閃身進了屋，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她臉上的諂媚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濃重的怨氣和理所當(dāng)然的算計。
“呸！”她對著易家的方向啐了一口：“一個黃毛丫頭片子，也值當(dāng)這么伺候？老絕戶就是錢多燒的慌！有好東西不想著接濟接濟我們孤兒寡母……”
她嘴里不干不凈地低聲咒罵著，抱著孩子扭身回了屋，心里卻飛快地打起了算盤：晚上，這頓“大戶”，她賈家是吃定了！棒?？烧情L身體的時候呢！
易中海進了屋，把手里的網(wǎng)兜往桌上一放，也顧不上擦汗，對著一臉驚訝迎上來的老伴兒，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他娘！快！拾掇拾掇！殺雞！剖魚！燒肉！揀最好的弄！今晚……今晚歲寧來家吃飯！”
一大媽被丈夫這罕見的興奮勁兒弄得有點懵：“老易，你這是……？”她看著桌上那些平日里過年都未必舍得買齊的好東西，更是驚疑不定。
“找到了！”易中海猛地抓住老伴兒的手，那手上有著常年操勞留下的繭子，此刻卻被他攥得生疼：“金菊，找到了！易歲寧……她、她是中江的閨女！是我親侄女??！咱們的親侄女！”
“什么？！”劉桂芬像是被一道無聲的炸雷劈中，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張著，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有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過了好幾秒，那巨大的震驚才慢慢退潮，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狂喜、辛酸和巨大慰藉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她反手死死抓住易中海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嘴唇哆嗦著，反復(fù)地、無聲地念叨著：“中江的閨女……中江的閨女……老易家的血脈啊……”
那積壓了半輩子、以為早已干涸的期盼和孤寂，在這一刻決堤而出。
夫妻倆激動地互相攥著手，好一會兒才平復(fù)下翻江倒海的心緒。
易中海抹了把眼角，重重吸了口氣：“快，收拾起來！我去后院跟老太太說一聲，這么大的喜事，得告訴她老人家！”
他拍了拍老伴兒的手背，轉(zhuǎn)身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