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fēng)依舊唱著冬日的歌謠,卻不再顯得凄厲,反而像是一位老友在絮叨著年的腳步臨近。
雪沫子簌簌地敲打著窗紙,聲音細碎而輕柔,仿佛怕驚擾了屋內(nèi)的暖意和安眠。油燈的光芒穩(wěn)定而飽滿,將小屋每一個角落都染上溫馨的橘黃色,
黎九陽的身影被放大后安靜地投在糊著厚實桑皮紙的土墻上,像一幅定格的剪影,透著說不出的寧和。
他的小家,經(jīng)過半年的用心經(jīng)營,早已不是最初那間只能遮風(fēng)擋雨的破屋。
低矮的籬笆墻是用后山精選的老竹劈開編就,雖然他的手藝比不上村里的老把式,有些接口處甚至略顯毛糙,但每一根竹子都打磨得光滑不刺手,緊密地交錯在一起,圍出了一方雖不大卻十足溫馨的天地。
積雪溫柔地覆蓋在竹籬上,形成一道道起伏的白色曲線,月光灑下時,會泛著淡淡的藍光,煞是好看。
籬笆角落,甚至還有幾株夏天時孩子們移栽來的野菊花,此刻雖只剩枯枝,卻也在雪中倔強地勾勒著生命的痕跡。
小院里,雞舍和羊圈頂上也蓋著厚厚的“雪被”。
雞舍是用木板和茅草搭的,黎九陽特意留了通風(fēng)的小窗,糊了厚紙,既保暖又不悶。
母雞們擠在鋪了干草的窩里,發(fā)出輕微的、夢囈般的“咕咕”聲;山羊則安靜地臥在墊了干爽秸稈的圈里,嘴巴不停蠕動反芻,大眼睛在黑暗中偶爾眨動,看到主人身影會輕輕地“咩”一聲。
一切都沉浸在冬夜特有的靜謐與安然之中。
屋內(nèi),泥土地面被夯得極其瓷實平整,掃得一塵不染。
靠東墻的那張自制板床,木頭紋理清晰可見,被打磨得沒了木刺,鋪著厚實得能陷進手掌的干草墊子和雖然舊卻干凈蓬松、帶著陽光味道的粗布被褥。
西墻邊的土灶臺是他和李老漢一起壘的,結(jié)構(gòu)合理,火道通暢,灶膛口還嵌了一塊薄石板,余溫可以一直溫著水壺。
此刻灶膛里埋著的松木火種正散發(fā)著持久而均勻的熱力,不僅驅(qū)散了所有的寒意,還讓整個屋子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松香。
碗櫥里只有寥寥幾個粗陶碗碟和一小罐金黃的豬油、一包雪白的粗鹽、一小壇酸菜,卻都擦洗得光可鑒人,擺放得整整齊齊。
屋子中央的矮木桌腿腳穩(wěn)固,桌面甚至被他用河里的細沙和水慢慢打磨出了些許溫潤的光澤。
桌上,那袋珍貴的稻種和那盞搖曳著暖光的油燈是此刻絕對的焦點。墻面上新釘了一排木楔,上面用麻繩系著孩子們近日寫得最工整的幾張“作業(yè)”,
墨跡歪扭卻認真無比,仔細看去,有黃志工整的“山”字,有熊成龍力透紙背的“力”字,也有林東來清秀的“水”字,讓這樸素的屋子儼然有了幾分書香門第的雅致,更是黎九陽心中無價的寶藏。
墻角,林東來在地鋪上睡得正沉。地鋪鋪得極厚,幾乎和床一樣高。
少年整個人蜷在柔軟暖和的舊棉被里,只露出半張紅撲撲的臉蛋,呼吸又長又勻,顯示著他正處在最深沉的睡眠中。懷里,那套新得的紙筆被緊緊摟著,仿佛是什么絕世珍寶。
睡夢中,他嘴角微微上揚,或許正夢見了在雪白的紙上寫下第一個漂亮的字,那份白日里常??囍?、超乎年齡的沉穩(wěn)悄然融化,只剩下全然的放松與安寧。
黎九陽收回目光,手指無意識地在那袋稻種上輕輕劃過,飽滿堅硬的谷粒相互摩擦,發(fā)出極細微的“沙沙”聲,在這寂靜的夜里,聽起來像是對未來豐收最動聽的許諾。
武國,云州,這些地名對他而言依舊帶著神秘的異世色彩,但已不再引發(fā)任何不安。
至于天泉門,他仔細回想著鎮(zhèn)上糧棧的那位管事,那人雖然精明的臉上寫滿了算計,報價也高得令人咋舌
(細想下來,從遙遠的泉州運貨到這云州北地,跨越數(shù)州之地,耗費定然驚人),但銀貨兩訖,過程干脆,并未有任何仗勢欺人的舉止。
門口那兩位護衛(wèi),眼神銳利,體格精悍,步履沉穩(wěn),卻也僅限于盡責(zé)守衛(wèi),目光掃過他們這些山民時,并無輕蔑,更像是一種職業(yè)性的審視。老村長飯后閑聊時也曾唏噓過,
說早些年青泉鎮(zhèn)亂得很,附近山匪猖獗,集市根本開不起來,是天泉門來了之后,花了大力氣清剿匪患,定下規(guī)矩,才有了如今這還算安穩(wěn)公平的交易環(huán)境。
“咱們這點山貨皮毛,能換來救命的鹽和鐵,知足吧。聽說那天泉門的門主也是個講道理的人,約束門下弟子甚嚴(yán),倒像是真心想在此地扎根,經(jīng)營一番事業(yè)的。
”村長最后總是這樣感嘆,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感激。如此看來,這天泉門倒像是個立足地方、行俠仗義的正道門派,是護佑一方的屏障,而非需要警惕的惡鄰。
想到這些,黎九陽心中最后一絲因陌生世界而產(chǎn)生的疏離和戒備也徹底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融入后的踏實感和對這片土地的歸屬感。
他攤開自己的手掌,就著燈光仔細看著。
這雙手,半年前還只會敲擊鍵盤,指尖細膩,如今卻已布滿粗糙的厚繭,虎口和指根處尤為明顯,指關(guān)節(jié)也因為習(xí)武和勞作而變得粗大有力。
但這雙手能握緊柴刀劈開荊棘,能揮舞拳腳強健體魄,能感受到體內(nèi)那絲日益壯大、溫?zé)崃鬓D(zhuǎn)、帶來無限生機的紫氣,能寫下讓孩子們認識世界的文字,能播種下來年的希望。
這力量,如今于他,意義非凡——它能讓自己更好地劈柴擔(dān)水,能讓自己在教授孩子們武藝時更有底氣,能讓自己開墾田地種植稻米,能讓自己無病無災(zāi),長長久久地守護眼前這盞燈火,這份安寧。
若能就這樣,在這小山村里教書、種田、習(xí)武,看著林東來和孩子們一天天長大,看著村民們平安喜樂,春種秋收,歲歲年年,便是這個世界饋贈給他的,最圓滿的結(jié)局了。
他的目光再次緩緩地、珍惜地掃過小屋的每一處細節(jié)。
溫暖,充實,井然有序,充滿了生活本身賦予的豐盈美感。
這里有依賴他、敬愛他的學(xué)生,有親近他、給他帶來雞蛋和羊奶的家畜,有村民們毫無保留、質(zhì)樸真誠的善意,有自己對未來生活的清晰規(guī)劃和殷切期待。
這一切,平凡、瑣碎,甚至有些簡陋,卻閃爍著真實而璀璨的幸福光芒,勝過他過去世界里任何虛幻的繁華。
他輕輕吹熄油燈,摸黑上了床。黑暗瞬間溫柔地擁抱下來。
絕對的寂靜并未降臨,反而使得各種細微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動人。
窗外,雪壓竹籬的沙沙聲,風(fēng)穿過屋檐空隙的微弱嗚咽聲,屋內(nèi),林東來平穩(wěn)深長的呼吸聲,母雞在夢中發(fā)出的模糊咕嚕聲,山羊反芻時牙齒磨碎草料的細微脆響,甚至遠處不知哪家傳來的、模糊的狗吠聲……這一切聲音交織纏繞,形成了一首無比豐盈、安詳、動人的鄉(xiāng)村冬夜交響曲,每一顆音符都敲打在心坎最柔軟的地方。
他閉上眼,不再刻意引導(dǎo),讓身體自然而然地沉入那種深長緩慢的呼吸節(jié)奏。
意念放空,無欲無求,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這份巨大的祥和與滿足里,感受著四肢百骸在呼吸間徹底松弛下來,感受著冰冷的寒意被牢固的屋舍和溫暖的被褥徹底隔絕在外,感受著這小小家園里每一寸空氣中流淌的蓬勃生機與深沉愛意。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意識徜徉于半夢半醒的甜美邊緣時,體內(nèi)那絲溫順平和的紫氣,似乎也被這滿屋的暖意、這份心境的無暇圓滿所深深感染,自發(fā)地、歡快地加速流轉(zhuǎn)起來,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要更加活潑靈動,所帶來的滋養(yǎng)之感也格外透徹、舒泰,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歡欣地呼吸。
它似乎不再僅僅是吸納朝陽初升的那一縷紫氣,更能從這無邊的安寧、這溫暖的守護、這滿足的心境中,汲取到某種更為本源、更為滋養(yǎng)的無形能量。
黎九陽心中泛起一絲明悟般的澄澈喜悅,但他依舊保持著那片止水般的寧靜,不忍也不愿打擾這份天地人交融的美妙和諧。
他任由那氣流自行歡快地運轉(zhuǎn),帶著恬淡而滿足的笑意,沉入了黑甜無夢的深度睡眠之中。這一夜,安穩(wěn)得如同回到了生命最初的襁褓。
翌日清晨,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徹底粉妝玉砌的純凈世界。
積雪沒過了腳踝,柔軟潔白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將竹籬、屋頂、遠山都勾勒出圓潤而可愛的輪廓,天地間一片純粹的詩意。
空氣清冷得仿佛結(jié)了冰晶,吸入肺中,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甘冽與清新,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林東來早已起身,正拿著那把比他還高出不少的竹掃帚,吭哧吭哧、卻又無比快樂地清理著小院里的積雪。
他小臉凍得通紅,像只熟透的蘋果,口鼻間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氣,額角甚至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顯然已經(jīng)干了有一陣子了。
雞舍和羊圈頂上的厚雪也被他細心掃落了大半,還特意給山羊添了一把帶著冰碴的、它最愛吃的嫩樹皮。
“先生,早!雪好厚??!”看到黎九陽出來,他停下動作,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臉上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大大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王大娘剛才挎著籃子過去時說‘瑞雪兆豐年’,明年咱們的稻子,還有地里的麥子,肯定都能大豐收!”
黎九陽看著少年朝氣蓬勃、充滿干勁的樣子,心中那份暖意幾乎要滿溢出來,他笑著點頭:“嗯,老人家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瑞雪兆豐年,咱們的稻子,還有地里的麥子,都會好好的。辛苦了,快進屋暖和暖和,喝口熱水。”
“哎,不辛苦!馬上就掃完了!”林東來答應(yīng)著,手下動作更快了,竹掃帚刮著地面,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唰唰”聲。
剛吃完簡單的早飯——烤得焦香的雜糧餅子和滾燙的、加了碎臘肉的菜粥,籬笆門外就傳來了王大娘爽朗的大嗓門:“九陽!東來!在家不?掃雪呢?真是勤快孩子!”
“在呢,大娘,快進來歇歇腳!”黎九陽趕緊應(yīng)道,起身拉開了柴門。
王大娘挎著個蓋著藍布的小籃子,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臉被風(fēng)吹得紅撲撲的,笑容卻比陽光還暖和李老漢也背著手,笑呵呵地跟在后頭,胡子上還沾著幾點冰晶。
“瞅瞅你們爺倆,這院子收拾得,比大姑娘的繡房還利索!”王大娘一進門就夸,眼睛掃過掃得干干凈凈的院子、碼放整齊的柴火垛和屋頂積雪被清掃干凈的雞舍羊圈,不住點頭,“東來這孩子,真是頂?shù)蒙习雮€大人了!”
“都是先生教得好?!绷謻|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手腳麻利地搬來樹墩凳子,“大娘,李爺爺,坐?!?/p>
“都是東來自己懂事勤快?!崩杈抨栃χ褍扇俗屵M屋,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灶膛的余溫讓空氣都帶著一股慵懶的暖意。
王大娘把籃子放在桌上,揭開藍布,里面是幾個剛蒸好還冒著滾滾熱氣的黃米年糕,金燦燦的,點綴著紅色的棗干,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和米香。
“剛出鍋的年糕,趕緊的,趁熱吃兩口,甜甜嘴,也甜甜咱們明年的日子!東來,接著,這塊大的給你,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得多吃點!”
“這怎么好意思,總是拿您的東西?!崩杈抨栠B忙道謝。 “瞧你說的,遠親不如近鄰嘛!
再說,你教娃娃們識字,可是給咱們村辦了件天大的好事!我們家那小子,以前自己的名字都畫不圓,現(xiàn)在都能認十好幾個字了!
王大娘不由分說,拿起一塊最大的年糕塞給林東來,又給黎九陽拿了一塊,“快嘗嘗,今年新下的黃米,磨得細,棗也甜!”
李老漢也笑瞇瞇地嘬著林東來遞過來的熱水,眼角深深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他看向黎九陽放在桌上顯眼處的木盆:“九陽啊,你這盆里搗鼓的,就是那金貴的稻種?
真能在這冷地方種出來?昨個兒就聽老張頭念叨了,心里癢癢,特地過來瞧瞧稀罕。
黎九陽咽下香甜軟糯、彈性十足的年糕,心里也跟著甜滋滋的,他詳細解釋道:“正試著催芽呢。
咱們這兒天冷,地氣寒,直接種下去怕是不行,種子睡不醒。先在屋里用溫水泡透,再放在這溫暖的草木灰里捂著,就像給它蓋床暖被子,等它憋足了勁,冒出小白芽,開了春再想法子移到向陽、近水的暖和田里去碰碰運氣?!?/p>
“嘖嘖,讀書人就是辦法多!這心思巧!”李老漢湊近仔細看了看,甚至伸出手指,極小心地碰了碰混合著草木灰的泥土,感受著那一點濕暖之意,臉上滿是驚奇和期待,“這法子好!要是真能成,咱們村以后說不定也能吃上自己種的大米了!
這可是祖宗都沒干成的新鮮事兒!到時候,老頭子我可得多跟你討教討教!”他臉上放光,仿佛看到的不是種子,而是未來一片金燦燦的稻田。
正說著,籬笆門外又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是張獵戶來了,手里還提著兩只肥碩的凍山雞。
“老遠就聞到年糕香了,就知道準(zhǔn)是嫂子又做好吃的了。”他笑著走進來,把山雞往門后一掛,
“剛巡山套著的,九陽,東來,留著過年添個菜。
” “張大叔,這太貴重了……”黎九陽忙說。 “拿著!跟你教毅濤那小子識文斷字、練武強身比起來,這算個啥。
”張獵戶擺擺手,目光也落在那種子盆上,眼中露出感興趣的神色,“這就是那稻種?聽說南方人都吃這個,比麥子粟米精細?
要是真能種活,那可是大好事?!彼D了頓,又道,“開春要整水田,力氣活少不了,到時候言語一聲,我來搭把手。后山有片洼地,向陽,溪水正好流過,清出來應(yīng)該不錯?!?/p>
小小的屋子里,因為村民們的陸續(xù)到來而顯得更加溫暖熱鬧。
大家喝著熱水,吃著年糕,圍著那盆珍貴的稻種,興致勃勃地討論著開春的計劃,憧憬著未來的收成,言語間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和希望。
林東來安靜地坐在黎九陽身邊,眼睛亮亮地聽著大人們說話,時不時給空了的碗里續(xù)上熱水。
又聊了好一陣,直到日頭升高,雪光映得屋里越發(fā)明亮,王大娘才一拍大腿:“光顧著嘮嗑了,家里還發(fā)著面呢!得回去蒸饃了!
李老漢和張獵戶也笑著起身告辭,約好了過兩日一起再去看看后山那塊洼地。
送走眾人,小院重歸寧靜,但那份熱絡(luò)和關(guān)懷似乎還留在空氣中。
黎九陽和林東來相視一笑,開始分工合作。黎九陽拿起斧頭劈柴,準(zhǔn)備過年用的柴火要備得足足的。
林東來則負責(zé)照看催芽的稻種,用小噴壺極其小心地給泥土表面噴水保濕,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藝術(shù)品。
陽光透過干凈的窗紙,在屋內(nèi)投下斑駁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松木、年糕和泥土混合的溫暖氣息。
劈柴聲、噴水聲、雞鳴羊叫聲……交織成一曲平淡卻無比動人的生活樂章。
瑞雪之下,皆是祥和。未來,如同那盆中被溫暖呵護的稻種,充滿了扎實而明亮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