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后,我離開了G市。在陸沉的幫助下,我隱姓埋名,去了一個遠離是非的南方小鎮(zhèn),用辛家早年秘密留給我的、未被顧昭發(fā)現(xiàn)的一小筆信托基金,開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日子平淡得像水。
只是,我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異常。疲憊,惡心,食欲不振。
起初以為是心力交瘁后的虛弱。直到月事遲遲不來,我才驚覺不對。
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年輕的女醫(yī)生笑著恭喜我:“辛小姐,你懷孕了,**個月了?!?/p>
懷孕?
如遭雷擊!
算算時間……正是我逃離別墅前,顧昭強迫我的那晚……
這個孽種!是顧昭的孽種!
巨大的惡心感和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沖出醫(yī)院,扶著路邊的樹劇烈嘔吐起來,膽汁都吐出來了。
不!我不能要這個孩子!這個帶著顧昭骯臟血脈的孩子!他是我的恥辱!是我血海深仇的延續(xù)!
我跌跌撞撞回到花店,找出所有積蓄,準(zhǔn)備去大醫(yī)院打掉它。
可是,當(dāng)我躺在那冰冷的檢查床上,聽著醫(yī)生毫無感情地講述手術(shù)流程時,儀器里傳來的、那微弱卻清晰的心跳聲,像一把鈍刀子,狠狠剜在我的心上。
咚咚……咚咚……
那么弱小,那么無辜。
醫(yī)生看我臉色慘白,眼神掙扎,放緩了語氣:“孩子很健康。辛小姐,你……確定不要嗎?”
我捂住臉,淚水洶涌而出。
我恨顧昭,恨入骨髓。可這個孩子……它有什么錯?它只是一個意外,一個承載著我所有不堪和痛苦的意外。
殺了它?和顧昭又有什么區(qū)別?
一個聲音在心底尖叫:留下它,你永遠無法擺脫顧昭的影子!它是你仇人的孩子!
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卻在說:它是你的骨肉。是辛家……最后的血脈。
最終,我掙扎著從檢查床上爬起來,啞著嗓子說:“不做了……我……我再想想……”
走出醫(yī)院,陽光刺眼。我撫摸著依舊平坦的小腹,心如刀絞。
留下它,我該如何面對這個流淌著仇人血液的孩子?
打掉它,我這一生,又是否能心安?
我把自己關(guān)在花店后面的小屋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腦海里天人交戰(zhàn)。
最終,是父親絕筆信上的那句話,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我混亂絕望的心:
“……辛晚無辜。她真心待你,若有可能,望你善待她?!?/p>
孩子也是無辜的。
錯的,是顧昭。
是我這個懦弱無能、無法保護自己和孩子的母親。
第四天清晨,我推開花店的門。陽光暖暖地灑進來。我拿起噴壺,開始仔細地給每一盆花澆水。
我決定生下這個孩子。
不是因為原諒顧昭,而是因為,它是我自己的孩子。我要讓它遠離仇恨,在陽光下長大。這是我對自己,也是對那個無辜生命的救贖。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孕期的辛苦遠超我的想象。強烈的孕吐,水腫,還有來自小鎮(zhèn)居民探究和同情(他們認為我是被拋棄的可憐單身媽媽)的目光。
但我撐下來了。
我賣掉了花店,換了一個更偏遠寧靜的海濱小城。租了個帶小院子的房子。我學(xué)著種菜,學(xué)著給未出生的孩子縫制小衣服。
平靜的日子,被一封來自監(jiān)獄的信打破。
信封上印著監(jiān)獄的地址。寄信人:顧昭。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顫抖著手拆開。里面只有薄薄一張紙,是他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字跡。
“辛晚:見字如晤。案已定,無辯。罪孽深重,甘受其罰。唯有一事,耿耿于懷。當(dāng)年火起,確非我本意。手下人錯會我意,行事過激。我趕至,火已漫天。救你,是真。留你,是私心作祟,亦是……悔恨伊始。信與不信,在你。顧昭絕筆。”
手下人錯會我意?行事過激?
呵。
我冷冷地看著這封信,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推卸責(zé)任,為自己開脫。
悔恨伊始?他的悔恨,值我辛家十幾條人命嗎?
我拿起打火機,點燃了信紙。橘黃色的火焰跳躍著,迅速吞噬了那些蒼白的辯解,最終化為灰燼,被風(fēng)吹散在海風(fēng)里。
顧昭,你的悔恨,太廉價了。我不需要。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生產(chǎn)的過程異常艱難。胎兒過大,胎位不正。我在產(chǎn)房里掙扎了十幾個小時,耗盡了所有力氣。
“不行了……醫(yī)生……我不行了……”意識模糊中,我虛弱地呻吟。
“辛晚!堅持住!用力??!”醫(yī)生護士焦急地喊著。
就在這時,產(chǎn)房的門被猛地推開!
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逆著光沖了進來!是顧昭!
他穿著囚服,外面罩著不合身的便裝外套,手上還戴著手銬!身后跟著兩個神情緊張的獄警!
他怎么會在這里?!越獄?!
我驚駭?shù)乇牬笱劬Α?/p>
顧昭幾步?jīng)_到我的產(chǎn)床邊,他的樣子很嚇人,胡子拉碴,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卻死死盯著我,里面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濃烈到近乎絕望的情緒。
“辛晚!”他啞著嗓子喊我的名字,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
“你……出去……”我用盡最后力氣嘶喊,巨大的恐懼和屈辱席卷了我。我不想讓他看到我最狼狽不堪的樣子!尤其是現(xiàn)在!
“醫(yī)生!保大人!無論如何保大人!”他根本沒理會我的抗拒,猛地轉(zhuǎn)頭對著醫(yī)生吼,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孩子不要了!給我保住她!聽到?jīng)]有!”
“顧先生,這……”醫(yī)生被他吼得一愣。
“我說保大人!”他像一頭失控的野獸,脖子上青筋暴起,對著醫(yī)生怒吼,“簽字!我簽字!所有責(zé)任我擔(dān)!快!”
獄警上前想拉開他:“顧昭,冷靜點!別干擾醫(yī)生!”
“滾開!”他猛地甩開獄警的手,力氣大得驚人,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醫(yī)生,“救她!立刻!剖!現(xiàn)在就剖!不然我殺了你們!”
他此刻的瘋狂和暴戾,比任何一次囚禁我時都更甚。但那份不顧一切的癲狂背后,卻是一種……毀天滅地的恐慌?
“產(chǎn)婦情況危急!準(zhǔn)備緊急剖宮產(chǎn)!”醫(yī)生當(dāng)機立斷。
冰冷的器械,刺眼的手術(shù)燈。意識模糊間,我感覺肚子被劃開。劇痛被麻藥隔絕,但那種生命被強行剝離的感覺異常清晰。
“哇——!”
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劃破了產(chǎn)房的緊張。
是個女孩。
而我,因為失血過多和體力透支,陷入了昏迷。
再次醒來,是在病房。渾身像散了架,腹部包裹著厚厚的紗布,傳來一陣陣鈍痛。
“晚晚!你醒了?”守在床邊的是陸沉,他一臉擔(dān)憂和疲憊。
“孩子……”我艱難地開口。
“孩子沒事!很健康!是個漂亮的小姑娘!”陸沉連忙說,臉上露出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你嚇?biāo)牢伊?!醫(yī)生說你當(dāng)時情況非常危險,再晚一點就……”
“顧昭……”我打斷他,聲音干澀,“他……越獄?”
陸沉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復(fù)雜起來,有憤怒,也有無奈。
“不是越獄?!彼麌@了口氣,“他……在獄中突發(fā)急性心肌炎,情況危重,按程序保外就醫(yī),就在隔壁市的醫(yī)院。不知他從哪里得到你難產(chǎn)的消息,在就醫(yī)途中突然發(fā)狂,打傷了兩個獄警,搶了車……一路闖紅燈飆車過來……幸好及時趕到,醫(yī)生才能立刻做決定……”陸沉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趕到時,你已經(jīng)在鬼門關(guān)了……醫(yī)生說,再晚十分鐘,你和孩子都……”
我呆呆地聽著,說不出話。
打傷獄警?搶車?一路飆車闖紅燈?就為了……趕過來救我的命?甚至喊著“不要孩子”?
那個紫檀木盒子里的信……那句“救你,是真”……突然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
我別開臉,看著窗外灰白的天。心底一片麻木的冰涼。
“他呢?”
“被控制住了。強行中止就醫(yī)程序,加上暴力襲警、劫車、危險駕駛……數(shù)罪并罰?!标懗琳Z氣沉重,“恐怕……死刑緩期會改成立即執(zhí)行。”
立即執(zhí)行……
我閉上眼。
他終究,還是逃不過一個死字。用這樣慘烈和瘋狂的方式。
也好。
我和他之間,所有的愛恨情仇,所有的孽債糾纏,都該隨著他的死,徹底埋葬。
三天后,我被轉(zhuǎn)到普通病房。陸沉把孩子抱了過來。
小小的一團,包裹在柔軟的粉色襁褓里,閉著眼睛,睡得正香。皮膚紅紅的,小臉皺巴巴像個小老頭,頭發(fā)倒是烏黑濃密。
看著這個脆弱的小生命,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軟。
這是我的女兒。
是我拼了半條命生下來的骨肉。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嫩豆腐似的臉頰。她仿佛有所感應(yīng),小嘴吧唧了兩下,發(fā)出小貓般的嚶嚀。
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
那一刻,所有的恨意、不甘、怨憤,似乎都被這個柔軟的小生命悄然融化了。我輕輕把她抱進懷里,感受著她微弱卻真實的心跳,貼著我冰冷的胸口。
“寶寶……”我低下頭,用臉頰蹭了蹭她帶著奶香味的胎發(fā),聲音哽咽,“媽媽在……以后,只有媽媽和你了……”
陸沉幫我辦好了所有手續(xù),給孩子上了戶口。我給她取名:辛念。念安的念。
愿她一世平安,遠離紛爭。
出院后,陸沉送我們回到海邊的小城。他幫我請了個可靠的月嫂,又留下了一筆錢。
“小晚,真不跟我回G市嗎?我能照顧你們?!彼R走前,還是不放心。
我抱著襁褓中的念念,站在灑滿陽光的小院門口,對他搖搖頭,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陸沉哥,謝謝你。這里很好。我和念念,會在這里好好生活?!?/p>
陸沉看著我,又看看我懷里的孩子,最終點了點頭:“好。有事隨時聯(lián)系我。”
他走了。
小院的門關(guān)上。只剩下我和念念。
日子仿佛按下了重啟鍵。
念念一天天長大。從只會吃睡的小肉團,到會對我咯咯笑,會咿咿呀呀地叫“媽媽”,會搖搖晃晃地邁出第一步……
她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那些黑暗的過往,被我深深鎖進心底最角落的箱子。我不再提起“顧昭”這個名字。辛家的血仇,隨著他的伏法,已經(jīng)畫上了句號。
念念三歲那年,一個秋日的傍晚。
我牽著蹦蹦跳跳的小丫頭,從海邊散步回來。她穿著鵝黃色的小裙子,頭上扎著兩個小揪揪,像只快樂的小蝴蝶,奶聲奶氣地唱著不成調(diào)的歌。
走到院門口,我拿出鑰匙開門。
“媽媽!花花!”念念指著院墻下喊。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在爬滿藤蔓的院墻根下,放著一個不大的包裹。沒有署名。
誰放這里的?
我警惕地走過去,沒有立刻碰。包裹用普通的牛皮紙包著。
念念已經(jīng)好奇地蹲下去,伸出小手想摸。
“念念,別動?!蔽依∷?/p>
我小心地用樹枝挑開包裹的一角。里面露出的不是危險物品,而是一堆色彩鮮艷、嶄新的童裝,各種尺碼都有。最上面,放著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上面沒有一個字。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拆開了。
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紙,上面是打印出來的、毫無個性的宋體字:
“念念,生日快樂。愿你一生平安喜樂,遠離紛擾。對不起。永別了?!?/p>
沒有落款。
但我的心,猛地一沉。
這個包裹,這種語氣……是他?
“媽媽,誰呀?”念念仰著小臉,大眼睛忽閃忽閃。
海風(fēng)吹過,帶著咸腥的涼意。我彎腰,把那張冰冷的信紙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
然后,我抱起懵懂的女兒,在她柔嫩的臉頰上親了親,打開院門。
“沒人。”我的聲音平靜無波,抱著女兒走進灑滿夕陽的小院,“走,媽媽給念念煮魚湯面?!?/p>
“好耶!魚湯面!”念念開心地拍著小手。
身后,院門輕輕關(guān)上。
將那包裹,連同那張冰冷的訣別信,徹底隔絕在外。
也隔絕了所有不堪回首的過往。
(三年后)
海風(fēng)咸澀,帶著初夏特有的溫潤氣息。陽光透過云層,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碎金一般跳躍。
“媽媽!快點呀!”一個小女孩清脆的呼喊聲在沙灘上響起。
辛念穿著天藍色的背帶褲,白色小T恤,頭上歪歪地戴著一頂小草帽,正努力地邁著小短腿在前面跑,時不時回頭催促。
她手里拎著一個小小的塑料桶,里面裝著剛撿到的幾枚白色貝殼。
“來了來了,你慢點跑,小心摔跤。”我提著野餐籃,笑著加快腳步跟上。
念念六歲了。時間過得真快。她出落得越發(fā)像個小天使,眉眼精致,皮膚白皙,笑起來眉眼彎彎,活力十足。性格活潑開朗,是整個小漁村公認的開心果。
“媽媽你看!這個貝殼好大!”她獻寶似的舉起一個手掌大小的扇貝,貝殼在陽光下泛著七彩的光。
“真漂亮!”我由衷地贊嘆,蹲下身幫她理了理跑歪的草帽,“我們念念眼光最好了?!?/p>
不遠處,幾艘漁船正緩緩駛回港口。幾個曬得黝黑的漁民大叔看到我們,熱情地揮手打招呼。
“辛老師!帶念念出來玩???”
“是??!張叔今天收獲怎么樣?”我笑著回應(yīng)。
“還不錯!晚點給你送兩條新鮮的黃花魚過去!”
“謝謝張叔!”
我在鎮(zhèn)上唯一的小學(xué)教書,教語文。日子清貧,但平靜安穩(wěn)。念念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這里就是我們的家。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過去,只知道辛老師是個帶著女兒獨自生活的溫柔女人。
“媽媽,那邊有個叔叔?!蹦钅詈鋈怀读顺段业囊陆?,小聲說。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不遠處的棧橋盡頭,站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簡單的灰色T恤和卡其色長褲,身形高大挺拔,站姿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海風(fēng)吹亂了他額前的黑發(fā),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深刻俊朗的側(cè)臉輪廓。只是那側(cè)臉,似乎比記憶中削瘦了許多,帶著一種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痕跡。
他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目光遙遙地投向我們這邊,深邃得如同眼前這片海,里面翻涌著太多我無法解讀、也不想解讀的情緒。
是他。
顧昭。
心臟在那一瞬間驟然緊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耳邊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嘩嘩聲。
他怎么出來了?不是……死刑?
陸沉哥沒告訴我……
念念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僵硬,小手握緊了我的手指,仰起小臉,清澈的大眼睛里帶著一絲疑惑和好奇:“媽媽?那個叔叔……在看你?”
我猛地回過神,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翻騰的驚濤駭浪,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溫和:“嗯,可能……是在看風(fēng)景吧?!蔽覡烤o女兒的手,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那個方向,“念念,我們回家吧,媽媽有點累了?!?/p>
“好!”念念乖巧地點頭,另一只小手拎起她的小桶,蹦蹦跳跳地跟著我往回走。
自始至終,我沒有再回頭看一眼棧橋上的男人。
回到我們那個爬滿藤蔓、開滿小花的院門前,我拿出鑰匙開門。
“辛老師?回來了?”隔壁的王嬸探出頭,笑著招呼,看到我身后的念念,更是笑開了花,“念念又撿到寶貝了?”
“王奶奶!”念念甜甜地叫人,獻寶似的舉起她的大貝殼。
“哎喲!真好看!我們念念真能干!”王嬸樂呵呵地夸著。
我微笑著和王嬸寒暄了幾句,打開院門,帶著念念走了進去。
關(guān)上院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我靠在冰涼的門板上,才感覺到后背一片濡濕。
他怎么會在這里?
“媽媽?”念念放下小桶,跑到我面前,小手摸了摸我的臉,“媽媽你出汗了?很熱嗎?”
我蹲下身,緊緊抱住女兒柔軟馨香的小身體,將臉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貪婪地汲取著屬于她的溫暖和安寧。
“沒事,媽媽不熱?!蔽逸p聲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念念,媽媽只是……有點想你了?!?/p>
“念念就在這里呀!”小姑娘不明所以,咯咯笑著,伸出小胳膊也用力回抱住我,“念念永遠陪著媽媽!”
“嗯,永遠陪著媽媽。”我閉上眼,感受著女兒的心跳,那顆被驚擾的心,才一點點落回實處。
顧昭的出現(xiàn),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漣漪,但并未掀起滔天巨浪。
他并沒有試圖靠近。只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偶爾會出現(xiàn)。有時在放學(xué)時,遠遠地站在校門外,看著我和念念走出來;有時在我?guī)钅钊ズ_呁鏁r,他就在不遠處的礁石上坐著,沉默地望著大海。
他始終沉默,保持著一種疏離而克制的距離。仿佛只是一個偶然來到這里的、沉默寡言的旅人。
念念很快注意到了這個總是“看風(fēng)景”的奇怪叔叔。
“媽媽,那個叔叔又來了?!彼÷暩嬖V我,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他為什么總是一個人呀?他沒有朋友嗎?”
我摸摸她的頭,沒有回答。
日子一天天過去。
陸沉的電話終于來了。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復(fù)雜。
“小晚……他出來了。”
“我知道?!蔽铱粗巴庠谠鹤永镒泛娴哪钅?,聲音平靜,“我看到他了?!?/p>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死刑改判了?!标懗恋穆曇舻统粒八讵z中表現(xiàn)……很特殊。沒有申訴,沒有減刑要求,甚至拒絕任何探視。但他在一次監(jiān)獄騷亂中,救了幾個獄警和一個重病的老犯人,自己受了重傷,差點沒救回來……后來,又協(xié)助破獲了一起陳年舊案,牽扯很大……加上當(dāng)年的案子,辛家縱火的部分,確實缺乏他直接指使的關(guān)鍵物證,只有王海的口供,而王海至今在逃……多重因素疊加,最高法復(fù)核后,改判無期。后來,又因為他在獄中多次立功和身體狀況惡化……去年……保外就醫(yī)了。限制居住地,定期報到?!?/p>
原來如此。
救人?立功?
顧昭,你是在贖罪嗎?
“他……一直在找你?!标懗恋穆曇魩е唤z猶豫,“他動用了……一些關(guān)系。找到你們小鎮(zhèn)后,就申請了變更居住地,定居在這里。他……沒有惡意,只是想……看看孩子?!?/p>
看看孩子?
我握著電話,指尖冰涼。
“陸沉哥,”我打斷他,聲音清晰而堅定,“我和念念過得很好。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辛念是我的女兒,是我一個人的女兒。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擾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尤其是他?!?/p>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最終,陸沉重重嘆了口氣:“我明白了。小晚,保護好自己和念念。有事……隨時找我?!?/p>
“嗯,謝謝陸沉哥。”
掛斷電話,我看著院子里無憂無慮追逐著泡泡的女兒,陽光在她發(fā)梢跳躍,笑聲銀鈴般清脆。
顧昭,你看到了嗎?
這就是我拼盡全力守護的安寧。
我不會讓你打破它。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鎮(zhèn)上唯一的幼兒園開學(xué)了。
念念興奮極了,背著我給她縫的小書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學(xué)。
那天下午,我去接她放學(xué)。
遠遠地,就看到幼兒園門口圍了一小圈人。我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快步跑過去。
只見人群中間,小臉煞白的念念被一個高大的身影護在身后。而那個身影,正冷著臉,單手擰著一個流里流氣的小青年的手腕。
那小青年疼得齜牙咧嘴,嘴里還不干不凈:“……多管閑事!老子……老子就是想問問這小丫頭……”
“問?”擋在念念身前的男人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浸入骨髓的寒意,眼神銳利如刀,刮在那小青年臉上,“你剛才的手,想往哪兒伸?”
周圍有家長小聲議論:
“是辛念媽媽來了!”
“這人是誰???剛才那混混想摸念念的臉,被他一把就制住了!”
“看著面生,不像咱們鎮(zhèn)上的……”
“念念!”我撥開人群沖進去,一把將女兒緊緊摟進懷里,“沒事吧?嚇到了嗎?”
念念小嘴一癟,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緊緊抱住我的脖子:“媽媽……那個壞人……想抓我……”她的小手指了指那個被擰住手腕、疼得直冒冷汗的小混混。
“沒事了,沒事了,媽媽在?!蔽遗闹谋嘲矒?,抬眼看向那個護在念念身前的男人。
是顧昭。
他依舊沉默著。感覺到我的目光,他微微側(cè)過頭,避開了我的視線。手上力道一松,那小混混哎喲一聲摔在地上,連滾爬爬地跑了。
顧昭這才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我懷里的念念身上。那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有深切的擔(dān)憂,有后怕,有憤怒,還有一種……近乎貪婪的、小心翼翼的溫柔?當(dāng)他的視線觸及念念因為害怕而緊緊揪著我衣領(lǐng)的小手時,那眼神更是暗沉如夜海。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但我已經(jīng)抱著念念,轉(zhuǎn)過身,對著周圍幫忙的家長道了謝,徑直離開了。
從頭到尾,我沒有看他一眼,沒有對他說一個字。
他救了我的女兒。我知道。
但那又如何?
這遲來的保護,抵消不了過往的罪孽萬分之一。
晚上,哄睡了念念。我坐在窗邊的小桌前備課。
篤篤篤。
院門被輕輕敲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放下筆,走到院門口,隔著門縫,看到外面站著的人影。
是他。
“有事?”我沒有開門,聲音透過門板,冰冷疏離。
外面沉默了幾秒。
“她……”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粗糲的石頭,“嚇到了嗎?”
“沒有。多謝關(guān)心。”我公式化地回答。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夏蟲在角落鳴叫。
“對不起。”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被蟲鳴淹沒。
對不起?
為今天的意外?還是為那些早已被釘死在時光里的罪孽?
“不必?!蔽艺Z氣毫無波瀾,“顧先生,請回吧。以后……也請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和孩子面前。這對我們都好?!?/p>
門板外,再無聲息。
許久,才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和漸漸遠去的、沉重的腳步聲。
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緩緩閉上眼。
對不起?
太輕了。
時光如同門前靜靜流淌的小溪,無聲向前。
顧昭依舊住在小鎮(zhèn)上,像一個沉默的影子。他開了一家小小的修理鋪,修車、修電器、修漁船,手藝出乎意料的好,收費也低廉。慢慢地,鎮(zhèn)上的人習(xí)慣了他的存在,叫他“顧師傅”。
他依舊保持著距離。只是,在念念放學(xué)時,他修理鋪的門口,總會“恰好”擺出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一個會翻跟頭的機械小狗,一盞用貝殼做的風(fēng)鈴,或者一盆開得正艷的小花。
念念每次路過,都會好奇地多看兩眼。
“媽媽,顧師傅門口的小狗真好玩!”
“媽媽,那個貝殼風(fēng)鈴的聲音真好聽!”
我從不回應(yīng)。
直到有一天,念念蹦蹦跳跳地回來,手里拿著一個嶄新的、粉色的文具盒,上面印著她最喜歡的卡通公主。
“媽媽!你看!顧師傅送我的!他說……祝我期末考試考一百分!”她的小臉興奮得紅撲撲。
我看著她手里的文具盒,再看看女兒亮晶晶的眼睛,心慢慢沉了下去。
“念念,”我蹲下身,接過那個文具盒,語氣盡量溫和,“我們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尤其是……陌生人的東西。明天還給顧師傅,好嗎?”
念念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不解地看著我:“為什么?顧師傅是好人……他幫我修好了我的小自行車……還趕走了壞人……他對我很好的……”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媽媽知道。”我擦掉她滾落的淚珠,將她摟進懷里,聲音艱澀,“但是念念,聽媽媽的話。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的好……我們承受不起。把東西還回去,然后……離他遠一點。答應(yīng)媽媽,好嗎?”
念念在我懷里抽噎著,小肩膀一聳一聳,最終還是委屈地點點頭:“嗯……念念聽話……”
第二天,我?guī)е钅?,拿著那個嶄新的文具盒,去了顧昭的修理鋪。
鋪子很小,很整潔,彌漫著機油和金屬的味道。他正彎著腰,專注地修理著一臺老舊的收音機。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看到我,他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吹轿疑砗蟮哪钅?,那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期盼。
“顧師傅,”我把文具盒放在他滿是油污的工作臺上,語氣平靜,“這個,還給你。孩子不懂事,以后……請不要給她任何東西了。”
顧昭的目光落在那個粉色的文具盒上,又緩緩移到緊緊拉著我的手、低著頭不敢看他的念念身上。他臉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灰敗,如同燃盡的死灰。
他沉默了許久,才用沙啞得幾乎失聲的嗓子擠出一個字:“……好。”
我拉著念念轉(zhuǎn)身離開。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依舊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籠罩在修理鋪昏暗的光線里,手里緊緊攥著那個格格不入的粉色文具盒,背影佝僂著,透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和……絕望。
那一刻,我的心底沒有快意,只有一片荒蕪的平靜。
顧昭,我們之間,早已隔著一片血海和無法跨越的鴻溝。
你的任何贖罪和彌補,都填不滿。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