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一種奇怪的平靜籠罩著這間偌大的公寓。
她依舊沉默寡言,但不再像最初那樣時刻緊繃著,像一只受驚的鳥。她按時吃藥,乖乖吃飯,醫(yī)生來時也盡量配合。
秦醫(yī)生說她的睡眠稍有改善,雖然還是多夢易醒,但至少能連續(xù)睡上三四個小時了。
她大多時間待在客房,或者坐在客廳那個最靠窗的沙發(fā)角落里,抱著一個軟墊,一動不動地看窗外,一看就是大半天。
有時我會給她拿幾本書,她接過去,低聲道謝,但很少翻動。她似乎沉浸在一個外人無法進入的世界里,用沉默和放空修復(fù)著千瘡百孔的內(nèi)在。
我盡量待在家里辦公,書房的門開著,能聽到客廳里的動靜。我們很少交談,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默契。
我會給她倒水,提醒她吃藥,她總是低聲說“謝謝”。
偶爾我接工作電話,語氣不可避免地變得冷硬果斷,掛斷后,會發(fā)現(xiàn)她正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絲陌生的打量,當我看向她時,她又迅速移開目光。
她在觀察我。觀察這個和記憶中那個在圖書館手忙腳亂、在晚宴上鼓足勇氣才敢和她說話的窮學(xué)生截然不同的周嶼。
這天下午,Andy送來了關(guān)于追債那伙人的詳細資料。我坐在書房,翻看著那些打印紙,臉色越來越沉。
不是什么專業(yè)的金融公司,更像是一伙混跡底層的流氓,手段下作,潑油漆、堵鎖眼、電話恐嚇是家常便飯,甚至有過幾次肢體沖突的記錄,對象是沈薇薇那個已經(jīng)半身不遂的母親。
資料里甚至附了幾張偷偷拍下的照片,其中一個滿臉橫肉、脖頸紋著猙獰圖案的男人,眼神兇狠,令人極不舒服。
怒火在我胸腔里無聲地燃燒,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就是這些人,把她逼到了絕境,讓她連在睡夢里都恐懼得發(fā)抖。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立刻做點什么的沖動,把資料鎖進抽屜最底層?,F(xiàn)在還不是時候,不能嚇到她。
快到晚飯時間,我走出書房,發(fā)現(xiàn)她沒像往常一樣待在客廳。客房門開著,里面沒人。我心里莫名一緊,快步走到玄關(guān),她的帆布鞋還在。
“薇薇?”我提高聲音。
“……在這里?!?/p>
聲音是從廚房方向傳來的。我走過去,看到她站在開放式廚房的中島臺邊,面前擺著那口我早上用來煮牛奶的小奶鍋,里面是糊底的黑乎乎一團,散發(fā)著焦味。
她手里拿著鋼鏟,有些無措地看著那團失敗品,臉上沾了一點面粉,表情是罕見的窘迫和……懊惱。
“我想……試著煮個面。”她聲音很小,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好像……水放少了。”
那一刻,看著灶臺上的狼藉和她臉上的那點面粉,我心里某個堅硬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軟了一下,甚至有點想笑,但更多的是鋪天蓋地涌來的酸楚。
她曾經(jīng)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沈家大小姐,現(xiàn)在卻連煮個面都能搞砸。
“沒事,糊了就糊了。”我走過去,自然地接過她手里的鏟子,關(guān)掉火,“我來吧。你想吃什么面?”
她看著我把那鍋黑色的不明物體倒進垃圾桶,小聲說:“……都可以?!?/p>
我重新燒水,從柜子里拿出掛面。她沒離開,就站在旁邊看著,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以前……從來沒做過這些。”
我的動作頓了一下,“嗯”了一聲,等著她說下去。
“家里有阿姨。后來……媽媽病了,試過幾次,總是弄不好?!彼穆曇艉芷届o,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后來就只吃便利店的處理便當,或者泡面。”
水開了,我下面條,蒸汽氤氳上來,模糊了彼此的視線。
“以后想學(xué),我教你。”我看著鍋里翻滾的面條,聲音混在水汽里,“或者不想學(xué)也行,家里可以請阿姨?!?/p>
她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我才聽到她極輕地說:“……總不能一直白吃白住?!?/p>
“你可以一直白吃白住?!蔽肄D(zhuǎn)過頭,看著被水汽熏得眉眼有些濕潤的她,說得極其認真,“我供得起。”
她迎上我的目光,眼神復(fù)雜地閃爍了一下,又迅速垂下,盯著自己的手指,不說話了。
面煮好了,我煎了兩個荷包蛋,燙了幾根青菜,分成兩碗。我們坐在中島臺邊吃面,熱氣騰騰的食物似乎總能緩解一些尷尬。
她吃得很慢,但把一碗面都吃完了。
吃完后,她主動拿起空碗要去洗。
“放著吧,有洗碗機。”我說。
她堅持把碗放進了洗碗機,然后又拿起抹布,仔細地擦拭著剛才被她弄臟的灶臺。
她的動作有些生疏,但很認真,微微抿著唇,側(cè)臉線條在廚房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柔和。
我沒有阻止她??粗β档募毿”秤?,心里那種酸酸脹脹的感覺又涌了上來。
她在用她笨拙的方式,試圖找回一點點對生活的掌控感,試圖不讓自己顯得那么……無用。
收拾干凈后,她沒有立刻回房間,而是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拿起我之前給她的一本財經(jīng)雜志,隨意地翻著。這幾乎是她這幾天來,第一次主動接觸“外面”的信息。
我坐在另一張沙發(fā)上,用平板處理郵件,偶爾抬眼看看她。
她翻頁的速度很慢,目光似乎并沒有真正落在那些文字和圖表上,更像是在出神。直到翻到某一頁,她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篇關(guān)于近期某個科技峰會的報道,配了一張我在演講臺上的照片,篇幅不大,但很醒目。
她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又要陷入那種放空的狀態(tài)。
然后,她極其輕微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向我,眼神里是某種復(fù)雜的、我讀不懂的情緒。
“周嶼。”她叫我的名字,聲音有些啞。
“嗯?”我放下平板。
她垂下眼睫,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雜志光滑的銅版紙頁腳,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這五年……你也很辛苦吧?”
我愣住了。
完全沒料到她會問出這句話。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動將目光投向我的世界,投向那分離的、彼此掙扎的五年。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細密的、說不清是澀還是暖的漣漪。
我看著她低垂的、微微顫動的睫毛,看著那本印著我照片的雜志,沉默了幾秒,然后才開口,聲音是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平靜:
“嗯,挺辛苦的。”
“但一想到……”我頓了頓,斟酌著用詞,最終還是遵循了本心,“……想到要變得足夠好,才有資格站到想站的人身邊,就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我沒有明說那個“想站的人”是誰。但她摳著雜志頁腳的手指,驟然停了下來。
客廳里只剩下空調(diào)微弱的風(fēng)聲。
她沒有再抬頭,也沒有再問什么。只是那樣靜靜地坐著,像是被我的那句話定住了。
過了很久,她合上雜志,輕輕放在茶幾上,站起身。
“我……回房了。”她低聲說,沒有看我,腳步有些匆忙地走向客房。
我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沒有阻止。
這一晚,客房的燈很晚才熄。
而我坐在客廳里,看著窗外城市的萬家燈火,心里一片紛亂。她那句輕輕的詢問,像一把鑰匙,微微撬開了我們之間那扇緊閉的門。
門后是什么,我還不清楚。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開始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