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會的喧囂和膝蓋上那塊小小的紗布印記一起,漸漸淡入日常學習的背景音里。秋意漸濃,梧桐葉大片大片地染上金黃,風一吹,便打著旋兒撲簌簌落下,鋪滿了通往教學樓的小徑。踩上去沙沙作響,像踩碎了無數(shù)個陽光的碎片。
我和夏檸的“革命友誼”似乎因為那次“兩人三足”的“患難”更近了一步。課間討論題目時,手臂偶爾碰到一起,不再像以前那樣會立刻彈開;她從我筆袋里順根筆用,也顯得理直氣壯了許多。一切似乎都在朝著某種心照不宣的暖意發(fā)展。
直到那個周三的下午。
那天是年級籃球賽的決賽,我們班對陣隔壁三班。我對籃球興趣缺缺,純粹是被同桌張浩生拉硬拽去當拉拉隊的。夏檸倒是一反常態(tài)地積極,早早占好了前排位置,手里還拿著瓶沒開封的礦泉水。
“喲,夏檸,這么捧場?給誰加油?。俊睆埡茢D眉弄眼地問。
夏檸笑了笑,沒直接回答,目光卻越過人群,精準地落在正在場邊熱身的某個身影上——那是三班的體委,叫周揚。周揚在年級里算是個“名人”,個子高,籃球打得好,關鍵是那張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是公認的級草。陽光下,他運球的動作流暢有力,引得周圍一陣壓抑的尖叫。
我的心,毫無預兆地沉了一下。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攥住了。
比賽開始了,球場上的對抗激烈異常。周揚確實耀眼,突破、上籃、遠投,動作干凈利落,每一次得分都引來一片歡呼。我注意到,夏檸的目光幾乎一直追隨著他。當周揚一個漂亮的三分球空心入網(wǎng)時,她甚至忍不住跟著周圍的女生小小地驚呼了一聲,隨即又像是意識到什么,飛快地抿住了嘴,臉頰微微泛紅。
那抹紅暈,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在我心上。
中場休息時,周揚滿頭大汗地走向場邊休息區(qū)。幾乎是同時,我看見夏檸拿著那瓶水,猶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走了過去。距離有點遠,聽不清他們說什么,只看到夏檸把水遞過去,周揚笑著接過,仰頭就灌了大半瓶,喉結上下滾動。夏檸站在他面前,仰著頭,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合著羞澀和崇拜的笑容。
那一刻,塑膠跑道的灼熱感似乎順著腳底板一直燒到了頭頂。我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抽離,只剩下那瓶被遞出的水,和夏檸仰望著周揚時,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的酸澀感和巨大的危機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
“喂,陸南風,發(fā)什么呆呢?下半場開始了!”張浩用力拍了我一下。
我猛地回過神,球場上的哨聲和吶喊重新灌入耳中,但心緒卻像被攪亂的一池水,再也無法平靜。剩下的比賽,周揚的身影在我眼中變得異常刺目,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無聲地提醒我某種殘酷的差距。而夏檸專注的側臉,也讓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原來,她也會那樣專注地、帶著點仰慕地去看另一個男生。
比賽結束的哨音響起,我們班輸了。人群散去,夏檸也隨著人流往教室走。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看著她輕盈的背影,馬尾辮隨著步伐左右搖擺,心里卻像壓了塊大石頭。
“陸南風,”她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臉上還帶著點運動后的紅暈,“你覺得周揚打球怎么樣?剛才那個壓哨三分球太帥了!”
她語氣里的興奮和贊嘆,像一把小錘子,又在我心口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嗯……還行吧。”我含糊地應道,聲音有點干巴巴的,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靜無波,“我們班后衛(wèi)要是再穩(wěn)點,說不定能贏?!?/p>
“是嗎?”夏檸似乎沒察覺我的異樣,或者說,她的注意力還在剛才的比賽上,“不過周揚確實厲害,個子高,動作也好看?!?/p>
“哦?!蔽覒艘宦?,感覺喉嚨更干了。
“動作好看”……原來她不僅看臉,還看動作好不好看?那像我這樣,平時除了體育課跑跑步,球類運動僅限于課間扔個沙包的水平,在她眼里豈不是毫無“動作美感”可言?
這個認知讓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挫敗。
回到教室,我破天荒地沒有立刻投入作業(yè),而是拿出筆袋里的小鏡子(那是之前夏檸忘在我這兒的),對著自己照了又照。鏡子里的少年,頭發(fā)有點亂糟糟的,因為運動出汗還黏了幾縷在額前。眉毛……嗯,還算整齊?眼睛……不大不小,單眼皮。鼻子……不高不塌。嘴唇……沒什么特色。皮膚……因為剛運動完還有點紅,平時好像也有點偏黃?下巴上還冒了一顆小小的、不太明顯的青春痘。
怎么看,都跟“帥”這個字沾不上邊。最多算個……五官端正?清秀?扔人堆里找不著的那種?
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有點發(fā)白的校服,袖口還蹭了點藍墨水……一股強烈的“自慚形穢”感油然而生。
“喂,照什么呢?臭美?”同桌張浩湊過來,一臉壞笑。
我“啪”地合上鏡子,沒好氣地回了一句:“研究下人類面部多樣性不行???”
“切,”張浩嗤笑一聲,“我看你是被周揚刺激到了吧?人家那才叫帥,有型!咱們這種,就老老實實當個背景板吧?!?/p>
張浩無心的一句話,卻像根針一樣精準地戳中了我的痛處。背景板?難道在夏檸眼里,我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背景板嗎?
不行!一股莫名的、帶著點幼稚和不甘的倔強勁兒猛地沖上頭頂。我陸南風怎么能當背景板?尤其是夏檸身邊的背景板!
“支棱起來!”這四個字像魔咒一樣在我腦海里盤旋。
怎么支棱?具體要怎么做?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里一會兒是夏檸仰頭看周揚時發(fā)亮的眼睛,一會兒是她遞過去的那瓶水,一會兒又是鏡子里自己那張平平無奇的臉。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第一步,大概……是形象改造?
周末,我破天荒地沒有窩在家里看漫畫,而是揣著攢了好久的零花錢,雄赳赳氣昂昂地殺進了市中心一家看起來很有“潮范兒”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師小哥頂著一頭絢麗的紫毛,熱情洋溢地問我想要什么發(fā)型。
“呃……就,帥一點的?!蔽业讱獠蛔愕卣f。
“帥一點?小同學,你這要求太抽象了?!弊厦「缒弥舻对谖翌^上比劃,“我看你臉型還不錯,要不試試最近很火的‘微分碎蓋’?清爽陽光,很適合學生。”
“行……行吧?!蔽一沓鋈チ?。
半個小時后,我看著鏡子里那個頂著一頭被剪得層次分明、劉海略顯飄逸、還噴了定型噴霧的自己,感覺……有點陌生。好像……是精神了點?但好像……又有點怪怪的?像頂了個不屬于自己的殼。
“怎么樣?是不是瞬間精神小伙了?”紫毛小哥很滿意自己的作品。
我含糊地應著,付了錢,走出理發(fā)店。風吹在剛剪短的頭發(fā)上,涼颼颼的,心里也涼颼颼的,總覺得路人看我的眼神都帶著點探究。這發(fā)型……真的能吸引夏檸的目光嗎?
回到家,老媽看到我的新發(fā)型,驚得手里的鍋鏟差點掉了:“哎喲我的天!你這頭發(fā)……被狗啃了?”老爸從報紙后抬起頭,推了推老花鏡,慢悠悠地來了句:“嗯,挺……精神的。像個小刺猬?!?/p>
我:“……”信心瞬間被打掉一半。
周一上學,我懷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踏進教室。新發(fā)型果然引起了注意。
“哇!陸南風,你換發(fā)型了?”前桌的女生驚訝地回頭。
“嚯!南風兄,改頭換面??!”張浩更是夸張地圍著我轉了一圈。
夏檸也轉過頭來,目光在我頭頂停留了兩秒,眨了眨那雙大眼睛,然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是那種驚艷的、欣賞的笑,而是帶著點忍俊不禁的、看新奇事物似的笑。
“陸南風,你這頭發(fā)……嗯……挺特別的?!彼Ρ镏?,評價得很委婉。
那點微弱的希望小火苗,“噗”一下,徹底熄滅了。臉上火辣辣的,比那天在跑道上摔跤還疼。我尷尬地撓了撓頭(新剪的發(fā)茬有點扎手),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原來刻意的改變,在她眼里只是……特別?或者說,滑稽?
課間操的時候,我頂著這個“特別”的發(fā)型站在隊伍里,感覺渾身不自在。陽光照在頭發(fā)上,新噴的定型水散發(fā)出一種廉價的香味。我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第三排的夏檸,她正和旁邊的女生說笑著,馬尾辮隨著她點頭的動作輕輕晃動,陽光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邊。她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我這個“特別”的發(fā)型,恢復了平常的輕松自然。
那一刻,沮喪像冰冷的潮水漫過腳踝。原來,僅僅換了個發(fā)型,并不能改變什么。夏檸的目光,似乎并不會因此而多停留一秒。
放學路上,秋風卷起金黃的落葉。我垂頭喪氣地走著,新剪的頭發(fā)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定型水早就失去了作用。第一次關于“支棱”的嘗試,以慘烈的失敗告終。
“帥”這個字,好像離我太遙遠了。難道夏檸真的只喜歡周揚那樣的帥哥嗎?那我……是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這個念頭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在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但內(nèi)心深處,似乎又有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掙扎:僅僅是這樣就放棄嗎?陸南風?
風掠過樹梢,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飛向未知的遠方。少年第一次懵懂地觸碰到了“自我提升”的命題,卻也在第一次笨拙的嘗試后,撞上了一堵名為“現(xiàn)實”的墻。前方似乎迷霧重重,但心底那份不甘和悸動,卻像風中的種子,倔強地尋找著落地的縫隙。